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魂(3 / 3)

勉強不得,又得勉強。桂兒一旁熬不住時,瞅空攏來撩逗那先生,先生雖然無法入定,也無心與她做愛。

……那撐船的瘦老頭低頭坐在艙邊,那船大得象座山,那老頭瘦得象隻貓,這瘦老頭怎麼撐得動這大船?這河上隻有這麼條船。那撐船的瘦老頭該是睡熟了又象是醒著,那大船艙底爛了又似乎是錨死了。

山風好硬硬得梆梆響,日月嶺不高不壯隻是在蒼蒼茫茫的森林上凸了凸,領路的胖老頭聽憑兩腳踩得白森森的骨殖喳喳響,一隻顱骨眼窩裏長出五棵狗尾巴草,竟然抗得住硬梆梆的山風,彎彎一陣又挺直,再彎彎,再挺直。胖老頭說靈魂就住在那毛茸茸的小球裏。

你曾錯將奶奶的信作錢給了那撐船的瘦老頭,你曾由於領路的胖老頭拉扯著看骨殖,一下子就聞到西安兵馬俑,南京萬人坑,唐山大地震,金沙江虎跳峽中各門各類的屍體味……

那先生重複著嘮叨。夜深人靜時,他還會溜進桂兒的房裏尋歡作樂;奶奶還會有那醒著的盼望,夢裏的守候。

下一個早晨,奶奶從一隻梳妝匣裏掏出一隻布包,又從布包裏掏出一隻紙包,打開來,一大疊人民幣堆在桌麵上。奶奶和那先生說,這是上麵發給孫子的八百元撫恤金,隻要他能招回孫子的魂,這錢全給了他。

那先生犯傻了。

桂兒推推他。

“你怎麼比我那男人還傻?”

“這錢不好拿。”

“蠢極了。有這錢我們可以逃走哇。”

那先生瞪了桂兒一眼。

“你沒看到這錢裏麵全是血麼。”

“奶奶,真的讓鬼捉了魂去怎麼辦?”

“它會讓喝一碗湯,那叫迷魂湯,千萬不能喝,喝了轉世投胎就不認家人了。”

道士僧人就怕這樣的信徒。

那先生實在不知奶奶這麼篤信虔誠,這麼執拗古怪,若知道就不會來,寧可少了這家生意。眼下,隻落得個幹瞪眼發急,鑼敲破,法施盡,阿波羅就是不肯入奶奶的夢,叫先生無計可施了。

踱出屋外時,奶奶從後麵扯住他。

“先生你別走,別扔下不管了哇。”

“不走,我是不走。你孫子死得好壯烈,能招回他的魂,作先生的我也榮耀三分。”

那早晨是蒼白的。太陽還懶著身子沒出山,慘淡的霧從房前屋後一直鋪到遠遠近近四麵八方的大山深處。近處的淺綠,縈縈繞繞到了遠處,就變成黛青。也不知奶奶活到如今明白這些沒有,遠處的青在近處卻是綠,遠處的白在近處卻是灰。西河倒是清汪汪的,湯湯於眼底。沙洲上有幾座沙墩,沙墩上的青草再旱的天也是綠油油的。桃花汛的季節,這沙墩上會留下厚厚一層春水攜來的花瓣。阿波羅曾鳧水過去,捋了一大籃子,提回家撒給羊,羊不吃。撒給牛,牛不吃。撒給兔,兔不吃。桂兒瞧了一眼說水浸了不香,就沒再看它。阿波羅隻好將花瓣傾進豬欄裏。阿波羅走後,沙墩就沒了,在磁鐵環的碾軋下,淘鐵沙的人群將沙墩全夷成了沙洲,隻剩下汪汪流瀉的河水仍一如既往。就那一次,阿波羅再也沒有下到西河去撈花瓣了。

“別這麼傻跑傻趕,到我家歇歇吧,沒別人了。你家在哪兒?”桂兒盯住那先生。

“那兒。”他指了指遠山上根本看不清的地方,一片山巒被迷蒙的霧幛籠罩著。

“回了娘家依然還是姑娘。”桂兒拍了拍小床上的那隻枕頭。“在婆家時,我明裏是媳婦,暗裏是姑娘。可現在我卻明裏是姑娘,暗裏是媳婦了。”

桂兒眼睛裏熱氣灼人,摟著那先生往床上去。那先生一臉倦容,用力推開她。

“別到了歪頸樹還不彎腰。往後快活日子長著呢。”

“你真想把魂招回來?”

“真想。那陣子見到老奶奶要用撫恤金換回孫子的魂,都快掉眼淚了。”

“是麼?我倒有個法子。”

“什麼?”

“你得先答應,再來一回。”

“你癮真大。”

“全怪你撩的。”

“說吧。”

桂兒指著牆上的九大元帥像說:

“阿波羅死在戰場上,這軍人就得聽司令元帥的。你這麼換花樣,老奶奶準信。”

半天沒見到先生的影子,奶奶還以為是法術不高走了。那先生終於回到屋裏時臉色有些發白,手裏拿著一大卷紙,展開來卻是九大元帥的畫像。

“老奶奶,是我不好——是我無能,不能讓您老早早如願。”那先生垂著頭。

“先生高明,還能使新招。”奶奶說。

“忘了阿波羅是戰士,是戰死沙場的,那戰死的地方就是他的陣地,人死了魂仍守在那陣地上,沒有接到命令,他是不會往回撤的。”

說怪就怪,那先生說話時竟哽哽咽咽地,兩顆淚珠繞著眼窩打轉。奶奶看不清那淚珠,隻聽出那先生動了真情,也就忍不住抽抽噎噎起來。

“孫子都死了,我這把老骨頭留在世上有何益處呢。”

“他今晚一定能到家的。”

“那謝先生你了。孫子什麼時候到家,這撫恤金什麼時候全給你。”

那先生不理會桂兒在後麵扯著衣襟提醒,一把拉住老奶奶的手說:

“我不能收,那點錢是阿波羅拿命換的,我不能這樣黑心爛肺,不做人味!”

“魂即是命,命也是魂。先生,你快別這麼說,快別自咒自了!”

黃昏時的迷迷暮色裏,朱老總的畫像居中,其餘八位分兩側立在那山包上。每天黃昏時始終在這裏盤旋的那隻蒼鷹仍在繞著山包盤旋。那先生說,這會是那捉人生魂的壞物的化身,得去了它。桂兒的爸爸扛來一支土銃,轟地一響,那蒼鷹不再盤旋,直挺挺地從空中紮下來,跌入附近崖間。

本是一身青皂,在黃昏裏那先生的打扮全變成了墨黑。他單腿跪下朝西南方拜了八拜,又雙腿跪下東西南北地拜了八拜,這才舉起一隻杏黃三角令旗,山岩一樣的二十四個男人,三個一夥站定了八角。連桂兒都毛森森地說,那先生動真功了。真的招魂大法,阿波羅真的能回來麼。

“遠方越南國的阿波羅,有令傳來,你聽真了——”

那先生突然撕裂嗓門暴喊起來。緊接著的是一切消失後的死寂。隻留下片刻後那先生夢囈般的喃喃,和男人們蒼涼的和聲。

“朱老總,大元帥,騎著白龍馬,已把命令下,阿波羅,回來吧!”

回來吧——阿波羅!

男人們憋足氣一齊叫著。

“二元帥,本姓劉,騎著棗紅騮,已把命令下,阿波羅,回來吧!”

回來吧——阿波羅!

運運氣男人們又喊起來。

“三元帥,本姓彭,騎著雪裏駿,已把命令下,阿波羅,回來吧!”

回來吧——阿波羅!

第一聲喊的回聲已傳回來了,男人們的喊聲更蒼涼了些。

“四元帥,本姓陳,騎著草上駸,已把命令下,阿波羅,回來吧!”

回來吧——阿波羅——

第二聲喊的回聲也傳了回來,男人們喊聲中的蒼涼溶出了陰森。

“五元帥,本姓徐,騎著追風騏,已把命令下,阿波羅,回來吧!”

回來吧——阿波羅——

這時,回聲喊聲連成一片,雲潮不再漲,霧潮不再落,隻把這漫天的黃昏,拋在這大潮中山包的黑浪上,一片一片地揉薄震散。

六元帥,本姓賀,騎著……

七元帥,本姓……

八元帥……

九……

回來吧,阿波羅。

回來吧——

那個黃昏的最後一聲呼喊,沒有石破天驚的震響,隻是象低回的山風一樣低沉地哼哼,並在最後悄悄地全部溶進山風裏去。

那先生驟然站起來,剛一邁步,又驟然跌倒在山坡上。

奶奶一步一趨走上去,一道白光一晃,身著白警服的兒子出現在眼前。

那先生不敢爬起來,跪在地上。

“所長,這不怪我。是這老奶奶硬拉我來的。我說了,這事不能再作,作了犯法。老奶奶硬不聽。所長,這次你一定要給些文件我,以後再有人來請我去搞迷信,就拿出文件讓他們看,還能作宣傳。”

兒子被奶奶擋在身後。

“先生,你別怕,有我哩。”

“所長,你親眼看見了吧,不能怪我。當然,真要抓,我也服罪。”那先生從奶奶肩上探出頭說著冤枉。

沒去理睬那先生,兒子扶住奶奶。

“媽,好涼,請回吧!”

那先生驚呆了,心裏自語:怎麼派出所長會是這老奶奶的兒子?奶奶招呼他返回也沒聽見,那先生一直這麼呆著,直到所有的人都走了,山包上隻剩下自己和桂兒。桂兒要收回自己家的那些畫像。

“走哩。讓你回去吃飯哩。”桂兒推搡一下。“你怕那所長?”

那先生忽地樂了。

屌毛灰才怕!這是給他兒子招魂,他敢抓我!我還要上他家作客坐首席討幾杯酒喝!”說著就親了桂兒一下。“那錢我要了!”

“什麼錢?”

“八百元撫恤金呀!”

“不是不能要,要了黑心爛肺麼?”

“派出所長家的,不要白不要。媽的,誰讓他將老子關了三次!”

後半夜,下雨了。下雨了,奶奶並不知道,隻想作一個夢,好好的一個夢見孫子的夢。沒有了星光與月影的寂靜,春雨不厭其煩地嘩嘩啦啦,滴滴濺濺,揚揚撒撒。春夜失去了往日的嫵媚與神秘,而變得有了幾分雄奇與嚴峻。窗紙撲撲、撲撲地響了又響,往日,總是阿波羅在嚷嚷,下雨了。下雨了。又下雨了。誰來告訴奶奶?

長久地,人都說春夜難眠。那夜裏有誰沒睡著呢?一大早,那先生、桂兒就來探聽昨夜的消息。兒子很不高興地叫了聲,然後就去推那虛掩的門。

奶奶一夜夢真長,還沒醒。

奶奶該是累了。推一推。仍不醒。再推推,仍不醒。奶奶不會再醒了,帶著滿臉愜意的微笑,長久地,長久地,入夢了。

那先生歎了一口氣。要走。卻被吼住。這一聲吼,又夠他去派出所拘留室蹲三五天的。

所有的人都在,就隻少了奶奶,兒子說。前些時奶奶曾說,所有的人都在,就隻少了阿波羅。

其實並不隻少了奶奶。直到派出所長查找起奶奶梳妝匣裏的那筆撫恤金,直到那傻大苕家父子又來要人,村裏的人才知道,桂兒不知去哪兒了。

半空裏又出現一隻黑點,兩天沒見的那隻蒼鷹又出現了,一刻不停地繞著山包盤旋,又寬又厚的毛茸茸身子一定是傷得不輕,常常一晃一晃地,沒有人覺得不是蒼鷹在滑翔,而是山在盤旋飄蕩。

奶奶永遠也抬不起頭看了。

1986.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