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本來就要在門外張望有沒有幹部來,現在又要等那送紙錢的時辰,守在門外時更細心了,那先生吃罷齋飯後又說,不要讓閑人往屋裏亂闖。
奶奶出門,桂兒進門,屋裏仍有兩個人。
那先生又入定,又睃著眼,又在嘟噥。
“好模好樣,怎麼要嫁個傻大苕?”
“怕是連那好事都不知道幹啵?”
沒人答腔。桂兒坐在桌旁守住茶壺茶碗等那先生叫口渴,公公曾讓人來家提了幾次親,父親總是不答應。後來,公公親自來了,一點也不象別人的那副巴結像,那臉的褶皺處還藏著些惡意,父親就一口應允下來。
“昨夜覺睡好了麼,中間沒堵牆,我倆就是床挨床。”
“真狠心,窗子都敲爛了還不開門,光著身子白挨了一場凍。”
還是沒人答腔,桂兒坐在桌旁倒好了茶水等著那先生叫口渴。那陣子,又哭又鬧,家裏不得安寧:那家子沒財富,沒人品,沒權勢,幹嗎要讓好端端不愁嫁不出去的姑娘去伴比豬還蠢的男人。父母隻是歎氣不肯解釋,等來吉日,還是不得不去給人家作媳婦。或許家裏有人作了虧心事,被公公拿了把柄。公公住在鎮上,人叫他打獵的老灰。
想是那先生沒信心了,終於作起法來:
……山風好硬,夾著一股腥乎乎膻乎乎的氣味,梆梆響地朝你撲來。這日月嶺一點也不高不壯。初在遠處看它,隻覺得是蒼蒼茫茫的森林上凸了幾凸。走近了,走進它的腹地時,又認識到它不僅高大壯闊,還高得可怖,壯得駭人。在村外,你說你有錢,要雇個向導,人家不明白,改口說是領路的,就有了樂意幹的,不過開價高得嚇人。末了你拍著身上所有的口袋說,隻有這些了,實在拿不出更多。人都走了,就留下現在走在前麵的這胖老頭。胖老頭沒全要,給你留下一頓飯錢。你很高興,實際上在內衣暗袋裏還藏有一大筆錢。然而,隨後你後悔了,悔不改吝惜那幾個小錢。胖老頭一點也不同那撐船的瘦老頭,老說著話,老回頭看,聽憑兩腳踩得白森森的骨殖喳喳響。日月嶺實在很久了,胖老頭不容否認地連說了幾遍:五千年整。那時節,還沒有編年史,還沒有日曆,還沒有時鍾,剛變成人的猴,能記得這準?你不肯相信,胖老頭紅眼爭辯:這路上的屍骨能作死證,這路上的靈魂能作活證。說著,胖老頭蹲下來,辨認起幾堆骨殖來。麻白,酥黃,象堆放久了的冠生園蛋卷,被獸蟻蛆蟲啃得殘殘缺缺,滿地是粉粉屑屑,從一對眼窩裏長出了五棵狗尾巴草,竟然抗得住硬梆梆的山風,彎彎一陣又挺直、再彎彎、再挺直。胖老頭硬要拉你攏來細看,還用雙手籠著嘴,筒住你的耳朵,說狗尾巴草上有五個靈魂,就住在毛茸茸的小球裏麵。你一下子就聞到從西安兵馬俑,到南京萬人坑,從唐山大地震,到金沙江虎跳峽,黴,腐,臭,腥,各門各類的屍體味。“別看了,快走吧!”受不了了,你叫喊起來,地上躺的骷髏也嚇了一跳。“等到死了,變成骷髏了,還怕看不夠麼。”胖老頭想拿起一根腿骨嚇唬你,手一碰上去,腿骨竟變成一堆齏粉。於是,那老頭就開始犯傻了,瘋瘋癲癲地直往前跑,也不管拉沒拉下你。喊無益,吼無益,隻好跟在後麵拚命地追,在這森林裏一個人非完蛋沒別的辦法。東南西北、四麵八方,早就被胖老頭嘮叨得稀裏糊塗,真的拉下時就得在這骷髏堆裏過夜,等明天日出,難預料能不能熬到日出,尋回方向。所以追上胖老頭,既有點無可奈何,又是無論如何要做到的。磷光幽幽地散發著,蝕盡了眼睛色澤中的瞳彩,開始變得漆黑了。“屌毛灰!扒灰佬!亂倫種!”累得快趴下時,你突然用家鄉的土語一串串地罵起來。眼看著繞過那棵連初生杈也沒掉的大柏樹就能甩下你時,胖老頭猛地折回來,慢慢吞吞地逼近來。你這才知道胖老頭能聽懂土語,慌了,兩手抱著腦袋,準備挨頓揍。那胖老頭隻是瞪了一眼,肩膀碰碰肩膀,徑直順來路退回去。“別走哇,這裏還有大把錢能賺。”千呼萬喚都沒效。“我這就跪——陪不是!”一點用處沒有,森林裏終於隻剩下一個人時,你想有捉魂的野鬼,迷人的山魈,連忙解開領口,塞上耳朵閉緊雙唇,兩腳瞎忙乎居然繞過了大柏樹。哦,一下子就看到月亮下麵那條長長的地平線,森林和日月嶺就這麼過來了……
“水呢——”那先生叫起來。
桂兒連忙將茶碗端過去。那先生眼睛半閉半睜,撮著嘴唇在碗裏吮吸著。奶奶也進屋了,事少插不上手,一邊閑站著,仍看不見那先生在桂兒的大腿上連擰了三把。桂兒一顫,幸好茶水沒潑。
“午時三刻到了。”那先生說。
“午時三刻到了。”桂兒衝著奶奶大聲複述一遍。
也是心誠所累,邪煞了頂的事,就做在奶奶眼前。桂兒眼尖,從沒把那先生當五十歲的人看。奶奶一出門,那先生就撲上來,雙手捧著桂兒的乳房使勁地捏。桂兒身上一陣陣顫栗,忍不住呻吟起來。那先生也不停地喘氣一邊把手插進桂兒褲腰一邊說:
“去床上吧!”
“別,這穢氣,會惹人家不吉利。”
“去哪?灶屋裏有兩捆稻草。”
“隨你。”
那先生托起桂兒,跑進灶屋,迫不及待地摟在一起撲倒在草堆上。
奶奶回家時,看到先生還在那兒入定,桂兒卻趴在桌麵上睡著了。奶奶很細心地拈掉桂兒頭發上粘著的幾根草屑,然後才叫醒她,說是天快黑了,淘鐵沙的人要回來了,該回家做晚飯去。桂兒走後,奶奶發覺她坐的椅子上濕漉漉的一片。
這時,那先生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後收了道場。
“阿波羅今夜能回來麼?”
“差不多吧!”
那先生又打了哈欠。奶奶不高興不是因為這,奶奶以為桂兒濕了那椅子是來了月經。
“奶奶,真的遇上鬼來捉魂怎麼辦?”
“在路上走時千萬別回頭,心裏默念著:公雞叫了!天打雷了!鍾馗是我大舅爺!”
雖然叫作春,河水並不比冬天的暖和多少,扛著串上磁鐵環的木杈的人群都回村了,淘的鐵沙每天都是差不多多,所以很難將以前和今天收獲的心情作出比較。都是這樣,從河裏起來跑幾裏山路到家,嘴唇才見到稍許血色。阿波羅沒死前,他們對奶奶也是這麼尊敬,阿波羅成烈士了,他們的尊敬還是往常那副模樣。
頭一個進村的人問奶奶:“飯熟了麼?”
“還沒哩。”
“吃飯了麼?”最後一個進村的人問奶奶。
“還沒哩。”
因為他們走過桂兒家以後所有的家門,都不勞神去羅嗦,所以這就是尊敬。
那先生說道場做完了,今晚孫子一定能到家,奶奶就備了些白酒葷菜,請那先生領番謝意。奶奶喜歡桂兒又規矩又活絡,沒請男人就讓她陪著先生。然後,又朝那先生買了些往生錢,要去中午那地方化了,奶奶怕孫子歸時,路上關卡多,要給阿波羅多備些買路錢。
那先生認為已經夠了,不過多一點總比少一點穩當。奶奶於是兩隻小腳一顛一顫地出門去了。
“那——飯菜是這麼留著,還是等你回來再熱呢?”桂兒攆到門口了。
“隨便,老笨拙了,反正總是沒滋味。”奶奶說著繞過橫躺在家門前的一隻母貓和一窩貓仔。
這時屋裏全黑下來,桂兒點上煤油燈端到桌邊,那先生卻一邊將燈吹滅,一邊摟過桂兒,桂兒終於不再拗了,就坐在他懷裏,一個酒杯喝酒,一隻湯匙喝湯,一雙筷子拈菜,一隻飯碗吃飯。
“做媳婦的滋味我這是初次嚐到。”桂兒這時有機會訴說自己的秘密。
“我還以為老公不會放過你這朵手邊花。”
“老雜種打了幾次主意,我不上他的鉤。”
“為什麼?”
“女人的事,說得清你們男人也弄不清。說真的,這樣我害怕,他們會發現的。”
“誰叫那傻大苕自己沒能耐。”
“可他們會揍我,那死男人連他父母都敢打,打人時就象打畜牲。公公又出奇地刁,會想絕招來整我的。”
“我會法術哩,他們不敢。”
“得啦,別的先生做道場,畫符念咒誰也懂不了,可你,你在背書,念文章。”
“嘻嘻,反正都是那回事。”那先生的兩隻手又放肆起來,弄得桂兒不吃不喝直哼哼。“夜長著,再吃點,吃得飽飽的,有勁才快活!”
“那以後呢?”
“願意跟我去遠地方麼?”
“去就去,反正我不在乎了。”
“等我賺夠了錢,就帶你去闖闖,外麵那些大地方,你見了就不想回家了。”
“一言為定,隻要你走,我就走,哪怕就現在。”
“現在不行,錢不夠。”
“你就不能朝這家奶奶多收些,她兒子端公家的飯碗有的是錢,三兩天便有人上門來送禮進貢。”
“你去多串些人,明天一早來對這奶奶說是夢見她孫子了。這樣我就能多要些錢。”
說這句話時,倆個已經走出後門躺在山坡上摟成一團了。
奶奶到底看到那隻蒼鷹了,不過隻是在夢裏,蒼鷹在她的夢裏飛翔了整整一夜,孤單單,淒慘慘,一切可以作伴的東西全沒有,身子好沉重,翅膀好沉重,眼睛也好沉重,但仍在頑強地飛翔,整整一夜全沒歇息。一會兒由黑點變成蒼鷹,一會兒由蒼鷹化作黑點。
這麼個時辰!這麼個境界!這麼個飛翔!人懂得了麼?反正奶奶懂不了。
奶奶又空盼了一夜,孫子怎麼老是這般辜負、這般不明白老人的一番苦心呢!“阿波羅哇——”奶奶醒來時長籲當哭。
而桂兒卻歡天喜地地闖進來。
“表弟回來了,先生真高明。”
“阿波羅在哪?”奶奶想笑。
“昨夜他在夢裏朝我叫桂兒姐哩,和從前一個樣,就是胸前多了個二等功臣章!”
“是麼,我怎麼夢不見?”
之後,接二連三地來了許多老少男女,都說夢見了阿波羅,都說先生真高明。
奶奶到底沒笑成,一邊愣著讓人發悶。
“都見著我孫子,就我沒見著。到村裏了,怎麼不回自己家?奶奶還活著呢。奶奶還知道想你呢。你躲著奶奶是為了什麼?奶奶我可沒虧心對待孫子你一回呀!”那先生的手讓奶奶死死揪住。
“先生,都說你高明,你就替我問問孫子,他怎麼不回家,怎麼不見奶奶——我好想你呀,阿波羅哇,好孫子啊——先生,我求求你,隻要能讓孫子回家,要多少錢我都給!”
那先生怔住了,奶奶留他別走,他倒真沒準備走,可奶奶硬是要親自夢見孫子,又讓他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