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碧輝煌的暮雲籠罩著鯉魚潭,數十年不見此景象了。
都說這是金鯉魚顯形。
山裏要發幹大水了。
“大水快要下來了。”
“如何也得趕在它之前撈起赤石牛。”
“那武瞎子,爺老子還會戰勝你的。”
有人舀起一瓢水澆在油亮的腦殼上,默默地對自己說著許多,並繼續埋身在小木船船艙中。從上遊穀地豁口裏領著一泓白亮河水蕩漾而來的山風,撩起那隻空洞洞、飄悠悠的左衣袖,又將它按落在鯉魚潭粼粼小波之間。
這獨臂佬應該年逾七十才對。
他從船艙裏一瓢一瓢地向外舀著水。
木船在一厘一厘地從水中浮起。
這水是自己剛才一瓢一瓢地舀進船艙的。
這木船是自己剛才一厘一厘地讓它下沉的。
終於水舀完了船不再上浮。獨臂佬噗嗵一下跳入鯉魚潭,劃著水三下兩下爬上岸後,將係在一棵大楓樹上,連接木船的已經鬆弛的繩索重新繃緊。他回到船上,瞅了瞅船邊那沒入水中沉墜墜的繩索,一聲沒吭地重又舀起水來。
當然這一次是向船艙裏麵舀。
“還得重複十三次。”
獨臂佬心裏記著數。
黃昏的某個時候,終於數完了兩天前就知道的那個數。獨臂佬係好繩索後,一口氣抽了五支煙才回到船上。但是,他愣住了!這白石牛是河那邊武瞎子那一族人的,而鄭家的鎮水神牛是赤色的。他惱怒地揮起大鐵錘。
“看你武瞎子還神不神氣!”
“看你武瞎子建得了多少高樓大廈!”
在再次沉掉白石牛時,獨臂佬幾天來一直帶在身邊的大鐵錘,敲碎了它的兩隻彎角,他開始一直不明白自己怎麼偏偏老帶著這笨家夥,這一時刻才知道,一切還在人的不明不白中就早有了安排。
獨臂佬獨自拖著船,逆水行舟時已經沒有了沮喪,他在想:又得請那捉鱉佬潛入潭底,找到真正的赤石牛,並用繩子係牢,卻沒有了雇人的工錢。然而,天明以後一定會在鯉魚潭重新開始他的打撈工作的。這是獨臂佬還在暑氣急劇退卻的漆黑石灘上,吃力地行走時,望見家門透出一方燈光,就已經決定了的:一定是兒子回家了,就讓他下去。
“將軍大伯,抓住金鯉魚沒有?”
兩個年輕的牛皮販子,站在河中心的一塊石步上,等著讓獨臂佬與他的小木船先行通過。打頭來的那個稱呼使獨臂佬饒了一頓罵。
“臭嘴!不是爺老子丟隻胳膊換一片江山,你兩個鳥蛋還不知道往哪裏生!”
“對對!紅二十五軍在陶家河出發長征時,您就是副營長了,若不是缺條胳膊不讓跟著隊伍,您早就做了將軍。”
這話本是自己說慣口的,獨臂佬知道牛皮販子倆在學舌。
“給我點支煙!”
牛皮販子的氣體打火機有股怪味,獨臂佬盯著那霍地竄出老遠的呼呼火苗,猛想起:鬧暴動那年,河對岸那座巨大河擺上架著的馬克辛重機槍就是噴著這樣的火焰。他呸地將唾沫與煙蒂一齊吐在握著打火機的那隻手上。
“滾!”
獨臂佬突然發起火來。
這條河上下左右許許多多的山丘峽穀全都屬於大別山。
這條河叫西河。
河中鯉魚潭裏的確住著一條金鯉魚,若不然,隔著水對峙的兩座河擺上安放的鎮水寶物,怎麼老是隨著洪流跑進潭中?山水喧囂肆虐的季節,白石牛和赤石牛較著勁兒比試,總想將對方擊敗,假如白石牛敗了對岸那座河擺就會崩塌,白石牛就會去潭中向金鯉魚發泄心中憤懣,而當山水過後,對岸的那些大戶人家就會重新壘起河擺,並焚香沐浴,從潭中請回白石牛。獨臂佬小時候愛聽老人們這麼絮絮數述,如今自己老了時,卻已少有人愛聽了。但是,白石牛什麼時候不再去鯉魚潭,臥在那河擺上高枕無憂?獨臂佬時至今日從未見到過屬於他們鄭家的赤石牛,在他親手壘起這座河擺時,也隻有岸邊的一大堆亂石,年年歲歲,白石牛立在那座河擺上,呼喚著驚濤駭浪衝刷他那黃泥小屋前的土岸砂堤,吞噬著他那殘犁瘦牛耕耘過的薯地稻田。據說,金鯉魚白石牛和赤石牛都是大禹王治水時留下的,先聖本意是讓這對神牛鎖住曾在北方黃河中作孽多端的金鯉魚,隻是在大禹王走後第五百年的那個春天,為了爭奪河中草灘它們鬧翻了。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河那邊一個非常富有、非常有地位的人弄到一道詔書,將赤石牛永遠貶入鯉魚潭。在這之前很早草灘就開始變成石灘了。
那時候,獨臂佬的老太爺已經來到人世。
而後來他一歲生日時,全族人聚在祠堂裏,對著祖先滴血起誓:哪怕全族人都去討米叫化,也一定要將他培養成能夠蓋過河那邊武姓人家的人。他們先後為他請了不少教書匠,但無人能呆上半個月,不是被河那邊的人嚇跑,就是被誘走。十六歲了,他就要出遠門時,白石牛蜷伏的河擺上出現了一個騎大馬、穿軍裝卻又架著一副金絲眼鏡的人。獨臂佬出外去讀書,正是衝著這已經在外麵進了洋學堂的武尚文而來的。武尚文一身戎裝耀武揚威地在西河裏策馬奔馳,有幾次馬蹄激起的水珠都濺到他的臉上。這一變化是他的父老們所未料及的。“武瞎子當了國軍連長,有百十條鋼槍聽他調遣。”“聽說蔣委員長還是他的校長!”夜裏偷著議論的這話惹怒了他。怕什麼,反正是誓不兩立了,那武瞎子能當兵吃糧我就不敢?!這以後的一個半載中,獨臂佬同地下黨接上了頭。在如今的縣革命曆史紀念館裏稱為“三·二暴動”的那場戰鬥中,武瞎子被趕走了,白石牛被扔進鯉魚潭。當時獨臂佬無暇請回他們的赤石牛,因為武瞎子領著兩營兵馬打了回來,吐著氣體打火機一般火焰的馬克辛重機槍,從對岸河擺上掃射過來,赤衛隊員一片片地倒在鄭家河擺旁的山坡上。
從此,這條西河成了白區與蘇區各自的天然屏障。
將近半夜,月亮升到了西河正中,亙古不變的山巔矗立在昏暗的空中,黑漆漆莽莽然群山壘成的幃幛頂上,獨臂佬漆亮的脊背閃爍著波紋斑斑的黑色釉光,河水斷斷續續拍打著岸邊沙礫的音響,更加深了這沉悶的寂靜。
獨臂佬坐在河擺上,在一陣一陣幹咳的間隙中拚命地抽著煙。他背對著河水,眼前螢火蟲一般忽閃的油燈早已熄滅了,身後,對岸那串串耀眼的電燈即使是倒映在水中也依然刺眼。有好些時,他沒在白日裏來這兒一邊歇息一邊沉緬了。
那一天,他在這兒瞧見特赦回來的西裝革履鶴發童顏的武瞎子和一群氣度不凡的人,站在過去那河擺的位置上,麵對著他、他的河擺和他的黃泥小屋直笑得前傾後仰。隻過一夜,石灘上開來了一隊建築工人,那武瞎子要重修河擺,並且不再用塊石而是用鋼筋混凝土!這之前的兩年間武家在美國、香港的前輩與後人寄回了大筆大筆的錢。象是變戲法,隻一個恍惚,西河兩岸一樣點了幾輩人的油燈,河那邊卻換成了電燈;一樣設在祠堂裏的小學校,河那邊卻搬進了高樓大廈。且武氏祠卻也作為什麼古建築,由省裏撥來專款修繕一新。
那一次捉鱉佬在河裏衝著他打了個招呼。
“鼇魚眨眼了是不是?”
“野狗放屁,撒不了三滴尿!”
捉鱉佬從河裏爬上河擺來,獨臂佬連忙揩揩眼睛。
“噴——犯得著麼?人老眼淚貴如金嘛!”
“不瞞你,我這心裏難受。”
“老哥,瞅著河對麵我這眼睛也赤紅赤紅的了。”
一陣不算太長的沉默。
“記得你五叔的墳墓麼!”獨臂佬問。
“又想考我。嚕,這一排靠南第五座。”
“還是錯。你五叔那墳墓現在是第四座了,原先的第四座是那個說話象鳥音的政委躺的,今年清明節,家裏來人將他運回廣東去了。”
“唉,這世道——我看還是誰有錢誰就是老大。聽說武家那些人,從國外整飛機整輪船地將美國錢往家裏運。聽說武瞎子的老嶽父從南洋菲律賓國捐回一大筆錢,在縣城裏建一座圖書館,那房子聽說比一旁的烈士碑還高……”
“聽說!聽說!聽說過蔣介石還陽沒有!”獨臂佬揮手甩下一把眼淚。
“不願聽我還不願說呢!捉了一輩子鱉剛交上好運,一斤就能賣十二塊五毛,我這四隻老鱉就足足頂得上你每月四十五塊撫恤金羅!不過姓武的那夥人才算是揀了金瓜。他奶的鳥蛋。上午收到一封信下午就成了萬元戶。真是家書抵萬金。若是再來一次土改才叫過癮。”
老遠處捉鱉佬還在喋喋不休。
獨臂佬給河擺旁山坡上的八十二位戰友的墳墓都添過土以後,心裏平靜了些,而且大體說來,他已經稍微輕鬆了些,眼淚被風吹幹了頭,暈也減輕了,關鍵是那隻斷臂似乎不再痛了,所以他才決定進城去,找過去是縣長而今在縣裏當政協主席的兒子了解些情況。
當街碰上了牛皮販子。他望見那樓雖高也不過是與烈士碑平起平坐。
“這是圖書館麼?”獨臂佬對判斷不放心。
“沒錯!這是聞金堂老先生捐建的,夠高吧,將軍大伯?不過還有三層沒建呢!”牛皮販子搶著說了幾句,又同候在一旁的幾個添幾元減幾元地討價還價去了。
捉鱉佬那話倒沒假了。一驚之下他先去烈士碑下的紀念館。於是便有了接踵而來的意外。
“爸爸!”紀念館門前遇見了兒子。
“嗯。”
“您要來怎不先捎個信?”
“老子看兒子未必還得下批文。”
“不是。聞老先生從菲律賓回來了,正在裏麵參觀。您們過去那種關係,不先作好安排會影響黨的統戰工作的!”
“麼話?呸!”兒子挨唾了,“我早就要問他把你的兩個姑姑弄到哪兒去了。別攔著我!”
已經不是動真格的年歲了,獨臂佬被兒子輕而易舉地製服。待他衝進紀念館大廳時,已不見了聞老先生。
“我的刀呢?”
“我的那把大刀哪裏去了?”
從前一直在這兒展出的那把鏽蝕斑斑的大刀不見了,唯有那隻鋪著金絲絨的貯藏櫃空蕩蕩地放在角落裏。兒子喚人捧出那把刀。用不著說他也明白:沒有誰比他獨臂佬和那聞老先生翁婿倆更清楚這刀的來龍去脈,如果不是兒子他們耽心聞老先生瞧見後影響統戰工作而將刀藏起來,鬼才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