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羅斯二十一歲的時候,皮皮·德·萊納已經迫不及待讓克羅斯走上他的路。這是一個公認的事實:男人一輩子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養活自己。他必須為自己的衣食住行掙錢,還得養活孩子。不消說,要想不經曆不必要的苦難而得到這些,一個男人在這個世界上就必須得有一定的影響力。克羅斯必須接替皮皮在克萊裏庫齊奧家族當中的地位,這跟夜晚接替白天一樣自然。但他必須先證明自己的實力。

克羅斯在家族的名聲很好。丹特告訴他皮皮是“鐵錘”時,他的回答讓唐大為讚賞。唐反複念叨著這幾句話:“我可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這些事誰都不知道,你這破帽子哪兒來的?”這話說得多好!唐樂壞了。這麼年輕的小夥子,卻有城府,還精明,真是他父親的驕傲!我們必須給這孩子一個機會。這些話都傳到了皮皮的耳朵裏,皮皮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他開始著力培養克羅斯。讓他去催的賬款都很難追回來,必須動手來硬的。他給克羅斯講家族的曆史和以前的做事方式。這沒什麼特別的,他強調。但是如果想做得特別,就必須把每一處細枝末節都計劃好。要說簡單,那就是最簡單的辦法。把一小塊地方清空,把目標堵在裏頭。先監視,再派殺手,最後用車封路,然後躲一陣子避避風頭。這是簡單的套路。複雜的呢,那就要做得夠複雜。你可以開動腦筋天馬行空,但是要有切實可行的計劃。不到絕對必要的時候,別把事情搞得複雜。

他還給克羅斯講了一些黑話。“聖餐禮”指的就是殺人之後把屍體處理掉,這是複雜情況;“堅信禮”就是曝屍街頭,這就簡單了。

皮皮給克羅斯簡單講了克萊裏庫齊奧家族和桑塔迪奧家族的過節,以及奠定了他們家族地位的那次大戰。皮皮完全沒提他做了什麼,對細節也含糊帶過。但是他對喬治、文森特和佩蒂耶讚譽有加。不過最讓他佩服的,要數唐·多梅尼科的高瞻遠矚。

克萊裏庫齊奧家族有許多生意網,覆蓋最廣的是博彩業。他們控製了美國所有的賭場和地下博彩,對美國土著賭場的影響力鮮為人知,他們直接控製著內華達合法的體育博彩和其他地區非法的體育博彩。家族開辦了生產吃角子老虎機的工廠,在骰子和紙牌的製造業、賭場酒店的瓷器和銀器供應、酒店洗衣業等等方麵都有股份。博彩業是他們這個帝國最為璀璨的珠寶,他們不遺餘力地在全國推行賭博合法化。

如今,全美各地的合法賭博受到聯邦法律保護,成了克萊裏庫齊奧家族的聖杯。不僅有賭場和樂透彩票,還有體育博彩:棒球、美式足球、籃球,應有盡有。體育在美國人心目中是神聖的,一旦賭博合法化,這種神聖也會擴散到體育博彩本身。到時候就有賺不完的錢。

喬治的公司管理著某幾個州的樂透彩票。喬治給家族算過一筆預期收入的細賬。美國超級碗杯吸引的賭資就超過二十個億,大部分都是非法的。光是拉斯維加斯賣出去的合法體育彩票就超過五千萬。世界大賽的賽事總數不固定,總計下來又是十億的進項。籃球的份額要小得多,但是那麼多季後賽,還能再貢獻十億,這還不算每個賽季每天下的注。

一旦合法,有了特殊樂透彩票和組合式投注,這些數目還能翻兩三倍。超級碗不止翻兩三倍,超級碗能整整翻十倍,甚至達到每天十億淨收入的程度。全部收入能達到一千億,而且這根本就是空手套白狼,市場費用和管理費是唯一的開支。對克萊裏庫齊奧家族來說,這純粹是隻賺不賠坐等收錢的買賣,每年的純利潤至少有五十億美元。

而且,克萊裏庫齊奧家族長於此道,有過硬的政治關係和控製大部分市場的實力。喬治用幾張圖表說明了體育賽事可以構建起來的各種複雜獎券。賭博就好比一塊大磁鐵,從美國人民這座大金礦裏源源不斷地吸出錢來。

所以,博彩業風險低,增長率高。為了讓賭博實現合法化,花多少錢也不是問題,風險高也值得去做。

毒品也給家族帶來了巨大收益,不過家族隻參與毒品生意的最上遊環節。風險太高了。他們控製了歐洲的加工環節、提供政治庇護和法律幹預,還負責洗錢。他們的毒品生意絲毫沒有法律漏洞。他們把錢分散地存在歐洲和美國,巧妙地避開法律的約束。

但是皮皮還審慎地指出,盡管如此,有時候仍然必須承擔一些風險,必須展示一下鐵拳。對於這種情況,家族一定會表現得絕對慎重、不留情麵。這就是出人頭地、自力更生的時候。

克羅斯過完二十一歲生日不久,就迎來了考驗。

克萊裏庫齊奧家族最大的政治財富之一是內華達州長沃爾特·維文。他年屆五十,高高瘦瘦,身上的西裝剪裁得當,卻戴著一頂牛仔帽。他麵貌俊朗,雖然已經結婚,但對女性的熱愛絲毫不減。他還喜歡美食和美酒,熱衷體育博彩,是個狂熱的賭徒。他極度在乎大眾對他的印象,所以從來不會把這些特質暴露在公眾麵前,也不會冒險勾搭誰。所以,他就得靠格羅內韋爾特和桃源酒店滿足他的需求,同時保持他那副敬事天主、恪守傳統家庭價值觀的個人政治形象。

格羅內韋爾特早就認識到了維文的特別天賦,於是資助他在仕途上一路高升。維文成為內華達州長之後,想要有個放鬆的周末。格羅內韋爾特便把其中一套豪華別墅給了他。

這些別墅,是格羅內韋爾特最厲害的創作……

格羅內韋爾特來到了拉斯維加斯的時候,這裏隻算是個西部牛仔的賭博窩點。他研究賭博,研究賭博的人,就好像科學家們研究對進化意義重大的昆蟲。有個問題始終讓他百思不得其解,那些已經很有錢了的人,為什麼還要浪費那麼多時間要贏錢呢,他們根本用不著那麼多錢啊。格羅內韋爾特推斷,他們這麼幹,也許是為了掩蓋其他罪行,也許是因為他們樂於征服命運,但最有可能的解釋是,他們隻是希望能炫耀一下相比於同類的優越感而已。因此他得出結論,他們在賭博的時候,需要別人把他們當成神。他們賭錢的派頭,要表現得好像是眾神來賭錢了,或者是凡爾賽宮裏的法國國王前來下注。

因此,格羅內韋爾特斥資一億建造了七幢豪華別墅,又在桃源酒店的首層修造了美輪美奐的賭場(由於他一貫的遠見卓識,他早就買下了比桃源酒店所需大得多的土地)。這些別墅不僅有套房,還有六間公寓可以容納十二個人。裝修極盡奢華之能事:手織地毯、大理石地麵、金碧輝煌的洗手間、牆上掛著織錦。餐廳和廚房的人員都是由酒店配備的,最先進的聲像設備讓客廳變成了家庭劇場。別墅的小吧台裏藏有極品紅酒和各種烈酒,還有一匣走私進來的哈瓦那雪茄。每幢別墅都有獨立的室外遊泳池,室內有水流按摩浴缸。一律免費。

有一片配備了專門的保安人員的區域連接了各棟別墅。這是一個小型的橢圓形賭場,叫作“珍珠賭坊”,賭場大亨們可以在此享受私人包間。這裏的百家樂,每次最小的賭注也要一千美元。這座賭坊的籌碼也與眾不同。黑色的一百美元籌碼在這裏是最小麵值,金邊灰白籌碼價值五百美元,金邊的藍色籌碼是一千美元,而一萬美元的籌碼用黃金特殊加工而成,中間還嵌了一顆真正的鑽石。不過,為了女賓們的方便,輪盤區可以把一百美元的籌碼換成五美元的籌碼。

慕名而來的有錢人多得不可思議。格羅內韋爾特算了一筆賬,這些免費房間、酒水、食物的奢侈享受,每周都要花上酒店五萬美元,不過這些成本都可以抵稅,而且每樣東西的價錢都有所誇大。數據顯示(他還有本單獨的賬),每幢別墅平均每周可以帶來一百萬美元的利潤。為別墅和其他重要來賓提供膳食的高級餐館也是一個減稅條目。成本清單上,四個人一頓晚餐要花一千美元以上,但是餐飲是免費提供的,所以算作經營成本,可以從稅額裏除去。其實這樣的一頓飯連工帶料也就需要一百美元,利潤空間自然就出現了。

正因如此,對格羅內韋爾特來說,七幢別墅就像七座皇冠,隻會授予那些敢於在短短兩三天的行程裏擲出百萬賭注的客人。輸贏無關緊要,隻要賭博就行。而且他們一旦有欠款就要盡快結清,否則就會被從別墅移到一般酒店套房。套房雖然也很華麗,畢竟是無法跟別墅媲美的。

當然,還不止如此。各界要人也可以將情婦或者男友一並帶到這些別墅來,更可以匿名下注。奇怪的是,許多商業巨頭,盡管身家以億萬計,有妻子情人,還是感到孤獨。他們獨自一人,希望不必有任何顧忌地找個女伴,或者找個格外有同情心的女人。對於這樣的人,格羅內韋爾特一定會送去符合他們心意的女人。

沃爾特·維文州長就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個。而且隻有他不在格羅內韋爾特百萬美元之限。他玩得不大,賭博用的錢也是格羅內韋爾特私下塞給他的,就算他的欠款積累到了一定數額也不用急著還,以後贏錢的時候抵扣就是了。

維文來酒店散心,在桃源酒店的球場打高爾夫,跟美女喝酒調情。

格羅內韋爾特一直在苦心經營州長這條關係。二十年裏他從沒赤裸裸地要他幫忙,隻是找他疏通一下,讓格羅內韋爾特的立法提案得以提交而已。這些提案都能讓拉斯維加斯的博彩業從中得益。大多數時候,他的觀點都能得到支持;要是沒能通過的話,州長一定會給他詳細地分析一下政治形勢,為什麼他的提案遭到了駁回。但是,州長提供了一項極為寶貴的服務:他把格羅內韋爾特介紹給了一些頗有影響力的法官和政客,這些人都是見到現鈔就眼紅的。

格羅內韋爾特的願望是,沃爾特·維文州長有朝一日當選美國總統。那個時候的回報就不可估量了。

但命運最喜歡愚弄聰明人,格羅內韋爾特深知這一點。最是毫不起眼的凡人,卻能給最不可一世的人帶來災難。這一次扮演這個角色的是個二十五歲的小夥子,是州長十八歲的大女兒的情人。

州長娶的太太聰明貌美,但她的政治觀點更公平自由,不過兩個人配合默契。他們生了三個孩子,這個家庭是州長的重要政治財富。最大的孩子是瑪爾西,她在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讀書。這是她和媽媽的選擇,不是州長的選擇。

遠離了政治家庭的死板,自由的校園、左傾思潮、新音樂、毒品都讓她著迷。她對性的興趣非常公開坦率,這點繼承了她的父親。出於年輕人的天真爛漫和對社會公平的本能支持,她非常同情窮人、工人階級、悲慘的少數群體。她還愛上了純粹的藝術。因此她自然常跟詩人和音樂家學生在一起廝混,還順理成章地愛上了一個寫劇本、彈吉他的窮學生。

他叫西奧·塔托斯基,是校園愛情的最佳人選。他皮膚黝黑,長相迷人,他的家人篤信天主教,都在底特律的汽車廠工作,他經常以詩人的才情發誓寧願和輪胎睡覺也不要做父母從事的那種工作。盡管如此,為了付學費,他還是找了幾份兼職。他自視甚高,不過也確實有些才華。

整整兩年,瑪爾西與西奧都形影不離。她把西奧帶到了州長的宅邸見父母。西奧對她的父親並不逢迎,她感到很高興。之後在他們的臥室裏,他告訴她說,她的父親是個典型的偽君子。

西奧大概是察覺到了她父母麵對他時那種刻意隱藏的優越感。州長和妻子雖然私下裏覺得他們倆根本不合適,但為了表示尊重女兒的選擇,對他異乎尋常地友好和周到。媽媽倒是並不擔心,因為她知道,隨著女兒慢慢長大,西奧的吸引力也就慢慢消失了;爸爸試圖以親切和和藹掩飾他的不安,可即使是按照政客的標準,他也熱情過頭了。畢竟州長是工人階級的捍衛者,工人階級是州長的政治平台;而媽媽則是接受了良好教育的自由派,她覺得女兒跟西奧的這段感情沒有害處,隻會增加瑪爾西的生活閱曆而已。此時,瑪爾西跟西奧已經同居了,打算一畢業就結婚。西奧可以寫劇本來演,瑪爾西則想教授文學,她是他的靈感女神。

很穩妥的安排。兩個年輕人都不沉迷於毒品,性關係也無傷大雅。州長甚至想當然地覺得,就算最壞的情況,兩個人的婚姻也可以在政治上助他一臂之力。這樁婚姻會讓公眾看到,雖然他出身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圈子,盡管他身家巨富,文化修養也高,他仍然民主地接納了一個藍領階級做女婿。

他們都準備好適應這個平淡的結局。這對父母隻是希望西奧不那麼招人討厭就更好了。

但青春就是善變。瑪爾西在大學的最後一年愛上了另一個學生。他比西奧有錢,出身和瑪爾西更接近。但是她仍然希望能跟西奧保持朋友關係。周旋於兩個情人之間,又不必背上劈腿的罵名,她覺得非常刺激。她天真地覺得自己是與眾不同的。

西奧的反應卻讓人驚訝。他表現得不像是個伯克利激進派,倒像個野蠻的波蘭雜碎。盡管他是個放蕩不羈的詩人、音樂家,盡管他接受過女權主義和性愛自由的熏陶,他還是嫉妒得發狂。

西奧從來喜怒無常,這本來是他魅力的一部分。跟人說話的時候,他總表現出一種極端激進的立場,他揚言說如果能構建一個自由的未來社會,炸死一百個無辜的人完全是微不足道的代價。但是瑪爾西知道,這類事他是做不出來的。有一次他們放完了兩個星期的假回到住所時,發現床上有一窩剛生下來的小老鼠。西奧並沒傷害它們,隻是把這些小生命放在了大街上。瑪爾西覺得他很可愛。

但是,當西奧發現瑪爾西還有另一個情人的時候,他一拳打在了她臉上。然後他又聲淚俱下地號哭著乞求她的原諒。她原諒了他。她仍然覺得他們的性愛很刺激,出軌的暴露讓她掌握了主導權,這讓她感到更加刺激。但是他變得越來越暴躁,他們時常吵架,在一起的生活也沒那麼快樂了。於是,瑪爾西搬了出去。

她和另一個情人也分手了。瑪爾西後來又談過幾次戀愛,但是她跟西奧仍然是朋友,偶爾還睡在一起。瑪爾西計劃去東部,申請一所常春藤盟校的碩士學位。西奧搬到了洛杉磯,寫話劇劇本,也找電影編劇的工作。他的一部音樂短劇被一個小劇團所采用,排了三場演出。於是他邀請了瑪爾西來看。

瑪爾西飛到洛杉磯觀看了演出。這部戲爛透了,一半觀眾都半途離了場。為了安慰他,瑪爾西當晚就住在了西奧的公寓裏。那天晚上的場景誰都無法還原了,能夠證實的是第二天淩晨的某個時刻,西奧把瑪爾西給刺死了,兩隻眼睛各攮了一刀。他又往自己的肚子上捅了一刀,然後報了警。及時趕到的警察救下了他的性命,但沒能救回瑪爾西。

審判在加利福尼亞進行。這件事順理成章地成了媒體的焦點。一個是內華達州長的千金小姐,一個是藍領階級出身的詩人,兩個人苦戀三年,大千金始亂終棄,詩人因愛生恨,最終發生了謀殺。

辯護律師茉莉·弗蘭德斯對“激情殺人”的辯護頗有造詣。不過這是她最後一個刑事案件,在此之後她就進入了娛樂業。她的辯護策略非常經典。證人被傳喚到庭,作證說瑪爾西至少有過六個情人,而西奧還以為兩個人會結婚。這個家境富裕、交際廣泛、生性淫蕩的瑪爾西甩了對她一往情深的藍領作家,讓他痛徹心扉。弗蘭德斯把當事人的表現歸咎於“暫時性精神失常”。最讓人津津樂道的一句台詞正是出自克勞迪婭·德·萊納之手:他永遠不應該為自己的所作所為承擔責任。這句話絕對會讓唐·克萊裏庫齊奧暴跳如雷。

整個庭審過程當中,西奧都是一副丟了魂的樣子。他那篤信天主教的父母說動了加利福尼亞有威望的教士作證——西奧已經拋棄了原來的享樂主義生活,如今他立誌深造神學。辯方還指出,西奧嚐試過自殺,這表示他有多麼後悔。因此可以證明他精神失常。就好像自殺和精神失常有必然的聯係。茉莉·弗蘭德斯能言善辯地為大家描述了西奧能夠為這個社會帶來的巨大貢獻,但現在西奧卻要因為自己的一時糊塗接受懲罰。而一切都是因為一個道德淪喪的女人,一個玩弄藍領階級感情的女人,一個沒心沒肺、腰纏萬貫的女人——隻不過這個女人運氣不太好,死掉了。

茉莉·弗蘭德斯愛死加利福尼亞的陪審團了。他們聰明,有教養,理解精神疾病和精神創傷之間的細微差別;他們受過戲劇、電影、音樂、文學的熏陶,充滿同情心。弗蘭德斯陳述完,結果顯而易見。西奧被宣判無罪,理由是暫時性精神失常。立即有人找他簽了合同,要把他的經曆拍成電視迷你劇,他也會參與演出。不是主角,而是一個小角色。這個角色要唱他自己寫的歌,將整個故事串聯起來。對這個當代悲劇來說,這樣的結局算是十分令人滿意的。

但是這件事情對姑娘的父親,沃爾特·維文州長,造成了災難性的影響。阿爾弗雷德·格羅內韋爾特二十年的投資眼看就要打了水漂,因為維文州長在別墅裏私下對格羅內韋爾特說,他不會再尋求連任了。要是隨便哪個王八蛋窮鬼白人小痞子都能把他女兒用刀捅死,甚至差點把她的腦袋給割下來,而且如今還活得跟個沒事人似的,那要權力還有個屁用啊?不但如此,他的寶貝女兒如今叫報紙和電視給描述得像個沒腦子的臭婊子,簡直死不足惜。

生活中,有些悲劇是永遠沒法治愈的,對州長來說,眼下就是其中之一。他幾乎成天泡在桃源酒店裏,再不複昔日的風光。他對女人不再有興趣,也懶得擲骰子。他整日酗酒、打高爾夫。這個問題讓格羅內韋爾特頭痛不已。

對於州長的不幸他深表同情。你對一個人傾注了二十年的心血,即便是出於一己之私,不可能不產生感情。但現實問題是,如果沃爾特·維文州長退出政壇,就不再是什麼寶貴財富了,也沒有任何可以挖掘的潛力,隻剩下一個用酒精麻醉自己的男人。還有,他賭博的時候也是心不在焉,欠格羅內韋爾特的錢已經積累到了二十萬。所以他必須拒絕州長使用別墅。當然,他可以給州長在酒店開一間套房,但終究還是降了一等。在此之前,格羅內韋爾特最後做了一次嚐試,想要他振作起來。

有一天早上,格羅內韋爾特說動了州長跟他一起去打高爾夫。為了湊齊四個人,他還找來了皮皮·德·萊納和他兒子克羅斯。州長一直很欣賞皮皮的灑脫不羈,而克羅斯年輕英俊、彬彬有禮,長輩們都願意他陪。他們打完球以後,來到了州長的別墅吃午餐。

維文的體重急劇下降,樣子已經慘不忍睹。他穿著滿是汙漬的汗衫,戴一頂印著桃源酒店標識的棒球帽。胡子也不刮。他總是笑,不是政客的笑,而是意氣全無的苦笑。格羅內韋爾特注意到了他滿嘴的黃牙。他醉氣熏天。

格羅內韋爾特決定打開天窗說亮話。他說:“州長,你太讓你的家庭失望了,你太讓你的朋友們失望了,全內華達州的市民都對你失望了。你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為什麼不行,”沃爾特·維文說,“去他媽的什麼內華達州市民,誰在乎他們?”

格羅內韋爾特說:“我在乎。我在乎你。我來籌錢,下次選舉你必須要競選參議員。”

“我他媽還非去不可啊?”州長說,“在這個瘋狂的國家裏,一點兒意義都沒有。我可是內華達州的州長閣下啊!可是一個混蛋殺了我的女兒,居然無罪釋放。而且我還必須要接受。大家都拿我死去的孩子開玩笑,替殺人犯祈禱。你知道我祈禱什麼嗎?一顆原子彈把這個國家炸個稀巴爛,尤其是加利福尼亞!”

皮皮和克羅斯從頭到尾都一言不發。州長的怒火讓他們兩個感到局促。再說兩個人都明白,格羅內韋爾特是帶著目的來的。

“你必須把這些都放下。”格羅內韋爾特說,“別讓這個悲劇把你一輩子都毀了。”他的虛情假意能把聖徒都給激怒。

州長把棒球帽朝屋子裏一甩,到吧台去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我忘不了,”他說,“晚上,我躺在床上睡不著,我就想掐死那個雜種,把他眼珠子擠出來。我想活活燒死他,把他的手腳全都給剁了。但是我得讓他活著,讓他活著我才能一遍一遍地折磨他。”他醉醺醺地咧嘴朝他們笑,差點摔倒在地。他們看得見他的滿口黃牙,聞得見他嘴裏的惡臭。

維文稍微清醒了點。他的聲音輕了下來,幾乎是絮絮叨叨地在說話。“你們看見他是怎麼捅死她的嗎?”他問道,“他是朝著她眼睛裏捅的刀。法官不讓陪審團看那些照片,怕影響他們的判斷。但是我,孩子爸爸,看得到那些照片。所以那個小西奧就這麼被判無罪了,他臉上還帶著笑。他用刀捅我女兒眼睛,他天天早上起來照樣能看到太陽。我希望我能把他們全都殺了——法官、陪審團、律師,全都殺了。”他又倒了一杯,怒氣衝衝地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他的話前言不搭後語。

“我可沒法當著眾人說些我自己都不相信的東西。隻要那個雜種還活著,我什麼都不信。我和我的妻子把他當個人一樣對待,其實我們根本就不喜歡他。對他沒把握的時候我們選擇了相信他——沒有把握,永遠別信任何人——我們對他敞開家門,給他床,讓他跟我女兒睡覺,他始終嘲笑我們。好像在說你是州長,你有錢有教養、生活體麵又能怎麼樣?隻要我願意,我就能弄死你女兒,而且你什麼也做不了。我要毀了你們所有人,我要肏你的女兒,我還要弄死她,最後你們隻能看著我離開。”維文的身子一晃,克羅斯搶步上去攙住了他。州長的目光越過克羅斯,盯著高高的天花板出神。天花板的壁畫上是粉色的天使和白袍聖徒。“我要他死,”州長嗚嗚地哭了,“我要他死。”

格羅內韋爾特輕聲說道:“沃爾特,都會過去的,隻是需要時間。登記競選參議員吧。你未來的日子還很漫長。你能做的事還有很多。”

維文掙開了克羅斯,靜靜地對格羅內韋爾特說:“你還不明白嗎?我再也不相信做善事了。我不能對任何人說出我的真實想法,就連跟我老婆都不行。告訴你,選民瞧不起我,他們覺得我是個窩囊廢。自己的女兒被殺了也束手無策。誰敢把內華達州的前途交到這種人的手裏?”他冷笑道,“那個混蛋說不定比我還厲害。”他頓了頓,說,“阿爾弗雷德,別想了,我什麼競選也不參加。”

格羅內維爾特仔細地打量著他。他想到了什麼,但皮皮和克羅斯還沒想到。強烈的悲傷之後通常是脆弱,不過格羅內韋爾特決定冒險嚐試一下。他說:“沃爾特,如果收拾了這家夥,你會競選參議員嗎?你還能跟以前一樣嗎?”

州長好像沒明白。他的眼睛往皮皮和克羅斯那邊稍稍斜了斜,又盯著格羅內韋爾特的臉看。格羅內韋爾特對皮皮和克羅斯說:“在我辦公室裏等我。”

皮皮和克羅斯快步離開了。隻剩下格羅內韋爾特和維文州長兩個人。格羅內韋爾特嚴肅地對他說:“沃爾特,我們這一次必須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們認識二十年了,你覺得我是一個輕率冒失的人嗎?所以你盡管回答。不會有事的。如果這小子死了,你會振作起來嗎?”

州長來到吧台,倒了一杯威士忌,但並沒喝,而是笑了。“他葬禮當天我就去注冊,我還要親自出席他的葬禮表達我的寬恕。”他說,“支持我的選民一定願意看到這個。”

格羅內韋爾特放鬆下來了。這事成了。他如釋重負。“第一件事,去看牙醫,”他對州長說,“去把你那口牙洗幹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