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2 / 3)

我真的打死了自己的兒子麼?

我真的打死了自己的兒子麼?

他神情開始恍惚起來:周圍全是洪水猛獸,黑雲烏風,那支百發百中的火銃,被什麼東西一抓就成了一堆粉末。身上越來越難受,眨眼間,那團銀色的東西變成一條又粗又長的繩子,緊緊地縛住自己……

隨著森林的第一聲鳥啼,那些不可思議的東西消逝了。他從地上爬起來,望著血肉模糊的小獐子怔了許久,然後在一處草青水綠的小凹地裏,用獵刀刨了一個墓坑,將那隻滿眼惶恐、疑惑的小獐子輕輕放入墓底。他作完為埋葬一個早夭孩子應該作的一切事情後,才一步一步朝來路走去。

他低頭走了一陣,抬頭朝前望了望,心中不由一愣:那是什麼?難道這種季節會有大霧嗎?在遠處被千姿百態的參天大樹和起伏不平的山巒剖切成無數塊各式各樣形狀的天際裏,象掛著一塊帶狀的白色帷幛,又象秋季裏森林著了火,隨風滾動著陣陣塵埃和煙霧。就在他猶豫的這麼一點時間裏,灰黑色的濃霧如同一座座被神靈驅趕著的山頭,從正前方呼嘯而來,吞沒了所有的大樹、小路和空間,隻留下他被緊緊包裹著。

這霧不過半天就會散的。他很自信,森林是不會難為最傑出的獵手的。

他預料錯了。昏天黑地的森林一直到傍晚也沒見到能透進陽光的裂縫。這副模樣從第二天起,一天又一天延續下去。等到了第五天,這霧越顯得猙獰可怖。他感到自己再也無力拖下去,無力同這法力無邊的灰黑色的霧抗爭下去,就算森林裏有采不盡、吃不完的漿果,但他會被困得發瘋而死的。

隻剩下那個方法能救自己了。那是獵手們的祖宗一代又一代地秘密傳下來的,隻有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去使用它。

他在草叢中四處摸索爬行了一整天,扯到一小捆香茅草。他將它一堆一堆地按八封方位擺好,在燃著後四溢的沁香中,他跪下來照著八卦圖拜了八拜。這以後——從此以後我就不會再是最出色的獵手了——他舉起獵刀,一聲脆響,那根斷送了象兒子一樣可愛的小獐子的右手食指,在樹墩上輕輕一迸,跌入草窩不見了。

他痛苦地掙紮著叫喊。忽地起了一陣旋風,灰黑色的霧幛上出現了一個圓洞,白金般一道銀光噗哧一聲射到他的眼前。他看清了,是隻狗,雪白色沒有一根異毛的狗。

他伸出那隻隻剩下四個血淋淋指頭的手。白狗在他的半截指頭上舔了一下,便不再流血、不再疼了。它在轉身時沉重地歎了一口氣,他立即分辨出來,這就是那個古老的聲音,那個責備他自己割斷了自己綿延之根的聲音。他趕忙匍匐下去,誠惶誠恐地祈禱。

……救救我吧,大恩大德的朋友!

但是,白狗不見了。它什麼也沒留下就走了。救救我吧!放我出森林吧!他一遍一遍地呼號著。也不知到了什麼時間,象是有誰在推搡著他:記住!記住!記住貓頭鷹飛來的方向!他霍地站起來,還沒來得及完全睜開眼睛,就聽到一陣呼呼啦啦的響聲從頭頂上飛過。天快亮了,貓頭鷹在歸巢!他迎著撲麵飛來的一隻黑影,驚喜地撲進鋪天蓋地的霧裏。他記準了方向,一個勁地朝前闖去。

終於,他看到了一線乳白色的黎明。

終於,他看到了矗立在岬口的樹王。

當他摟著樹王唏唏噓噓時,他才醒悟到,那不是什麼白狗,那是靈!在他剛剛能給爺爺撕打火紙時,爺爺就同他說,作為獵手一生中最痛快的是能得到靈的幫助。他曾不止一次地追問靈有什麼用,老人總是回答,這得憑造化,靠各人的悟性了。

半路上他就聽說,桂蘭的男人在河南金剛台被遊擊隊打死了,她也跟著一個遊鄉的小皮匠跑得無影無蹤。同大山一般壯實的男子漢,跑了兩百多裏路,一直追到蘇家埠,才攆上他們。桂蘭驚恐地望著他,他話到唇邊走了調:

“我是、是來送你們的!”

不知是真情還是假意,桂蘭當時掉了幾顆眼淚,從小皮匠的箱子裏取出死鬼連長留下的一支雙管獵槍送給他。他沒再講一句話,等到他們走遠了後,才抓住槍管,掄起來狠狠地砸在路旁的石塊上。

他把賣獐子肚臍得來的錢,在花街柳巷裏花得精光。等他背著一葫蘆酒,一路踉踉蹌蹌、東倒西歪地回到鬆樹坪時,早已不知酩酊大醉了幾回。

直到如今,他也想象不出,自己是怎樣闖進尼姑庵的。他隻記得酒醒後躺在一張禪床上,一絲沒掛的慧圓,將衣服抱在胸前,蜷縮在床後低聲哽噎著——這一驚非同小可,他整整有九個月不敢進森林。

幾十年後,他又醉了一回,是因為那個成天到晚都在盤算著砍樹王的“土皇帝”,被撤職查辦了。

“我莫瞎說?狼孫子騙你!你問問靈,連它也知道那家夥是殘害森林的禍首。這下可好了,柯簡當了社長。我的兒子到底要比別人有出息!”

“說得更邪乎了。叫柯社長聽見,你吃不了兜著走。”有人在阻止。

老頭斑白的胡須上,酒珠一串連著一串。小店都快叫人擠炸了。

“來,靈,這些年跟我一塊你也夠累了,喝一杯提提神。”他拿起酒杯朝門口走去。這些年,他是第一次將靈帶到山下來。

“你們看,老光棍想兒子和想老婆一樣來勁。”有人在起哄。

另一個人指著空蕩蕩的門口酸溜溜地說:

“這瘋老頭以為我們也在隨他一起做夢,養不活狗,就編一個——”這人打個榧子,“——靈來哄自己。”

他和這些人合不來,生氣地招呼靈一起離開了酒店。老遠看到柯簡正被一群人圍著,朝他指指點點地說些什麼。他朝他們走過去,柯簡正來得及裝出不屑一顧地離去。

對此倒也無所謂,他一心想弄明白:靈就在身邊,就在眼前,這許許多多的人怎麼就視而不見,並且還想竭力否認它的存在呢?

也許他們正在走自己走過了的路。

九個月真難熬。哪怕他失去了一個指頭,仍無力改變自己對森林的渴念。他忍耐不住,戰戰兢兢地撲進五龍纏繞的樹王的懷抱。在這以前,他一點也不知道慧圓為他懷下了兒子。

他想起小獐子不由得又驚又怕。臨盆時,慧圓掙紮了一天兩夜。那孩子才下地。他抱起孩子就往山下跑,正巧在樹王底下碰到了區立小學校長,他支吾著說是撿來的。結果,養了六個女兒還沒續上香火的校長,說什麼也要領走這個“撿來的”孩子。有理難申,有口難辯,纏不過,他隻好答應暫時放在校長家寄養,他還得回去料理慧圓。慧圓一聽此事,盯著他說了句:我恨你!然後就撒手去了。他悄悄地將慧圓葬了,最後一掬黃土落在剛剛隆起的墳丘上,濺起一團塵霧。“汪——汪——”從黃色塵霧中翻騰出來的又是那團銀光,一隻白狗突如其來地從銀光中化出來。

他一點也沒驚慌,似乎早就預料到它會到來。他伸過手去,還是那隻殘缺不全的手,他完全了解,它對人本是無惡意的,它舔了舔那隻帶著土腥味的手。從此,骨肉成了別人的弟子。他當然不懂得這就是發生在人類中許多災禍的根源。從此,這條白狗——不,靈再也沒有離開過他。

他日裏叨念著小獐子,夜裏叨念著兒子,日夜裏都在叨念著的是這隻誰也不肯認定它的存在的靈。

保護我的小獐子吧,靈!

保護我的兒子吧,靈!

還有樹王,也別忘了!

“……哈哈哈,保佑你來生來世討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吧!”常常這樣,那些躲過他鑽進森林的獵手或伐木人,變戲法似地出現在正自語著的他的背後。

於是,他顧不上搭理,而去拚命趕他們出森林。那些大老遠從城裏來的帶著新式獵槍的“文明人”,和住在山前山後的拎著大斧火銃的“野蠻人”一樣可惡。他們經常結夥耍弄他,使他一天到晚跑東趕西忙個不停,到頭來仍是顧此失彼。他在這森林裏從胡子黑跑到胡子白,眼睜睜地看著大樹一棵棵地少了,山獸一隻隻地沒了。更可惡的是,那些利欲熏心的家夥,如今連靈也敢侮辱了。

這些年,他明顯地感到體力不支,遇事隻得更多地支喚靈了。那次暑假,他遇上一個長得很標致的年輕人。好象這是第一個來森林裏打獵的大學生。大學生正在追逐著一隻打傷了翅膀的地雞,他攔截了幾次都沒有辦法攔住。大學生滑得象泥鰍,一邊追著地雞,一邊躲閃著他,一邊還有空吹噓自己是省裏什麼賽跑冠軍。他隻好吆喝:

“靈,上去拿住他。”

這個長得很象那拐走桂蘭的小皮匠的大學生,居然厚顏無恥地麵對著他,“嚓”地拉開牛仔褲襠上的拉鏈。

“你敢放靈來,我就撒泡尿在它身上。”

“天啦,快收起那穢物!”他真的害怕糟蹋了靈,不敢再追了。

大學生笑折了腰,斷續地,嘩嘩啦啦地撒了一泡尿:

“別再用鬼靈來嚇唬人了,還不如去養隻哈巴狗。”

他無計可施了,大學生將兩隻不到一歲的兔子拎起來摔死後,扔進鼓脹脹的背囊裏,一點也不在乎冒著熱氣的血染紅了那身古裏古怪的衣服。

夏天裏那家夥一直就這麼幹著,說是勤工儉學,那架勢就象把讀書的事給忘了,直到開學後一個星期才離開森林。臨走時,還毫不客氣地順手拿走了他晾在屋簷下的兩串鬆菇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