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我抓螢火蟲去。”
“黑天黑地別瞎跑,野鬼要捉人生魂的。”
那個黃昏始終有一隻蒼鷹在繞著山包盤旋,又寬又厚的身子,毛茸茸地晃也不肯晃一下,看久了,不覺得是蒼鷹在滑翔,反認為山在盤旋飄蕩。無奈奶奶抬不起頭來看。蒼鷹翅膀攪動晚春的山風,又寒又冷,歲末的枯草與歲初的嫩芽一起簌簌著,雞狗也懶得叫,隻有誰家女人吆喝誰家小孩的聲音。
奶奶的眼光從九重大山中間的路上收回來時,又讓歎息聲順著腳下這山包旁的小路向前漫去。那聲歎息好長,好沉,驚得蒼鷹連晃幾晃,一抖翅膀,漸漸化作一隻黑點消逝了。阿波羅也是這樣離去的。那一天,奶奶送孫子走,比兒子送的路程遠得多。阿波羅說了七次,奶奶您轉去吧。奶奶生氣了,說這大一把年紀送你出門,未必是送著玩的,這麼逼著要我轉去。第八次時,還說的那話,奶奶,您轉去吧。三寸小腳停住不再挪。阿波羅在消失以前,也是先變成一隻黑點的。
知不知道蒼鷹什麼時候轉回來?它那窠就在附近的山崖上。奶奶還是抬不起頭來看。阿波羅犧牲的事,傳到家已有好多天了。阿波羅戰死在國境那邊,連掬骨灰也沒有回來的。奶奶用布包著一碗米,放在阿波羅在家時睡過的木床下麵,整七天後的夜裏才聽到屋裏似乎有人走的腳步聲。她隔著牆問兒子:
“是阿波羅回家了麼?”
“媽,您老別為他傷神了。”
“我聽到有腳響。”
“不是,黃鼠狼追高客呢。”
這煙熏火燎黑炭般的夜亮得真慢,奶奶睜大眼睛也沒見什麼變化,等焦急後眼皮合了一會再睜開時天卻亮了。奶奶還得小心翼翼地從床底下取出那碗,阿波羅死在西南方,滿滿的米碗若在相同方向凹下一個坑,就表明失落在外的靈魂回家了。當奶奶趴在地上時,才知道,那碗米被高客糟蹋了。
奶奶身邊掉下一頂警帽。兒子來扶她了。
“得請位先生來家裏。”奶奶說。
“什麼先生?”兒子裝傻。
“蠢。就是做道場的。”
“不能亂來,媽。”
“都七天了。不請先生招魂阿波羅怎麼回家。路太遠了,得幫他。”
“家裏做道場,我這派出所長還能當?”
“人都死了,還不興招魂?讓他成了野鬼,看你這老子到了陰間時怎麼認識兒子!”
知道同她說不清,兒子不吭聲了。
“都怨你,當初叫阿波哪點不好,偏要興妖給他改名變作阿波羅,我說過這樣名字不吉利,那時你還強詞奪理……世事全有兆意,唉!”
奶奶扯起衣襟開始擦眼淚了。
“白發人葬黑發人,奶奶哭孫孫,天地陰陽,怎麼偏要反著來喲!”
奶奶活得實在很久了,臉上的褐斑曾被孫子說成是生鏽了。從前,有人問她高壽多少,她總是說自己是與毛主席同庚。七六年毛主席逝世時,阿波羅說奶奶能活到一百歲,奶奶生氣地說:未必一點不多剛好一百歲!而這時,奶奶反複嘮叨:沒假,老人壽高了壓下人,真沒假。
兒子想溜。
“把床底下收拾幹淨。”
“有你兒媳婦在哩!”
兒子又想溜。
“你們關了又放了的那個吳先生,還住西界嶺麼?”
“那臭道士你別去沾。”
說這話時,兒子已站在門外。說完這話後,就一溜煙跑了。縣裏要為阿波羅開追悼會,兒子去趕早班車。兒子是讓共產黨迷透心了,連孫子的魂也想讓它姓共去,奶奶傻了一陣,匍下身趴到床下收拾起來。
兒子卻轉回來。
“媽,區長來看你。”
“跟他說,沒空哩,我要給孫子招魂去。”
後來,奶奶趴在床底下一個人傷心地哭起來,在這之前,兒子領著區長走了,隻聽得見腳步聲,連句道別話也沒有。
這心怎麼這囫圇,這不叫活人也散了魂,當時奶奶曾對兒媳婦說。
奶奶也出門了,但她不朝山外卻朝山裏走。沒人問她去哪,她倒覺得該和誰說明白去向。那時,阿波羅的母親抱著阿波羅穿過的一套舊衣服正入魔,所以奶奶還是沒能說成。
“你去哪了?”
“給孫子請先生。”
“我得回鎮上,廠裏捎信來,要我回去發工資。”
“日子還要平常過,你回去吧!”
這話還是第二天黃昏時,在山口碰見傻站著的兒媳婦時說的。
或許蒼鷹要到更晚的時候才回,畢竟還是能回。阿波羅一旦變成黑點後,就再也看不見了。
“回家吧?”
“回吧。”
“先生沒來?”
“沒來。”
鄰居家桂兒輕輕一扯奶奶的衣袖,奶奶就轉過身來。
“奶奶我撿蛇蛋去。”
“陰溝裏聽到叫你名字千萬不要隨口應聲,憋急了時,就衝著那聲音說,要屙屎。山魈怕這個。”
半夜時,奶奶聽到隔壁桂兒家的門被人敲得梆梆響。
“誰?”
“先生?”
“貴姓吳?”
然後,桂兒就過來敲奶奶的門,剛舉起手奶奶就將門開開了。現在是早晨,奶奶坐在門外,東望望,又西望望,滿眼是山,滿山是樹,滿樹滴露。那先生怕幹部,讓奶奶在門口守著點。奶奶說不用怕。先生說,不怕不行啦!
那先生背對著奶奶坐在堂屋裏紋絲不動,奶奶不知道那先生才三十歲,憑著老眼打量被青布包裹得嚴密中錯露出的那張泛青的小臉,以為是過了五十無疑。奶奶知道那先生是無師自通,靠上天點悟的,用的是科學招魂術,卻不知道那先生寫了四年小說後仍是剛啟蒙的學生,眼看著無望了才轉行,當先生的。但需要那麼念念有詞時,仍背誦從前寫的小說。
村裏的男女都往山下走,人人肩上扛著一根串著幾隻磁鐵環的木杈,上西河裏吸鐵沙去。南京方麵來人收這東西。離你這兒有千多裏遠呢,南京人來家裏歇腳,奶奶問那到雲南是往回走點呢還是再往前走,南京人說,既不往前走也不往回走,而是不往那兒走。隨著人群的走失,村裏突然靜下來。桂兒倒沒去常去的西河裏淘鐵沙,是奶奶請她留下幫忙的。
隔了一陣,村外山路上出現了兩個人影。
“桂兒,幫忙看看誰來了!”奶奶叫。
“不好,是我婆家來人了。”桂兒說著話嘴唇就烏了。
“還是來我家躲一陣吧。”
“嗯,你快點打發他們走。”
桂兒鎖上家門,跑進奶奶房裏。
“我是桂兒的公公。”有人朝奶奶打打躬。
後麵那個也學著模樣:“我是桂兒的公公。”
“牛日的!丈夫!”
挨了打仍傻呼呼地笑。“牛日的丈夫。”
“桂兒家的人呢?”
“河裏有寶哩,沒見全村人都去了!”
“那——我們隻好再來了?”
“再來吧。”
父子倆走了,奶奶才喚桂兒出來,可桂兒不出來,她知道公公刁。公公果然就刁,走到村頭又突然折回來,見沒動靜,悻悻地說,做道場的先生高明不?奶奶沒理,隻好真走了。再喚桂兒,桂兒看那先生作法招魂出神了。
那先生應該入定了,又總能夠睃上桂兒一眼,嘴裏還在絮絮喃喃:
……你來到陰陽河,那撐船的老頭低頭坐在艙邊,頭低得已經很難看見。那船大得象座山,那老頭瘦得象隻貓,你想你要過河,這老頭怎麼撐得動這大船,真能撐攏來又如何能爬得上去。但是,這河上隻有這條船。這老東西!你好不平,認為這種安排太不合理。因為渡口的告示上寫著:每次準載一個。怎麼叫一個?陰溝裏揀來的兩個蛇蛋,也要分兩次麼。無奈,你仍得吆喝:“喂——把船撐過來,老頭,有過河的羅,聽見沒有!”河上陰雲密布,天空象被許多撕爛的各類織物粘成的,團團繞繞條條掛掛方方正正歪歪斜斜,於是,有的地方發出幾片漆亮,有的去處透出幾縷烏光,其它許多隻能是一種感覺:黑。對岸還是隻看得見那隻大船和那瘦老頭。即使是過了這條河,回家的路依然遙遠著,這有什麼要緊,能看得遠一尺,離奶奶就近十寸。你拚命地想看透對岸,你拚命地想過河。順手抓過一塊石頭朝那邊甩去,石頭掉在水中,眼看著河水彈出一塊坑凹,彈起的水珠,一點點一點點,升到那“黑”處去,再一陣陣一陣陣落在那大船頭上,落在那瘦老頭身上,大船和瘦老頭變成濕濛濛了。水麵又是平靜得象是死去似的,天空毫不理睬折騰不止的黑雲。那撐船的瘦老頭說是睡熟了又象是醒著,若不然就是那大船艙底爛了又似乎是錨死了。你感到自己也在變了,弄不清自己是睡熟,是醒著,是爛了艙底一樣爛了腳掌,是錨死了船一樣錨在渡口。“幹嘛這麼欺負異鄉人——糟老頭,當心砸了你吃飯的家夥!”這時你其實不知多麼可憐,卻又惡聲惡氣學了惡人來虛張聲勢。這時岸邊什麼“咚”了一聲,你先一怔,怎麼船過河來了,盯著那撐船瘦老頭一刻不走眼,那撐船的瘦老頭連嗬欠也沒打一個,仍在那大船頭上低著頭,這船怎麼過來的?你一愣,來的竟是小船,小得可憐,隔著河看時可是條大船,大得駭人。“這船要翻的、要沉的。”仍不敢上去。你朝撐船瘦老頭搭訕,那瘦老頭還是耷拉著頭,不吭不響,小船就無聲無息地往回走,你膽戰心驚地爬上去,閉著眼睛一邊後悔,一邊等著船翻船沉,然後,就平安地上了對岸。你裝著要趕路忘了給錢的樣子,想懲罰那瘦老頭,讓那瘦老頭追在屁股後麵喊著要他的血汗錢。走了半天沒聽到動靜,你有點奇怪,忍不住又往回走,撐船老頭還和剛見到的那樣,坐在大船上。“船錢要不?”你叫了聲,還是沒動。憑良心碰運氣給吧!你這麼想,手在口袋裏摸索一陣,找出一疊錢,看也不看就扔到那大船上。你還是往回走,後來才知道,錯將奶奶的信給了那撐船的瘦老頭……
“渴哇——”那先生叫起來。
桂兒連忙倒了一碗水端過去。那先生眼睛半閉半睜,撮著嘴唇在碗裏吮吸著。奶奶也進屋了,事少插不上手,一邊閑站著,仍看不見那先生在桂兒的大腿上連擰了三把。桂兒一慌,連水帶碗地失了手。
“還好,碗沒破。”桂兒說。
“先生,還喝麼?”奶奶問。
那先生還是半睜半閉著眼,也不點頭也不搖頭。
桂兒提醒奶奶該做齋飯了。
“奶奶,我給你抓藥去。”
“夜裏趕路,別把領扣扣死,遇上惡煞,魂就能鑽進懷裏藏起來。”
阿波羅還是沒回來。
昨晚家裏依然沒有一點動靜,那先生說過要將窗戶打開,隻要聽到窗戶響,孫子準定回來了。奶奶聽了一夜也沒聽到窗戶響,倒是隔壁桂兒家的窗戶每隔一陣就微微響幾下,前後共響了四遍。早飯前那先生掐指一算:“往生錢少了八百,那邊的土地神不準你孫子離境。”說著就從那黃布包裏,一五一十地數出一疊印著血紅符圖的黃裱紙,讓奶奶正午時出家門,朝西南方走八百步,點火化了,給孫子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