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十歲的男孩,同時存在著三種理想,這樣的負擔是不是太重了點?值得慶幸的是,這些理想都朝著一個相同的目標。更值得慶幸的是,他很快長到了十五歲,並且隻消再過八個月另三天,他就滿十六歲了。
當他赤條條來到這個世界時,他叫阿波。
當他兩歲生日那天,兩個美國佬占領了(!)月亮。父親給他改名叫阿波羅。
當他四歲時,他坐在父親壯實的脊背上,在那口長滿紅鏽的水塘中遊泳時,突然雄赳赳地說:“爸爸,我長大後一定要將月亮奪回來。”
阿波羅的確長大了。他不再光著屁股在鎮外的河水裏同那些凶惡的螃蟹廝殺了。街東頭的龍鬆和街西頭的鳳柳,在他六歲時,就成為阿波羅遠眺大別山腹地那一片片神奇、魔幻的森林的瞭望塔。那時,奶奶告訴他,那裏麵有魔洞、魔泉、魔山和魔林子。
這一天,小鎮吃驚了:我的阿波羅怎麼一夜間長大了許多?
阿波羅隨著報名參軍的隊伍一步一步挪到父親的辦公桌前。
“名字?”
“阿波羅!”
“噢!”派出所長詫異地抬起頭來,眼前站著自己的兒子:“今年多大了?”
象在提審犯人。
“爸爸,您知道還問什麼?”
“我是征辦負責人……什麼?你再說一遍!”
“虛歲十九啦!”他突然挺直腰杆響亮地說。
“混——”父親揚起了巴掌。可手臂卻沒有再揮動。父親首次發現兒子的髭須竟這般濃黑,一點也不象那個偷剃須刀的小子。
阿波羅激動起來。來吧,爸爸,重重地來一下。您別讓我等得太久了,我早就盼著呢!難道您沒覺察到,上一次我挨揍時,就比您高出一層頭發了。難道您已經知道了我的秘密?不願完成這轉折性和曆史性的動作?
父親有一把“藍吉列”,十歲時,阿波羅偷偷地拿起了父親的剃須刀,感到自己也是一個大大的男子漢了。他想:我也應該象爸爸那樣天天刮一遍胡須。父親的巴掌重重地打在他撅在凳麵的屁股上了。這就是這串數字裏麵的一。因此,阿波羅有了第一個理想,一定要有一把自己的藍吉列。同時,他又有了第二個理想,一定要經過“千錘百煉”,變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這年夏天考試結束時,他從一輛拉木頭的卡車上蹦下來,一邊跑,一邊高興地呼叫著:我見到英雄了!我見到英雄了!就是那個同越南鬼子打仗立了功的英雄,他回縣裏作報告,威風極了。父親明白他是從考場上逃跑的,一把擰住了兒子。阿波羅早就知道在什麼情況下需要光屁股接受考驗。
父親也真夠有辦法,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張數學試卷,阿波羅趴在桌子上,脊梁時刻感到暴力的威脅。
“做一遍!老子要親眼看看你是怎樣用去一百二十塊錢學費的!”
“墨水沒了。”
“把我的筆拿去用。”
“爸爸,您這筆不好寫,純藍墨水我也用不習慣,太刺眼了。”
“是麼,博士先生?我來教你——好不好使?”父親甩了兒子一巴掌。
九百五十九。
“習不習慣?”
九百六十。
“刺不刺眼?”
九百六十一。
阿波羅咬著牙一聲不吭地挺在那裏。快了,離那個十歲時定下的目標已經很近了。
阿波羅開始倒數計時了!
隻剩下九下了!
八、七、六、五、四、三、二——九百九十九了!人生最輝煌壯麗的大事變,已被他緊緊地攥在掌心裏。雪婆婆,您和麂子,還有銀鑄的、雪壘的、冰雕的林子,再也見不到那穿著紅肚兜、光屁股的小男孩,他隨我一起在這大事變中出神入化了。來吧,爸爸,快來吧!求求您幫幫忙吧,讓阿波羅的理想變成現實。您是可以做到的,當然,也隻有您才能做到。
可惜,守護阿波羅的天神,在大意中將握在手裏的命運之索放棄了。一名罪大惡極的犯人趁隙逃出了監牢,縣局要各派出所注意緝拿。父親扔下他跑去聽電話了。阿波羅氣得幾天內都想掉眼淚……
“回家休息去!”父親終於開口了。
“不!我要當兵!”
“後天上午八點,到鎮醫院參加體檢!”
“爸爸,真的麼?”
阿波羅那角鋼焊成的胸脯挺得高高的,鳳柳在諂媚地朝他賣弄風騷,但阿波羅差不多隻是無意中掃了它一眼,就鑽進了百貨商店。
“有藍吉列麼?”十五歲以後他第一次在那個十七歲的小姑娘麵前抬頭說話了。
“什麼藍吉列?”叫桂兒的美麗的女售貨員那遊移不定的目光象紅寶石光。她的家在他奶奶隔壁。
“就是刈這個的。”阿波羅用食指比試一下。
“隻有雙箭牌的。”小姑娘抿嘴笑了。
“我要藍吉列,真正的美國貨。”
走出店門時,他想,不要緊,用不了多久,我就可以坐軍車去漢口,那裏一定有。還有昆明,那裏也該有吧!當然,我還可以到越南人那裏去繳。他們在美國佬那裏繳來,我再從他們那裏奪來。呱呱叫。夠英雄。一定要找一副把把上刻著阿姆斯特朗或奧爾德林(首次登上月球的兩名美國宇航員)這兩個名字的,隻有他們才能配得上阿波羅。
今年的第一場雪是從昨天的這個時間裏下起來的,十裏外的大山裏這會兒積雪該有尺多深了。阿波羅的第三個理想在這個時候開始放蕩不羈地奔騰了。雪的山,雪的河,雪的樹,那雪的峰群,那雪的流瀑,那雪的森林,在屋外一遍一遍地敲打著他的窗扉,一遍一遍地呼喚著他的名字。我不能睡,阿波羅在床上翻了一個筋鬥,明早醒不過來怎麼辦!那裏有我久久向往的聖殿,那裏有守護我的天神。後天,我就要換裝了,穿上那套滿是樟腦味的軍服,在這以前恰好有這麼一天時間,雪婆婆說不定正在等我呢。在成為戰士以前,必須先成為一名男子漢,征服那片林子——我不能睡,明天早晨我得去。明天——
……一個係著紅肚兜的小男孩正在草坪上同一隻羊羔搏鬥。忽然間,羊羔不見了,小男孩從地上爬起來,拂掉沾在光屁股上的一片草葉,徑直向那片白色的林子尋去。正走著,從樹林裏跳出一隻美麗的麂子,一位全身潔白的婆婆騎在她的背上。
“阿波羅,你要去哪兒?”
“雪婆婆,我的羊跑到您的林子裏了。”
“那好,我幫你找找吧!”
“不用,我自己來。”
“行啊,不過等你出來的時候,你就不再是娃娃了,你將會變成一個大男子漢了。我走啦,我在黑森林裏等你來。”
麂子馱著雪婆婆一扭身子飛進了那片林子。小男孩跟在後麵追,後來他幹脆解下紅肚兜舉在手裏象一麵戰旗,赤條條地朝那片林子衝去……
父親替阿波羅蓋好蹬在一邊的被子。
……小男孩又感到紅肚兜在束著胸脯,他小手不停地拉拽著,還要這肚兜幹嗎,雪婆婆說過,從黑森林裏出來的人就成了男子漢……
“他也許不是讀書的料,讓他去試試吧!”
“他還是個孩子呢,到部隊去能行嗎?”
母親撫著阿波羅的額頭。
……小男孩終於跑到林子跟前,好冷啊!啊?麂子呢?雪婆婆呢!白色的林子呢?怎麼全不見了?小男孩哭得好傷心……
快要離家了。說是到部隊去過元旦。那天接兵部隊的一位首長悄悄地問他,到部隊後,願意去給身上有十七處傷疤的司令當警衛嗎?阿波羅一聽連忙應下來。回家後,他開始瞧不起戴著大蓋帽、穿著白警服的父親了:人家赫赫有名的司令員都找上門來請我去當警衛,您這個小小的所長,哼!但是第二天一起床,阿波羅就跑去找到那位首長,嚴肅地聲明:我要當一名偵察兵。
現在,阿波羅總算可以象父親那樣坐在藤椅裏吃飯,還可以當著母親的麵架起“二郎腿”了。但是,那個女售貨員,那個不知道藍吉列的十七歲小姑娘,那個桂兒仍在用那紅寶石光的眼睛瞅他。他突然萌出一個念頭,穿上軍服後就去店裏,告訴她:如果有藍吉列,請給阿波羅留一副,三年後他從部隊回來時,上你那兒取。這句話要一字不差地說給她聽,他從床上蹦下來時還在想,應該十二分注意的是,這裏麵的那個“他”,千萬不能錯說成“我”,否則,就沒有氣概,就少了一種至關重要的男子漢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