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才是什麼時候都是我呀我的。
小男孩已經離開了,他不知他是否戴上了掉在地麵的紅肚兜。他坐在麂子長長的脖子上偎著雪婆婆,把生著亞麻色頭發、點著吉祥痣的頭,從雪婆婆的腋窩裏探出來悄悄地說:我走了,我不回來了,我永遠也不再同你搗蛋了。
父親的鼾聲真雄壯。小時候,阿波羅曾扯著嗓門比試,總蓋不過這豹子打呼嚕的聲音。
阿波羅在微光點點的房間裏搜索著。父親的手臂疊在母親的手臂上,兩隻手將枕角沉重地壓住。他清楚要找的那件東西擱在那裏,提心吊膽地將手伸進枕底,手槍的鐵柄竟是暖和的。
他小心翼翼地退出屋子,悄悄地將門拉開又合上。
雪花還在飄飄揚揚地灑著,他跑到一幢房子前麵停下了。那扇窗子果然一推就開。他彎腰從地上抓起一團雪,朝屋內那雕花床扔去。
“哎呀!誰?”
這多象雪婆婆的聲音。是大胖他外婆。
糟糕!阿波羅拔腿就跑。這狗東西,說好了今天將獵犬偷偷借給我,怎麼還是睡死了!到林子裏去,不帶上一隻獵犬那多沒意思。隻是懷裏揣著一支真正的手槍和金閃閃的八顆子彈,容不得他再等下去。
……小男孩在雪地走著,他一點也不覺得冷,蒜頭般的鼻子上還掛著幾顆汗珠。雪婆婆說,紅肚兜是火龍衣……
阿波羅不要火龍衣,穿那種巴掌大的布巴巴,如何能見那有著紅寶石光眼睛的十七歲小姑娘呢!隻有把八顆子彈認成是八隻小黃狗的小男孩才不害臊穿它。
他莊嚴地挺著胸脯,竭力邁著大步向鎮外走去。一到小鎮那窄窄的街口,一隻巨大的、透涼的、咆哮著的怪物就掐住了他的喉嚨、撕咬著他的肺葉。他憋得難受極了,隔半天才能吐出一團飛揚著唾液的白氣。阿波羅不害怕,也不發抖,他機靈地扭動著身子,同那看不見的怪物搏鬥。想將阿波羅困在這座人的囚籠裏?休想。阿波羅可不是虛張聲勢就可以唬住的。他頭也不回地朝兩陡山崖之間那道狹窄的縫隙裏走去。
天色漸漸明了,阿波羅的父親這時也該醒來了,家裏馬上就要鬧翻天,小男孩將這些告訴雪婆婆。雪婆婆隻是笑了笑,連一絲聲音也沒發出,小男孩當然不知道這就叫深奧。
太陽從東邊,阿波羅從西邊,同時爬上一架大山頂上的石岬。
森林就在眼前,它果然是小男孩見到的那樣,是銀鑄的、雪壘的、冰雕的,從對麵那些龐然的斜麵上,安寧地、起伏地向遠方、向支起太陽的那座最高峰固執地鋪過去。
一望無際的慘白的山野使阿波羅驚愕了。這同在龍鬆鳳柳上眺望時見到的景象,完全是兩碼事。
“黑森林……”阿波羅喃喃著。
陽光中的七彩抹在海裏,閃爍流轉,瞬息萬變。小男孩被這景色迷住了。
“……阿波羅,你看到什麼了?”雪婆婆仰麵問。
“雪婆婆,我看到的東西多得好象什麼也沒看見。”小男孩太快活了,對一切都是漫不經心地一掠而過……
阿波羅跨過那塊禁伐的木牌,走進他渴望已久的林子差不多兩個小時。在這段時間裏他已經和幾乎整個森林家族的成員見過麵。當一隻老狐衝著他迎麵而來時,阿波羅忽然明白,為什麼雪婆婆總要把銀裝素裹的林子叫做黑森林。老狐消失在右邊那排巨鬆後麵,他開始發現,這裏的一切東西都中了雪婆婆的魔。樹幹是黑的,岩石是黑的,小路是黑的,綠葉含有黑色,紅花透著黑色,黃雀飾上黑色,連從林縫裏透進來的陽光,也鑲上一圈黑色的暈環。梁山好漢中許多人都在黑森林中遭過劫,這是不是那樣的黑森林?小男孩也不害怕,阿波羅有一支百發百中的手槍,每扣一下扳機就有一匹小狗衝出來。阿波羅早就知道魔山、魔洞、魔泉和魔林子都是奶奶編出來的,現在,他來到了黑森林,不知為什麼,沒見到這些心裏總有幾絲綿綿不斷的遺憾。他在這半明半暗的林子裏尋了半天,還沒有驚人的發現。
就這樣走下去,這趟路才叫冤枉呢,小男孩覺得委屈了。
這時,前麵的雪地上出現了兩條平行的點劃線。有點沒精打采的阿波羅一下子興奮起來。這腳印太象人的了。腳跟、腳弓和腳掌清晰地印在白雪上。阿波羅記得報上說過,神農架確有野人,丈多長,一身紅毛,力大無窮。
阿波羅抖擻精神,沿著點劃線疾步攆去。
野人!藍光錚錚的手槍!金光錚錚的子彈!他越想越來勁,那時,我要讓八人抬著的野人停在百貨商店的門前,叫那十七歲的小姑娘大吃一驚,從此再也別用那紅寶石光灼人。
一堵破爛不堪的寨牆橫在麵前。傳說滿清時,一個叫馬朝柱的綠林好漢曾在此豎過杆子。阿波羅幾步竄上那塌成一堆亂石的寨牆。野人!小男孩驚叫著。正前方不到兩丈遠的地方,一個半截古樹似的黑咕隆冬的東西,同樣吃驚地傻眼看著阿波羅。
阿波羅呆了一陣子,也許是幾秒鍾,也許是幾分鍾。他終於在野人逼近以前掏出了手槍。
“站住,這可不是玩具槍。”阿波羅聲嘶力竭地叫喊。
野人愣了一瞬,喉嚨裏發出同人一模一樣的哼哼聲。阿波羅看清楚了,它眉眼俱全,甚至還有一蓬亂糟糟的大胡子。他慌了,連忙扣動扳機。但是,這槍啞絕了頂,連屁大的動靜也沒一點。阿波羅再也支持不下去,扭頭跳下亂石堆,沒命地向來路逃去。陰森恐怖的獰笑聲從背後一陣攆一陣地傳來。
……“雪婆婆,您在哪裏?快來救我!”小男孩淒厲地呼叫著……
獰笑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越來越嚇人。那震得森林冬冬作響的腳步聲中,還夾著一種金屬磕碰的叮當聲。阿波羅已感到那毛茸茸的大手就在自己的頸後,他魂飛魄散地往旁邊躲著。腳下什麼東西一晃,他還沒明白過來,身子已經在陡峭的雪崖中間翻滾起來。大樹、枯藤、雪婆婆、小男孩都急速旋轉起來。
冬!阿波羅的頭部重重地碰在一棵樹樁上。
永別了!藍吉列。永別了!九百九十九。永別了!黑林林。還有你,紅寶石光眼睛。
冰涼的雪開始在阿波羅的臉頰上麵融化了。他坐起來半醒不醒地嘟噥:永別了,我的男子漢。阿波羅到底發現自己的一切依然存在,手槍也在身邊的雪窩裏偎著。他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一嗨!這保險機是誰給關上了?你明天就是戰士還這麼膽小如鼠,真是傻瓜、笨蛋、廢料。天底下有這等男子漢麼!
阿波羅爬起來,在森林裏茫然地走著,他心裏好生懊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象當初決定的那樣,繼續走下去,直到徹底征服這冰雪覆蓋的黑森林。
後來,他實在走不動了,靠著一棵被野豬啃了半爿皮的鬆樹,仰著脖子直喘粗氣。鬆針上掛著一支支細小的冰淩,冰淩噙著一滴滴晶瑩的水珠,一滴。二滴。三滴。掉在臉上,掉進脖子……
突然,阿波羅整個身子顫栗起來。不是因為水太涼。
這是什麼聲音?這是什麼聲音?
魔笛?
一支魔笛在吹奏著!
他朝那樹木最密集、光線最暗淡的地方擠去。他聽到那裏正吹奏著奇妙無比的樂曲,魔笛開始奏出兩部樂章交融點那段最弱的部分。他感到輕輕拂過臉龐的微風中傳遞著幾個音符,不流暢的、沒有韻律的、專使心靈發生痙攣的音符。
……啊!雪婆婆,我找到那久久渴念的魔笛了。
是麼?那你就收藏好,永遠不要讓它丟失。雪婆婆還是那樣冷冰冰地回答……
那夢幻般的旋律,是微細血管、神經末梢歡呼著傾訴給自己的。她從遙遠的年代,遙遠的地方就奏起了。她在長江、黃河的源頭回響了很久,又慢慢流到黃河、長江的入海口,在那裏又回響了很久;她在大小興安嶺的雪原上回響了很久,又慢慢地飄到大小涼山的霧幛裏;她在長城要塞內外回響了很久,又慢慢地灑向鐵馬金戈的虎門炮台上。然後,她來到了三閭大夫的故裏,然後,她又到了大江東去的赤壁,在那些聖境、勝地裏依舊回響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