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別山之謎(3 / 3)

魔笛說去就去。同它來的時候正相反,那含量極大、完美醉人的旋律越來越弱、越來越遙遠了。

“啊!嗚——啊——”

剛剛動步的阿波羅趕忙閉上眼睛。幾個斷斷續續的音符鑽進了他的耳蝸,觸動了他的聽覺神經。他詫異了,禁不住突然睜開眼睛,那音符就在他的身邊,依稀伸手就能捕捉到。他開始搜尋起來,每片樹葉、每瓣雪花、每棵小草、每根枝條都一一列隊待查。

一根繃得緊緊的閃亮的鐵絲絆住了他的目光。阿波羅輕輕地走過去,俯下身子傾聽著。千真萬確,這就是那魔笛的聲音。

小男孩在問:這是誰安上的鐵絲?幹什麼用?

他撥開一叢灌木順著鐵絲定眼望去,一隻麂子倒在雪地上,罪惡的鐵夾子正緊緊夾住它的腿。阿波羅衝上去鬆開鐵夾子,使勁把麂子抱住。

小男孩在唆使他:將它扛去,就象所有的獵手一樣,抓住它的四條腿,炫耀地扛在肩上,大步走出森林、走進小鎮、走進她的百貨商店、走到父親和母親麵前。誰會懷疑帶著獵物從森林裏出來的人呢!就是真正的獵手,看到扛著麂子的人,也僅剩下羨慕、妒忌的時間了。

一隻手情不自禁地在那錦緞般的毛皮上撫摸著。毛的顏色是黃的,這種黃色很不一般,似乎裏麵還有另外一種色彩。應該叫黃裏透——黑!不錯,是黃裏透黑。黑森林中所有的東西都是這樣。這黑森林是雪婆婆的,這黃裏透黑的麂子是屬於黑森林的。阿波羅從挎包裏掏出一包雞蛋餅幹,與麂子你一塊、我一塊地均分吃起來。麂子將那對短耳朵擱在他的左臂上。小家夥吃飽了。大眼睛中的哀傷不見了。它在阿波羅的懷中掙紮著。

你要走麼,朋友?行,回到黑森林去吧!也許山那邊的水潭旁,有個麂姑娘在等著你呢。

小男孩又在什麼地方抽搐著,他還戀著它。

阿波羅厭煩地趕開小男孩,走過去扶住有點站不穩的“小家夥”。

麂子搖搖晃晃地走了。不時戀戀不舍地回頭看幾眼。阿波羅招手送著它,如同又一次辭別魔笛,心裏很不是滋味。

倏然間,已經消失在森林裏的麂子又出現了。它箭一般地朝阿波羅奔馳而來。待到他明白過來轉身尋找時,它早已擦身而過,雪地上隻留下兩道稀疏的蹄印。

阿波羅警覺地握起手槍。別忘了打開保險機,別忘了將子彈推上膛,小男孩在提醒他。

寒風中飄灑的幾朵雪球載來一串“叮當”的腳步聲。

趕快躲起來,野人追來了。小男孩在驚叫。

阿波羅不是為了安靜與超脫才來這黑森林的。我是來探索尋找的。我就是要成為一個連野人見了也害怕的男子漢。阿波羅應該明明白白地站在這小路中間:偏半寸就不算受過魔笛青睞的好漢。

那黑東西又出現在眼際裏。

阿波羅用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

野人又獰笑著逼近來。

“我要開槍啦!”幾個字象炮彈從炮膛裏迸出來一樣。

野人繼續獰笑著前進。

阿波羅火了。

“轟!”森林裏發出一陣雷鳴般的回聲。那高大的黑影一怔後,以更快的速度衝過來。阿波羅再次壓緊了食指,槍響過後,獰笑聲消失了,黑影卻發瘋地撲上來,隻剩下丈多遠。阿波羅有些穩不住神,連連開槍了。

叭叭叭叭叭……

沒子彈了。野人還沒倒下,它發出一聲刺耳的怪叫,伸出兩隻又粗又黑的爪子,死死地鉗住了阿波羅的喉嚨。一股窒息感襲上來,阿波羅用槍柄竭盡全力朝那沾滿草絨的腦袋砸去。

他倒了。跟著野人那巨大的身子也重重地摔在他的身上。阿波羅整時失去了知覺。

當野人和他正在傾斜時,阿波羅聽到了一聲狗吠。

……“阿波羅,你醒醒。”雪婆婆在叫喚。

“好困。雪婆婆,您怎麼帶著一隻獵犬,麂子呢?”小男孩問。

沒有回答……

父親!阿波羅睜開眼睛一看,自己正躺在父親的懷抱裏。大胖家的獵犬蹲在自己腳尖前麵,旁邊還站著指導員叔叔。

“野人呢,死了沒有?”

阿波羅揉了一把象抹了一瓶辣椒油的脖子。

“嗯,你說什麼?”父親沒聽明白。

您這個笨蛋。小男孩在悄悄地叫喚。連野人也不懂,怎麼還敢教訓兒子!

“喏,在那兒綁著嘛!”倒是指導員知道怎麼回答。

阿波羅一下子竄起來,朝綁在樹上的野人望去——不,他已經看清楚了,這是人,兩隻眼睛還在閃耀著不甘心的凶光,身子一動,左腳那半截子鐵鐐叮當作響。父親在他身後低沉地說:

“他就是半年前越獄的那個家夥,整整糟蹋了十五個黃花少女的野人!畜生!”

“他怎麼沒死呢?”阿波羅似乎見到三十隻紅寶石光眼睛黯淡了。

“如果沒有獵犬引路,阿波羅恐怕真得上天了。”指導員在打趣。

“我打了八槍,一發沒中麼?”

“第九槍可能差不多。”

“不!這是不可能的。”阿波羅的嗓門突然放大數倍,他朝逃犯狠狠踹了幾腳。“媽的,你給老子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阿波羅第一次在父親麵前,用父親用慣了的兩個詞罵人了。

“別動!”沉默半天的父親開了口。“老子還當子彈真的丟了,原來遇上了家賊。先偷了子彈後偷槍,媽的,你是蓄謀已久哇。”

一隻巴掌飛快地攥成了拳頭。阿波羅抿著嘴不吭聲,兩眼凝視著黑森林——

就差這一下就可以稱得上千錘百煉了。

在急迫的期待中,阿波羅到底開始不安起來。父親舉得高高的拳頭緩緩地劃了一道弧線,垂回老地方。

“我就知道你不會打的。少年英雄,武曲星嘛,碰一下手會疼一生的。”指導員笑了笑。

阿波羅難過極了,眼看可以率先實現的理想又功敗垂成,他仍需要奮鬥。

“爸爸,明天我是戰士了。把您的藍吉列給我用用!”

“你!你這貓毛一樣的東西值得用它麼!”

什麼能不能,一定要這樣。小男孩說話氣也粗了。

“回家吧,天都快黑了。媽媽在等著你呢!”

“您請回吧,我還要向前走!”

“你瘋啦!”

父親說著隨手在他的屁股上甩了一巴掌。

阿波羅一愣,旋即蹦起老高。我久久盼望的使者終於到來了,我久久奮鬥的理想終於實現了,我久久追求的目標終於達到了。阿波羅是天之驕子,這是父親您親口封贈的勳號。現在,誰也不敢羈絆我,誰也不敢阻擋我,我將象騎著麂子的雪婆婆一樣,在一片片浩大的森林裏,在一嶺嶺神奇的森林裏,自由地、自豪地飛馳!

小男孩也格外高興,他並不知道自己的使命即將終結。

“爸爸,您打我整整一千次了!”

“啊?阿波羅,什麼一千次?”

“十歲時開始,您侵略我整一千次了。現在請您仔細地看您的兒子,因為,我——長得比您高了。”他想說是男子漢了,鬼使神差,嘴一張話就變了。“所以我現在鄭重地宣布,我要征服它們。”他手臂一掄,劃了一個大圓圈,連同父親也包括進去了。

阿波羅麵對父親整了整行裝,然後毫不猶豫地闖進越來越濃的暮靄中。雪地上留下的小凹凹,在父親的眼際中越串越長。大概這些是屬於自己的真正的開始,才使它顯得這般莊嚴、肅穆。這一點不知隻顧疾行的阿波羅知不知道。

歲月悠悠漫漫。白林子和黑森林的故事也會悠悠漫漫。阿波羅肯定知道這一點了,他回過頭來尋找不再吭聲的小男孩,卻意外發現父輩們還站在不算遙遠的地方注視著自己。

啊!

黑森林!

雪婆婆的黑森林!

我的雪婆婆的黑森林!

198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