克勞迪婭·德·萊納從太平洋帕麗薩德的住處開車前往安提娜在馬裏布的家。她思忖該怎樣說服安提娜接著拍《梅莎琳娜》。

這件事對她和電影公司同等重要。《梅莎琳娜》是她第一部真正意義上的原創劇本,她其餘的作品都是小說改編、重寫或者修改劇本,最多也隻是共同創作。

不僅如此,她還是《梅莎琳娜》的聯合製片人,她從沒有過這麼大的權力。而且還有票房分成。這回她可真正能見識到什麼才叫一大筆錢了。而且,以後她還可以再接再厲,成為編劇兼製片人。整個密西西比河西岸,估計也隻有她不想當導演。因為當導演就得六親不認,她可受不了這一點。

克勞迪婭跟安提娜的關係可不是電影業同行的職業往來而已。她們兩個是摯友。安提娜肯定知道這部片子對她的職業生涯有多麼大的意義。安提娜可不笨。真正讓克勞迪婭不能理解的,是安提娜對博茲·斯堪尼特的恐懼。安提娜從沒害怕過任何人、任何事。

這就是她要解決的事。她得先搞明白安提娜為什麼害怕,然後才能幫她。當然,她要阻止安提娜毀了自己的前程。不管怎麼說,誰能比她還了解電影業的鉤心鬥角呢?

克勞迪婭·德·萊納曾經的夢想是到紐約當作家。二十一歲時,她的第一部小說被二十家出版社拒絕。但她並不氣餒,反而來到洛杉磯,試著做起了電影編劇。

由於她聰明活潑,而且才華橫溢,很快就在洛杉磯交到了許多朋友。她到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報名參加了一門電影劇本寫作課,在這門課上認識了一個小夥子,他的父親是位著名的整形醫師。他們成了情侶,他被她的身材和靈氣迷住了,於是他把兩個人的關係從“床伴”升級成了“一段認真的感情”。他帶她回來跟家人共進晚餐。他爸爸,那位整形醫師,對她大加激賞。飯後,醫生用手捧著她的臉龐說:“這太不公平了,像你這樣的姑娘,應該更漂亮才對,”他說,“別介意,這完全是與生俱來的不幸。不過這是我的本行,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幫你。”

克勞迪婭雖然不介意,卻覺得憤憤不平。“我怎麼就非得漂亮不可呢?對我有什麼好處呢?”她笑著說,“配你兒子,我足夠漂亮了。”

“好處可太大了,”醫生說,“要是我幫你整形,我兒子就配不上你。你可愛聰明,不過,美貌也是一種力量。你總不願意瞪眼瞧著男人們圍著那些連你十分之一智商都沒有的漂亮女人轉吧?就因為鼻梁塌了點兒,或者下巴長得像個黑手黨小混混,你就願意幹坐著?”說到這裏,他輕輕地拍了拍她的麵頰,“不用花什麼大力氣。你的眼睛和嘴都很漂亮。你的身材當個電影明星都沒問題。”

克勞迪婭躲開了。她知道她長得像爸爸,那句“黑手黨小混混”觸動了她的神經。

“沒關係,”她說,“我可請不起你。”

“還有,”醫生說,“我了解電影業這一行。我延長了許多演員的事業。有一天,你到電影公司去宣傳自己的電影,你的外觀會有很大影響的。你可能覺得不公平,我知道你很有才氣。但是電影這行就這樣。你得把這個問題當成職業來考慮,而不是男女兩性之間的問題——其實就是男女兩性的問題。”見她仍在躊躇,他又說,“我不收你錢。我既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兒子。不過,等你像我想象中那麼美麗的時候,恐怕他已經沒有女朋友了。”

克勞迪婭一直都清楚,自己並不漂亮,對爸爸的記憶湧上了腦海。如果她一開始就很漂亮,命運會不一樣嗎?這時,她才仔細打量起了這位整形醫師。他很英俊。他的眼睛柔和似水,仿佛看穿了她的所有心思。她笑了。“好吧,”她說,“讓我成為灰姑娘吧。”

手術需要動的地方並不多。他削薄了她的鼻梁骨,讓她的下巴變得更圓潤,又磨光了她的皮膚。克勞迪婭再次出現的時候,已經是一個英氣十足、自信滿滿的女人了,擁有完美的鼻梁骨和征服一切的氣質,也許不算絕對漂亮,但卻更有吸引力了。

樣貌的變化對事業上的影響神奇無比。年紀輕輕的克勞迪婭取得了與梅洛·斯圖爾特單獨會麵的機會,梅洛成了她的經紀人。他安排她給劇本作局部改動,邀她參加各種聚會,讓她結識製片人、導演和影星。大家都為她所傾倒。後來的五年裏,年輕的克勞迪婭成了一線編劇,參與主流大製作電影。她的個人生活也發生了驚人的變化。那位整形醫師說對了,他兒子在競爭中失敗了。克勞迪婭征服了許多男人——其中頗有幾個對她百依百順——怕是連電影明星也會對這種經曆感到驕傲吧。

克勞迪婭喜歡電影行業。她喜歡跟其他作家合作,喜歡挑戰製片人,告訴他怎麼拍一個場景才最省錢,她勸說導演拍出藝術水準。男女演員都佩服她寫出的對話更契合他們,讓他們演得更出色、表演更真摯。大部分人都覺得片場無聊,她卻喜歡片場的魔力,她喜歡與劇組打成一片,從來不會擔心“有失身份”。看著一部電影開機,最後無論成功或失敗,她都感到興奮無比。她信仰電影這種偉大的藝術形式。她改編劇本的時候,總是把自己想象成一位醫者,從不為了在演職員表上留個名而應付差事。二十五歲,她已經有點名氣了,跟許多明星都成了好朋友,其中最親密的就要數安提娜·阿奎坦內了。

她情欲旺盛到出乎自己的預料。在她看來,跟喜歡的男人上床,這是很自然的事情,跟其他形式的友誼沒什麼區別。她才華橫溢,用不著出賣色相;相反,有時候她開玩笑說,男明星們為了出演她的下一部劇本,才會跟她上床。

整形醫師是她第一個情人。事實證明,他比他兒子更加有魅力、更擅長此道。可能是出於對自己作品的激賞,他想用一幢公寓把她包養下來,每周給她零花錢,不是為了性,而是喜歡有她陪著。克勞迪婭拒絕了他,不無幽默地打趣道:“我記得你說過手術可是免費的。”

“你已經付過了,”他說,“可我希望我們能常見麵。”

“當然可以。”克勞迪亞說。

跟她上床的對象各式各樣,無論是年齡、性格還是長相都差別迥異,她樂在其中,仿佛一個嚐遍天下珍饈佳肴的美食家。她偶爾指導新演員和編劇,但是她並不喜歡這種關係。她希望能學東西,所以她覺得成熟男人才更有味道。

在一個難忘的日子裏,她與偉大的伊萊·馬林本人發生了一夜情。雖然她很享受,但當時並不太成功。

他們是在羅德斯通工作室的宴會上碰麵的。馬林被她吸引了,因為她不害怕他,而是狠狠地批評了公司新上映的電影。而且,馬林還聽見了她聰明地回絕了鮑比·邦茨的挑逗,又避免了雙方尷尬。

伊萊·馬林最近幾年都沒有性生活了。他頗為力不從心,這種事就成了負擔而非消遣。當他邀請她一同前往羅德斯通在比弗利山莊買下的一棟小別墅時,他本以為她是因為敬畏他的權勢才會接受邀請的。他不知道,她在性愛上喜歡獵奇。跟有權有勢的老人上床會是什麼感覺呢?當然這不是全部原因。馬林盡管年事已高,卻很有吸引力。他告訴她大家都叫他伊萊,就連他孫子也不例外,他笑起來時那張粗獷的臉甚至可以算英俊。他的機智和天生魅力吸引住了她,因為她早就聽說過這個人的冷酷無情。這肯定會非常有意思。

在比弗利山莊酒店別墅的臥室裏,她興味盎然地看見馬林竟然害羞。克勞迪婭可一點都不怯,幫他寬衣解帶。在他把衣服疊好放在沙發椅上的時候,她已經一絲不掛了。她擁抱他,和他一起鑽進被窩。馬林開起了玩笑:“所羅門王臨死的時候,讓好幾個處女到床上抱著他取暖。”

“那我可幫不了你了。”克勞迪婭說。她親吻他、愛撫他。他的嘴唇很溫暖、很舒服。他的皮膚光滑幹燥,並不讓人反感。當他脫下衣服和鞋子的時候,她感到十分驚訝:原來他竟然這麼瘦小,三千美元的西裝果然沒有白花錢。他身材雖小,腦袋卻大,讓人忍俊不禁,她完全沒有抗拒感。可互相愛撫和親吻了十分鍾之後(馬林這樣的大人物,接起吻來卻像個小孩子),兩個人終於意識到,他已徹底不能人道。馬林想,這是我最後一次跟女人上床了。她把他抱在臂彎裏,他歎了口氣,反倒釋然了。

“好吧,伊萊,”克勞迪婭說,“那我就說說,為什麼你的電影無論從票房角度還是從藝術角度都很爛。”她一邊愛撫他,一邊針對劇本、導演和演員作了一番單刀直入的分析。“不隻是爛,”克勞迪婭說,“根本沒法看。完全不能算是個故事,隻是一個破導演拍了一堆幻燈片,以為這就是故事。演員隻是走走過場,因為他們都知道,這片子根本就是扯淡。”

馬林聽著她說話,麵帶善意的微笑。他感到非常愉悅。他意識到,人生的一個重要部分已經離他遠去,接下來的就是死亡了。他再也不能跟女人做愛了。這沒什麼丟臉的。他知道克勞迪婭不會把今晚上的事四處亂說的。再說,就算她真說了,又能怎麼樣呢?他還是有實實在在的權力。隻要他活著,他仍然可以改變很多人的命運。而眼下,她對電影的分析很讓他覺得新奇。

“你不明白,”他說,“我可以拍電影,但我不會創作。你說得很對,那個導演我肯定再也不用了。這些人是不用賠錢,可我會。但是承受批評的可是他們。電影能不能掙錢,這才是我關心的問題。要是電影成了一部藝術作品,那隻能算是意外之喜。”

他們一邊說話,馬林一邊翻身下了床穿衣服。克勞迪婭討厭穿著衣服的男人,跟他們說話太費勁兒。就比方說馬林,對她來說,光著屁股的馬林雖然看起來有點古怪,但是絕對可愛得多。他的細腿、小身板、大腦袋,都讓她充滿憐愛。奇怪的是,他的陰莖盡管一蹶不振,卻比跟他差不多的人都要大。她暗暗記住了這一點,回頭要問問她的整形醫師:難道那東西越沒用,個頭反倒越大嗎?

她看見馬林係襯衫扣子和別上袖扣的時候有多麼艱難。於是跳下床去幫忙。

馬林端詳著一絲不掛的她。她的身材比許多跟他睡過覺的女星都要好,但他感覺不到精神上的興奮,身體細胞也不再對她的美作出反應。他並不感到遺憾或者悲傷。

克勞迪婭幫他穿好褲子、為他係上襯衫的紐扣,替他別好袖扣。她為他正了正深紅色的領帶,用手指替他把一頭灰發向後攏攏。他穿好西裝外套站在那裏,風采依舊。她親了他,說:“我很愉快。”

馬林審視著她,仿佛她是什麼敵人似的。過了一會兒,他露出了招牌笑容,笑容把他醜陋的麵部輪廓一掃而光。他明白了,她是真的很天真爛漫,真的心地善良。他相信,這是因為她還年輕。可惜的是,她所生活的這個世界早晚會改變她的。

“嗯,至少我可以讓你不餓肚子。”馬林說道。他打電話叫了客房服務。

克勞迪婭確實餓了。她喝光了湯,吃了鴨肉、蔬菜和一大碗草莓冰淇淋。馬林幾乎什麼也沒吃,但兩個人一起喝光了紅酒。他們討論書籍和電影,馬林比她讀的書還要多得多。

“我也想當作家,”馬林說,“我喜歡寫作。書籍給了我很多樂趣。但是見過的作家,我幾乎一個都不喜歡,雖然他們的書我可能很喜歡。就比方說厄內斯特·維爾。他的書寫得多棒,但是現實中這家夥實在討厭。怎麼會有這種事呢?”

“因為作家跟作家的書不是一回事,”克勞迪婭說,“他們的書就好比萃取了他們身體裏最精華的部分。就好像你劈開成噸成噸的山岩,終於淘到一小顆鑽石——如果鑽石確實是這麼來的話。”

“你認識厄內斯特·維爾?”馬林問道。克勞迪婭很欣慰,他問這句話的時候什麼曖昧的神色都沒有。他肯定知道自己跟維爾的韻事。“你說的沒錯,我喜歡他的作品,但我受不了他這個人。而且他對公司橫加指責,真是瘋了。”

克勞迪婭拍拍他的手。這樣的親近在他們坦誠相見後是默許的。“所有的大牌明星都抱怨電影公司,”她說,“這不是針對個人的。話說回來,生意場上你也不是什麼善心人。好萊塢這麼多作家,估計也隻有我真心喜歡你了。”兩個人都笑了。

分手之前,馬林對克勞迪婭說道:“有問題就打電話找我好了。”這意味著,他不打算繼續這段關係了。

克勞迪婭明白他的意思。“美意心領了,”她說道,“如果哪個劇本有什麼問題,打電話找我好了。谘詢免費,但是如果讓我動筆重寫的話,稿酬可得另計。”這是告訴他說,從業務角度講,不是她需要他,而是他需要她。這當然不是真的,不過可以讓他知道,她對自己的才華是有信心的。他們像朋友一樣分手了。

沿著太平洋的海岸公路,車行緩慢。克勞迪婭望著左邊波光粼粼的海麵,沙灘上竟然沒什麼遊客,這跟小時候去過的紐約長島很不一樣,她感到非常驚奇。頭頂上,她看見滑翔翼飛越層層電線,落到海灘上。她的右邊有一群人圍著一台廣播車和大型攝像機。有人正在拍電影。她太喜歡這條太平洋海岸公路了。厄內斯特·維爾竟然那麼討厭這條路。他說,在這條路上開車,就像搭渡輪下地獄……

克勞迪婭·德·萊納第一次見到維爾的時候,她正在改編他的暢銷小說。她一直很喜歡他的書,他的句子真美,就像一個個音符彼此融會貫通。他理解生活,理解人物的悲劇性。他的情節不落窠臼,讓她神往不已,就像童年時候被童話故事牢牢吸引。所以,能見到他,她真的很高興。可惜現實中的厄內斯特·維爾本人,完全是另外一碼事。

維爾五十歲剛剛出頭。他的形象一點都沒有他文字的那種風雅。他又矮又胖,謝了頂都懶得掩蓋一下。也許對他書裏的角色,他能理解,能傾注感情,但對於日常生活的微妙細節,他毫不在乎。可能這正是他的魅力之一吧,因為他有一種孩子氣的天真。等到更加了解他之後,她認識到了隱藏在天真下的另類智慧。他有小孩子不經意顯露出的幾分狡黠,還有孩子般脆弱的自尊心。

在波羅餐廳用早餐的厄內斯特·維爾看上去像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他先前的小說為他帶來了巨大聲望,但收入差強人意。而他最新的作品有了突破,不僅成為了炙手可熱的暢銷書,還將被羅德斯通工作室改編成電影。維爾寫了劇本,此刻鮑比·邦茨和斯基比·迪爾正在吹捧他的劇本有多棒。維爾就像個想出鏡想瘋了的新人,對這些褒獎竟然照單全收。維爾難道不知道克勞迪婭來開會的目的嗎?她氣憤的是前一天晚上,正是邦茨和迪爾告訴她,這個劇本純屬狗屁。絕對不是刻薄,甚至也沒有貶義。所謂“狗屁”,無非是行不通、用不上的東西而已。

克勞迪婭並沒有因為維爾的毫不出眾而氣餒。畢竟她自己也曾經毫不起眼,是整形手術才讓她初露崢嶸。她甚至覺得,他這種天真和熱忱很可愛。

邦茨說道:“厄內斯特,我們找了克勞迪婭來幫你。她是個非常棒的寫手,這一行裏最厲害的,她肯定能把你的小說變成一部好電影。我有預感這部片子肯定大賣。還有,記住——淨收入你占百分之十。”

克勞迪婭明白,維爾已經上鉤了。這個可憐的小笨蛋喲,他哪裏會知道淨收入的百分之十就是零的百分之十。

維爾似乎非常感激他們的幫助。他說:“好,我也可以向她多學習。寫劇本比寫書有意思得多,但是對我來說是個全新的嚐試。”

斯基比·迪爾寬慰他說:“厄內斯特,你很有天分。這裏就是你大顯身手的地方。這部電影能讓你大賺一筆。尤其是如果能有個好票房,甚至能拿下奧斯卡,那就不得了了。”

克勞迪婭打量著這幾個人。兩個騙子,一個笨蛋。這種三人組在好萊塢比比皆是。不過,她也沒聰明到哪兒去。斯基比·迪爾不是也把她給搞定了嗎——身心都給搞定了。但是她還是很欽佩斯基比。他看上去總是那麼真摯。

克勞迪婭知道這是個非常麻煩的項目,獨一無二的賓尼·斯萊才是真正的幕後寫手,斯萊把維爾的書變成了集詹姆斯·邦德、夏洛克·福爾摩斯和卡薩諾瓦於一身的大雜燴。這麼一改,維爾的書除了一副骨架子,什麼都不剩了。

出於同情,克勞迪婭同意晚上跟維爾共進晚餐,順便商量一下劇本合作的事。合作這種事的訣竅之一,就是要避免任何私人的關係。所以她盡可能把自己搞得像個工作狂,一點也不吸引人。她寫作的時候,愛情這種事太讓她分心了。

她驚喜的是他們共事的兩個月成就了一段長久的友誼。當他們同一天被這個項目開除的時候,他們一起去了拉斯維加斯。克勞迪婭一直熱衷於賭博,維爾也是一樣。在拉斯維加斯,她把哥哥克羅斯介紹給了他。沒想到,這兩個人一拍即合。她想不通這兩個人有什麼共同之處。厄內斯特是學者,對高爾夫或者別的運動並無興趣;克羅斯多少年都不讀書了。於是她問厄內斯特這是為什麼。

“他願意聽人說話,我願意對人說話,僅此而已。”他說。克勞迪婭覺得不對,事情不是這麼回事。

她又問克羅斯。雖然這是她哥哥,卻比誰都神秘莫測。克羅斯思忖了一會兒,終於說道:“因為你用不著提防著他,他沒什麼想撈的。”克羅斯一開口,她就知道這才是真相。她恍然大悟。厄內斯特·維爾一點城府都沒有,真是不幸。

她跟厄內斯特·維爾的關係有點不一樣。他雖然是享譽世界的小說家,在好萊塢卻沒什麼影響力,也沒什麼交際能力,還總是招來別人的反感。他在雜誌上刊載的文章都是關於國內熱點問題的,永遠保持政治正確,可諷刺的是,這反倒把兩方陣營都得罪了。他嘲笑美國的民主進程;他揚言除非男女在體力上達到平等,否則女人就隻是屈服於男人的命,因此建議女權主義者去搞個準軍事訓練組織;談到種族問題的時候,他寫了一篇關於語言的文章,他說黑人應該改稱自己為“有色人種”,因為用“黑色”來表示貶義的場合太多了。比如“黑暗的念頭”“黑得跟地獄一樣”“膚色黑”——而且“黑”這個字永遠跟消極方麵聯係在一起,除了“純黑色的外衣”之外。

可當他接下來又主張說地中海人種,包括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希臘人等,也應該被稱作“有色人種”的時候,雙方都被激怒了。

他說有錢人就應該冷酷無情、保持警惕性,而窮人應該成為罪犯以對抗法律,因為法律都是有錢人為了保護他們自己的錢而定的。他還寫道,所有社會福利都是給窮人的賄賂,以防他們發動革命。提到宗教時,他說這些宗教都應該像藥一樣管製,憑處方才能使用。

不幸的是,誰也不知道他說這些到底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的。這些奇談怪論從來沒在他的小說裏出現過,所以即便是閱讀他的作品,也捉摸不透他的觀點。

但是,當克勞迪婭跟他一同改編他的暢銷書時,他們建立起了緊密的友誼。他是個好學生,十分尊重她,而她也挺喜歡他那些尖酸刻薄的笑話,和他對社會嚴肅認真的思考。他花錢隨意,對金錢的概念完全是抽象的。還有,權勢對這個世界,尤其是對好萊塢的影響,他竟然一無所知。他們十分合得來,於是她把自己的小說拿給他看。第二天,當他帶著讀小說時做的筆記來到片場,她真是受寵若驚了。

憑借她編劇事業的成功,以及經紀人梅洛·斯圖爾特的影響力,她的小說終於發表了。可是她隻得到了幾句敷衍的讚揚,還有一堆譏誚,因為她是編劇,不是作家。但是克勞迪婭仍然很喜歡自己的書。書賣得很不好,也沒人來買電影改編的版權。但至少是出版了。她還加了一條獻詞給維爾:“致美國在世的最偉大的小說家”。然而無濟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