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樹王下麵大模大樣地走過來一群人,他攔也攔不住,因為那些人都拿著鄉政府簽發的狩獵證或伐木證。跟著,持有這類證件的“專業戶”蜂擁而至。秋風從遠處山頂吹下來,樹王晃了幾晃後,象往年一樣,將掛滿枝頭的鬆果裏的鬆籽灑進風的長陣,聽憑它播往何處。他在想,這森林就是樹王的家族,他們繁衍了很久很久,而今,在一片噪音中應下了劫數。樹王的子孫每分每秒都在減少。
他萬般無奈,隻好找鄉長了。
“你爸爸還在教書麼?”他一見到柯簡總忍不住要問問這個。
“我早就告訴您了,他已經退休。”柯簡一見到這老頭總顯得有些不安。
“老了,我們都老了。”他由年老聯想到死亡,由死亡牽扯到靈和樹王。他這才記起自己來這的目的。“柯——你不該叫那麼多人去毀林子。”他到底沒有將這不能相認的兒子稱為鄉長什麼的。“你可別學前麵下台的那家夥。”
“您過去的苦還沒吃夠麼?都快七十的人了,連個家也沒有。”柯簡說這話時聲音雖然低,卻沒有削弱它的萬分感慨。“現在的政策要讓人快些富起來,多搞些專業戶。靠山吃山,我們這窮山溝,隻有搞木材這一條路見效快,作為幹部,我們再不能拉群眾的後腿了。當然,您這麼多年來護林功勞巨大,我一定要他們多分點紅給您,保證您老也成為一個萬元戶!”
“可是,靈怎麼辦?”
“什麼靈?什麼怎麼辦?這是鄉政府,不是鬆樹坪,當心將您按封建迷信活動罪抓起來!您沒看到門外那張布告,八十歲老太婆還不是判了二十年徒刑。”
“靈……靈,它不會放過我們的。”他結結巴巴地斷言。
他回到鬆樹坪,回到樹王下,回到慧圓的墳丘旁,呆呆地,默默地,一棵棵樹首尾相銜地越過了岬口;一塊塊蔥鬱的山坡被剝露出黃褐的背脊;還有一對對僵直的被黑血粘住睫毛、被沙土蒙去瞳孔的飛禽走獸的眼睛,全被倒掛著肆無忌憚地從他和靈的麵前大搖大擺地晃向山外。
除了靈能夠製止這群將要自食其果的蠢人以外,瑞良老頭再也想不出第二個更有效的辦法來。偏偏靈遲遲不肯行動,似乎非要等到象自己當年殘害了小獐子以後才有動作一樣,等到砍光整個鬆樹坪。
然而,他最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
一大早,柯簡就領著一大群人徑直奔樹王而來。而且,跟在柯簡後麵的就是那個不知廉恥的大學生。
“你好哇,老模範!”大學生聽到老漢是模範護林員時,毫不客氣地打斷了柯簡的介紹。“上次你吆喝著靈、靈的,可把我弄懵了。我當是什麼怪物,回校後翻了上十本書才弄清你那神話傳說中的狗呢!”
瑞良老頭沒有回答,隻是目不轉睛地緊盯著大學生的那雙手,唯恐他又有什麼下流之舉。他暗自提醒著:靈當心點,我們遇上心術不正的家夥了。
“這老頭什麼都好,就是愛裝神弄鬼,把平常的事弄得玄乎其玄。”
他們很快就對他失去了興趣,而將全副注意力放到那棵五龍盤頂的老鬆樹上。他站在一旁,看著他們用一根皮尺繞著樹王反複測量著。他終於弄清楚了,大學生是代表一家公司來買這棵樹的,討價還價時的最低價錢數也叫他大吃一驚。
這麼說他們賣掉了樹王您!
這麼說他們要毀掉樹王您!
明白過來的瑞良老頭再也按捺不住,一手擋開柯簡,一手掃歪大學生,衝上去背倚著老鬆樹,攔住四名執利斧的青年。
“不能砍,你們毀掉了整座森林,還想加害樹王!靈會懲罰你們的!”
大學生一甩手走到一邊去了,柯簡老大不高興地說:
“這樹又不是您的私人財產,集體討論決定的事,您怎麼可以阻止呢?再說樹再大再老豎在這兒有什麼用,砍倒賣掉還可以造福於民嘛。快讓開,別耽擱時間了。”
老頭本來可以告訴柯簡:你別胡來,你母親就睡在這樹下,沒有樹王的庇護,她的靈魂會難以安寧的。他本來可以告訴柯簡:我過去殘害了小獐子而受到靈的懲罰,所以才會失掉做父親的資格和機會,你若是冒犯樹王,一定會受到更嚴厲的懲罰。似乎有什麼東西揪著他的思緒,卡著他的喉嚨。於是,他隻能一遍一遍地呼喊:
“靈,快來救救樹王吧!”
“靈,快來攆走這些惡人吧!”
“靈,別再象對待我那樣,非要待到壞了德行後,再去解脫他們!及早點化我的兒子、點化我的兒子吧!”
老頭淒涼的呼喊聲,在山穀間一陣接一陣地滾過,驚起一股陰森的山風,藏在澗溝深處的濃霧,也驟然開始升騰。
聲濤滾滾,冷風呼呼,白霧重重。
老頭用自己從未有過的變化無窮的聲調繼續呼喚著靈。兩個架著他的膀子欲將他拖到遠處的青年,和另幾個拎著斧子圍著老鬆樹拉開了架勢的青年,不約而同地中止了行動,膽怯地朝四方打量著,麵麵相覷了一陣,不知如何是好。
“來吧。靈!”
“靈!來吧。”
就在這時,大學生卸下了挎在肩頭的獵槍,走近來。
“我要打死你的什麼靈。你說,鬼狗在什麼地方?不肯說?不說我也知道,一定伏在那座野墳後麵。”
“柯簡,叫他別開槍,靈身上有你母親的精靈啦——”
柯簡愣在那裏沒吱聲。大學生已經瞄準好了。再過半秒鍾一切都會無可挽救了。瑞良老頭不顧一切地甩開挾著他的兩個青年,揮拳朝那支端著獵槍的手臂擊去——
“砰!”
獵槍被擊歪了。偏離目標的彈丸在一聲“唉喲”中,鑽進了柯簡的胳膊。
大學生驚呆了。那群青年不知如何是好。隻有老頭撲上去抱起痛暈了的柯簡,輕輕地喚道:
“簡伢,我是父親。你真糊塗。看在我的份上,靈才減輕了對你的懲罰。”
當初,瑞良老頭還以為柯簡隻不過是嚇唬自己,哪知他的話那麼快應驗了。他被人恭恭敬敬地請進了拘留所。
三個月後,柯簡吊著那隻殘廢了的胳膊,親自送來一份瑞良老頭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病情證明書,老頭才被放出來。
“樹王!”
“靈!”
“慧圓!”
他一手摟著渾身汙垢的靈,一手抱著伏在地上的老鬆樹,坐在被踏平了的慧圓的墓地上,木然地呻吟著。
五龍盤頂的老鬆樹倒地後,就一直沒人來光顧過。那大學生誇下海口說是到部隊弄架直升飛機來吊運,帶上柯簡他們托他換些走私貨的靈芝天麻等山珍,一去不複返了。
從監牢裏出來後,他就這麼整日整夜地守在墓地上。口稱來看他的人不少,其實那都是些還想在所剩無幾的鬆樹坪上,作最後一次搜刮的人。真正來看他的隻有一個人,那個在清晨滿是露水香的山風裏載來的聲音,一連數日都在耳邊回響著。
“今天是您的生日,我給您送點酒菜來了。若是那天您的孫子沒讓這老鬆樹給砸死,我會叫他來認爺爺的!”
至此,瑞良老頭才知道柯簡的兒子又遇到了不幸。誰讓他要毀掉樹王,誰讓他不信奉靈呢?
衝著這一點,他突然感到了滿足。你醒悟過來就好!你知罪了就好!作為父親,我終於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他從沒有象現在這般大醉過,手握著兩隻酒瓶,居然忘了應該給一點靈,應該斟一杯給慧圓,還應該舉杯送一程踏上歸途的樹王。
兩隻空了的酒瓶就在身邊歪著。
山空了,林沒了,小獐子死了。
樹王已經去了。靈也要去了。我也不應該久留了。
他抽抽噎噎,含糊不清地自語著。百多天了,遍體鱗傷老鬆樹仍在流淌著一股股晶瑩透亮的和一股股象奶汁般乳白色的液體,幾隻蒼白的小獸頭骨扔在一堆火灰裏,火灰旁還有一隻小小的蹄骨。那是小獐子的,鬆樹坪的獐群終於毀滅了,這是它們的最後一代子孫。而他的孫子也在這兒死去了。他無須責怪靈,這是一個信號,一種警告,靈這麼作是有益的。
“不要久留了!”
這話他是對靈講的。
後半夜,遠遠近近的人全被一聲霹靂震醒了。颶風夾著暴雨衝撞了兩天兩夜後,鬆樹坪上一塊塊山坡塌下來,罕見的泥石流,差不多將良田熟地一掃而光。
當颶風暴雨停歇下來,岩石沙土不再橫衝直撞的時候,鬆樹坪岬口上隻剩下許多被掏空了下部、搖搖欲墜的巨石,屈指可數的幾根象黑蟒般的樹根吃力地羈絆著這些嵯峨怪石。而架在這些僅存的物體之上的是一隻龐大的樹蔸,它同樣也被掏空了,連稍小一些的根與須也全被齧咬得幹幹淨淨,剩下的儼然是一隻上古時期曾遍布於地球、後來又神秘地消失得一幹二淨的恐龍。此外,別無一人一物。
“這老頭死得倒利索,不用別人埋。”
“唉,瘋老頭的瘋話還真有點瘋理呢!”
“聽說柯鄉長昨天帶人視察災情時,遇上瑞良老頭的什麼靈了,它攆了他們好幾裏路,婦聯主任的鞋都嚇丟了!”
他是去會合自己的童話。
他早就有過預言,誰叫你們充耳不聞!
不錯,靈還在這裏。它沒有象老頭說的那樣悄無聲息地長久逝去。
生與死的循環隻要仍在這片土地上進行,靈就不會離去。於是,就會有人重複著瑞良老頭的童話,重複著他的預言——這一點正是他的安慰。
198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