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這個童話裏生活了多久沒有人知道,因為他發現許多人並不象自己那樣相信和需要童話,所以他從未與任何人講。
童話裏有一種預言,他非是有意和別人講,當他與人說上第三句話時,那預言就會擺脫他的控製,從他記不清十個以上字形的腦瓜裏自動迸出來:
……當山空了,林沒了,無論是露水醇得醉倒五嶺大山的早晨,還是星星亮得照透十重林子的夜晚,再也聽不到獐群的鳴叫,再也看不見對對獐子挾著它的幼子,鷂鷹般掠過鬆樹坪時,洪水猛獸就要來了……每次他講到“洪水猛獸就要來了”後,總要呢喃地補上一句自語:
“那時,靈也要走了!”
柯簡就煩他補上的這一句。
“您愛護森林是對的,您可以向他們宣傳《森林法》嘛,幹嗎老是用這些封建糟粕來蠱惑人心?”
“法能製身,但不能治心。心不正,性不穩,坐上三年五載監牢也無益。”
“那您的那隻誰也見不著的狗,又有什麼益呢?”
“柯社長!”他疼愛地看了看站在麵前的柯簡,極不情願地叫了聲,“你可千萬別瞎咋呼,它不是狗,它是靈,冒犯了它可不得了。”
如今,他們都管柯簡叫柯鄉長,而對過去的柯社長反覺拗口了。
他很苦惱,從靈第一次與他見麵,他就提心吊膽地唯恐有哪位喝醉了酒的獵手,或被山下小鎮的騷女人掏空了腰包的伐木人,撒野時衝撞了靈。他是知道靈的厲害的。
那一次,從漢口飛來的一架雙翼飛機,象老鷹一樣從半空裏紮下來,拖著一道黃色的煙霧在森林上空盤旋。靈大怒,攆著飛機投在地上的巨大黑影,漫山遍野地狂癲。有幾次,簡直就要咬著垂在飛機肚子上的起落架了。他嚇壞了,雖然靈有時也對他不客氣,但他還從未見到象眼下這樣。他一把摟住老鬆樹:樹王,不好了,大禍臨頭了。飛機被靈攆走了,森林周圍的大片農田卻發生了蟲災。人們說,蟲是從森林裏跑出去的,因為數不清的鬆毛蟲也夾在其中,毀滅了一片又一片莊稼。他明白,那是拖著一條怪味尾巴的飛機惹怒了靈,它在報複,將森林裏的蟲攆了出來。
有誰肯聽信這些?
“靈?大概是母的吧,老光棍!嘻嘻!”
“你們不信?等你們真的看見了它以後,後悔都來不及了!”他當護林員,獨自在寂靜的森林裏過慣了,說話始終是這麼低沉。
“後悔?假如柯鄉長真是你的親生兒子,我們才會後悔的。”
一群被攔在岬口,不能進入森林的伐木人,肆意嘲弄他,末了還補上一句:
“瘋老頭,你等著發人瘟吧!”
每一次,這些話都使瑞良老頭如癡如呆,久久不能平靜。他是如此孤單,以至無論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都從未向任何有靈魂、有血肉的生靈,提到他夢一般的遭遇。
他守著這森林一點也不是為了生活需要,那些祖祖輩輩都在這兒休養生息的人,如今一戶跟著一戶遷走了,遷到很遠很遠的平地上去了。隻是為到這森林裏來打幾隻野味,砍幾棵樹木才偶爾到他的小木屋裏喝幾口水、歇歇腳。他是為了自己的懺悔和幻想而留在這裏的。這一望無際的森林,同他多次在夢裏到過的天堂一般無二:象翡翠屋脊一樣傾斜的綠蒼蒼的山坡,象白練翻舞一樣玉潔冰清的滑溜溜的飛澗,還有矗立在岬口的這棵象五龍纏繞在一起揮趕著浮雲的樹王,不正是淩霄寶殿內那根金柱?還有靈,它也許本來就是哮天犬下凡。他每次做完夢後都很痛苦,因為他把夢裏的與她相逢和分離都當作確有其事。盡管那種相逢,僅僅是在夢中的畫廊見到她飄飄而去的身影,僅僅是在昏暗的花牆外麵聽到她隱隱約約的誦經聲,然而,每當他被一陣狗叫聲驚醒後,依舊是難割難舍。他睜開眼睛,身下是冰涼涼的石板,頭上那樹王五隻龍頭一般的虯枝正在月光中同星星們嬉鬧著。那邊不到兩丈遠的地方,一掬黃丘就是她長眠不醒的寢宮。而另一邊,靈正蹲在那裏無聲無息地看著包括自己和樹王在內的整座黑的森林。這些竟是無法回避了,多少次夢中正要見到她的容顏時,靈總是搶先顯身隱遁了她。每每至此,他總免不了要長歎一聲:慧圓,你早日饒恕我吧!
正值他年輕的時候,現今的這等獵手十個也頂不上他一個。有一次,森林邊緣處的一座古墓被野豬拱出一個黑窟窿。他與人打賭,獨自鑽進去呆了一天一夜。早上,他用兩塊棺木架著死人的頭骷髏和長布衫從洞裏探出來,活活將那個同他打賭的夥伴嚇出了瘋病。更令同族人驚恐萬狀的是:他竟敢與那個男人在廣西軍裏當連長的女人桂蘭明來暗往!就是這個桂蘭,他打的一百件獵物中從沒有一件被她看上眼的。她隻愛一宗:揣在懷裏能在半裏外感到香氣酥人的獐子肚臍。
好家夥!他長這大也不過就見上那麼兩次獐子。說是見過兩次,其實也都是隔上裏把路遠遠掃見兩眼罷了,連個公母都未分清,但在這第一個將身子獻給自己的女人麵前,他還是一口許諾下來。
他獨自走進林子的最深最密處,在山溪最頂端的泉眼旁伏下來。這一天,他什麼滋味都嚐到了。先是悶得難受,後來一隻豹子嘴裏打著呼嚕,慢吞吞地從他腳後跟不遠的地方走過——這是最要命的,若是給發現了,連轉身都來不及!他驚出了一身冷汗。豹子剛走一會兒,在他的槍口前,一個白影閃了出來。“白狐!”他差一點兒叫出聲來。他知道,一千個獵手的生涯中,隻有一人能碰上一次白狐。他在進入山林之前拜過山神,但是,他也沒料到自己竟會這樣好的運氣。要不然,他怎麼也要將桂蘭的褲頭拿來掛在槍管上,那樣,白狐再邪,也是沒有辦法逃脫的。沒有避邪之物,白狐可挨不得!
他不甘心,可到底也沒朝白狐開槍,因為,他看見獐子了。真正的獐子,兩大一小,象拔地而起似地突現在泉眼旁。橫在他與獐子之間的一線泉水,象一串淡綠的珍珠鏈。唇上猶如貼上了一片黑緞的小獐子,伸出一對毛茸茸的小腿在泉水裏撥弄著。他並不知道白狐正在走開,他被那小獐子迷住了。這小家夥!這小家夥!怎麼這般眼熟,難道我們有過相逢的日子麼?小獐子吸了一口水,朝著它的父母昂起小腦袋,一股隱約可見的水氣從鼻孔裏噴出來,與從嘴裏噴出的水柱一起,朝著它父母高大健壯的身子飛瀉而去。夕陽中,那稚嫩的眼睛,閃動著潤濕的水晶般光亮——他記起來了:這不就是早上他路過尼姑庵時見過的慧圓小師父的那對眼睛麼?他想了想,又搖搖頭。小獐子重新垂下頭,烏金色的嘴唇沒入淡綠色的水中,泉水頓時透出一圈黑暈,幾顆水珠躍過它的眼睫跌入水中。如果離得再近一點,他一定會用手撫摩那對時而眨個不停,時而凝眸遠眺的眼睛,問問它:告訴我,你是誰家的孩子?
太陽“咚”地掉進了山後的深穀,森林驟然暗了。公獐叫了一聲,掉頭隱進林子,跟著母獐也不見了,隻剩下餘興未盡的小獐子。
“嗚——”樹後,母獐在叫喚了。
小獐子睬也不睬。
他覺得小獐子發現自己了:它擺了擺耳朵,那隻象熟透了的鴨梨一樣可愛、淘氣十足的小腦袋,那雙象兩歲孩童一樣稚嫩、靈氣蕩蕩的小眼睛,一齊轉向他。他眨眨眼睛。它也眨眨眼睛。他努努嘴。它也努努嘴。當然,這些動作全是逗人的笨拙相。
“嗚嗚——”這是公獐叫,它發脾氣了。
小獐子終於要走了,後蹄撩起一串黑亮的水花。就在這時,他突然想起:我這是在幹什麼?我是來獵獐的呀!他急忙端起火銃——遲了,獵獐時除了一槍打中獐的頭和嘴外,就算打中它的心髒也無用,因為它明白自身珍貴之處,臨死之前,它會一口咬爛自己的肚臍。
他眼睜睜地送著小獐子,它的半個身子也隱進了森林——就在這時,小獐子突然掉過頭來,衝著他張開嫩紅的小嘴,道別似地嬌滴滴地叫了一聲。獵手的機敏使他抓住了這絕妙的時機,他閃電般舉起火銃,並下意識地扣動了扳機。
“嗚……”
“轟!”
火藥的爆炸聲吞沒了小獐子的道別聲。
小獐子張開的嘴沒再合攏,幾十粒綠豆般大小的霰彈,密密麻麻地鑽進了它的腦袋及口腔裏。它倒在地上,四條小腿不停地抽搐著,被打瞎了的那隻眼睛裏淌著血,另一隻眼睛在流著淚。
他沒有看到這些,幾步躍過去,抽出獵刀,嚓嚓嚓幾下,將一個完好無損的肚臍,迫不及待地割下來。
“香倒是很香,可惜小了點!”
他將桂蘭煎的蔥花餅,蘸上從尼姑庵裏偷來的香油,美美地飽餐了一頓,接著雙手枕頭躺在草坪上。傍著熱烘烘的篝火,他想的第一件事自然與桂蘭有關,但這隻是轉瞬即逝。他又在想小獐子的那對眼睛。如果不是慧圓,自己究竟在哪兒見過呢?他越想越覺得熟識,越覺熟識越難想起……後半夜,他突然從夢中蘇醒:小獐子怎麼會是白色的?他一邊嘟噥,一邊伸手撥了一下已經發僵的小獐子。小獐子黑緞似的嘴巴被打碎了,千瘡百孔的腦袋如同一隻蜂窩。他的心怦然一響,趕忙移開目光,不料卻碰上了一隻唯有慘白色光澤的小眼睛。緊挨著小眼睛旁的那對彈孔,還在汩汩地流出兩道血線。他止不住渾身陣陣哆嗦。他終於想起來了,多少次在夢裏和她相見,渴望由此引出的兒子,不正象活脫脫在他麵前站著的小獐子麼?那暗淡之前的眼睛,不正是在夢裏見得多了才這般熟識的麼?
“你們這些人真蠢,怎麼可以打死自己的兒子呢?”
憑空裏傳來的聲音,比百歲壽星的嗓門不知要蒼老多少倍。他想說——我沒有兒子,隻是盼得久了才在夢裏有的——卻又不知麵向何方。森林裏突然冒出一隻白點,轉眼間就膨脹成一團巨大的銀光,繞著他上下翻飛,左右盤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