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是照亮人生陰暗的一盞鬆明子或梓油燈,我之所以不用其它的照明用具是因為鬆明子與梓油燈很難被人看見了,所以它們最接近於傳說。現在,在我曾經生活過的地方,也出現了一些關於我的傳說。當然是與文學有關。在那兒一旦將我與文學相剝離,傳說於我就將毋有資格,人觀曆史總比觀現實更清楚準確,傳說也有一種曆史的意味,人對它卻特別地感情用事,譬如那個關於陳世美的傳說,其實隻是一群嫉恨小人的編造。關於這類的傳說,本不該叫傳說而叫謠傳更準確。
我想本應該成為傳說的是我爺爺。老人家活了八十八歲。在他八十三歲時,一頭牛將他撞落公路旁的高岸,胯骨摔成粉碎性骨折,所有的人都認為他必死無疑,然而半年之後他竟扔掉拐棍,每天步行到城裏逛一趟。若雖不是對死亡的反諷,也是對生命的張揚。老人家年輕時曾在漢口遭日本兵毒打,抬回鄉下時,胸口上的大洞中晝夜不停地向外流膿水,那個洞直到他閉上眼睛,幾十年裏一直沒有閉合。當年林彪尚不叫林彪、老人家也不是老人家時,他曾在林家做過兩年長工。文革中這一經曆差一點禍及我們全家。我爺爺沒有看到也沒有料到,在他死後的第五年也就是1991年裏,被他的長孫追認為自己的文學啟蒙者。在我最早的那些有關大別山神秘的故事裏,我爺爺總是化作一個長者在字裏行間裏點化著我,如同幼年時躺在夏夜的竹床上和冬日的火塘旁,聽老人家講述那些讓人不信不行的故事。那時,一切的別人都是無關緊要的,唯有我爺爺例外。這種判斷在現在來看,確實準確而真切。然而,這些沒有人來傳說。那些播送傳說的人以為這樣就可以將他們渴望的東西強加於我,卻沒有料到我爺爺可以永遠八十八歲地守護著我心靈的筆端,別的人則是永遠不可能做到這些。
我爺爺是一種心靈的傳說,這種傳說可以鄙視一切庸俗的私利與卑劣的嫉恨。它其實無需對別人訴說,隻要能夠永遠流傳在我爺爺的長孫的心中就行。
沒有我爺爺,誰能再造一個作家!這是我足以自豪的一句響亮的話!
誰能相信,作為鄂東著名幫會“漢流會”的紅旗老五,我爺爺在他年輕力壯時喪妻以後一直沒有再娶,孤身一人將他的三兒一女養大成人。而後來他又差不多依然是孤身一人地將他的長孫與另外一個孫子和三個孫女撫養大。七十多歲時我爺爺還跑到離家二十幾裏的大山上砍柴,八十多歲時我爺爺讀《參考消息》不用眼鏡,我爺爺還將他小時候聽來的長篇說書,在六十、七十、八十的老年時光裏,一夜接一夜地說給鄰居那些孤獨的老人和天真的孩子。這都是傳說啊,喜歡傳說的人們,無論如何編織我的傳說,請不要異化我爺爺。現在的幼童已經對自身的孫子角色很陌生了,這樣我對我爺爺的懷想應該比別的傳說更有價值、更真實也更富人情味!
還有,對於一個想具備浪漫的藝術家氣質的男孩來說,“爺爺”比任何教養都重要。對於女孩來說,當然是奶奶了。這是真心話,同時也是一種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