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水(2 / 3)

獨臂佬劈手從兒子那裏奪過他的刀,頭也不回地怒氣衝衝地往外走。

“鄭超武同誌,別忘了你的黨性!”

“鄭能國同誌,你也別忘了要講黨格!”

兒子的厲聲斥責使獨臂佬冷不愣丁地冒出一句叫所有人都沒能再開腔的話來。帶著大刀他回到八十二烈士墓地裏流了整整一夜眼淚。有人走到近前陪著蹲了許久後,他才覺察到。

“你怎麼又哭上了……自己的身子自己愛,這個歲數了,經不住這麼哭幾回……這隻老鱉你拿去補補陰陽!”

捉鱉佬惶惶地勸勸歇歇,歇歇勸勸,臨要走開時獨臂佬才開口。

“聽說過赤石牛麼?”

“知道。在鯉魚潭裏。”

“求你幫忙撈起來。”

“如今這骨架恐怕不行了。”

“隻要下到潭底將繩子係好就行。”

“說說容易,不定是活著進水死了出水。”

“你心裏的紐絲紐人知道。我兜裏的撫恤金還有三十元,全給了你。”

“老哥別怪,這玩命的事就得先準備好棺材錢。試試吧,不成不取分文。就算撈得上來,誰幫你運到這河擺上來呀?”

“誰告訴你赤石牛要搬到這兒來的!”獨臂佬勃然大怒。

“你這是衝誰呀!越老越古怪。還是我這樣好,前三十年捉王八,後三十年捉老鱉,既無遠慮又無近憂……”

後來,後來撈起的卻是白石牛,當然這怪不了捉鱉佬,潭底幾丈深誰能看清是白是紅。

獨臂佬咳嗽得更厲害了。空氣中彌漫著濃烈的混凝土氣味。鋼筋混凝土又怎麼樣,隻要請回赤石牛就一定能夠戰勝它的!他認定了。西河在靜淌,石灘在喧鬧,它們還象一百年、一千年前一樣放任著自己的性子。可是獨臂佬已力不從心了,他想到“一定能戰勝它”時,心律的搏動已遠不如從前強勁,半個夏天還沒過完,衰老更顯著了,腰彎背曲象隻瘦牛一樣走路蹣跚,臉上的紅暈也隻是發怒時才會忽閃忽閃地顯現,眼膜上蒙著的那層白翳和堆在眼角的那些白色眼屎,就象背陰地角裏冬季的霜花。這也是他不敢在白日裏來到河擺上的部分原因。

兒子第三次來喚了。

“太涼了,該進屋睡去。”

“睡去!”

獨臂佬已不象傍晚進屋時衝著兒子臭罵時那般怒火中燒了。父親和兒子在一張窄木床上緊緊相偎著。三十多年前父子倆生平第一次舒舒服服睡了一覺的從武家分浮財得到的那張雕花木床,前年搞文物普查時,獨臂佬二話沒說就捐獻給了縣文物管理所。如今這床太窄太擠了,無論是兒子還是父親都無法入睡。

撐不住冷寂,兒子先開口。

“軍區來人了。要見見您。是寫二十五軍軍史的。”

“等著要發幹大水,隔幾天再說。”

幹咳將獨臂佬的話截成幾截。

“知道您在惦念那河擺。人家是紀念黃埔軍校同學三五年在這兒的那次大聚會,省政協的兩位常委也在其中,不是衝您來的。”

“衝我?我是老幾?那河擺是他們的榮耀,山上那八十二烈士全是三〇年那一次——那挺馬克辛……”

在窗外最低的山凹處,黎明在眨著睡意惺忪的眼睛。

大禹王也許是無力治服金鯉魚才讓它從北方平原來到南方叢山。這西河原本不過盈丈寬,年複年,載連載,白石牛駕著河擺將山水斜刺裏衝向自己的對方,赤石牛以同樣的方法施以那沒完沒了的報複。於是良田變成了嶙峋的石灘。於是清溪變成了混濁的大河。你得到了什麼好處?誰也別想撈著便宜!白石牛、赤石牛連綿不絕的爭吵中,金鯉魚也都有了遺憾:

——等到草灘沒了你們就無暇爭鬥了。

獨臂佬就躺在鯉魚潭邊那塊稀疏的草灘上,一眼望去,周圍全是流沙礫石。

“爸爸,捉鱉佬都沒把握的事,我能行麼?”

“怎麼不行。那年在外婆家門前的水塘裏,你一個猛子紮了二十多丈遠,露出一隻大光腚,去逗那在水邊洗衣服的你小舅舅的新媳婦。”

“這多年了您還記得!”

“連你外公被武瞎子的下屬打死時的情形也一點沒忘。”

“別提那些事,我這就下水。”

“等一等,有件事忘了問。河那邊也被劃為蘇區,這事可是真的?”獨臂佬有些迫不及待地坐起來。

“沒錯。”

“憑什麼?你扳著手指數一數,那十幾年中,他們朝這邊作過多少壞事?”

“因為四七年劉鄧首長的司令部曾設在武家祠堂裏。”

“滿打滿算也不過是在那什麼都藏得光光的空屋裏開了一次會,歇了幾天腳——混……帳!”

兒子見勢不妙趕忙嗤地一聲隱入潭中。一隻大氣泡靜靜地在原地盤旋晃蕩,河穀的早晨無聲無息,一道微弱的霞光映出氣泡上的五彩,隨著,太陽轟地湧出遠山的凹口。

守著大楓樹下的繩索,獨臂佬盯住在船上舀水的兒子,這家夥一點也不象他當年。武瞎子他們為什麼要逃?長江邊上那一仗,劉鄧大軍把武瞎子連同他那一師人,一兜兒包了個幹幹淨淨。獨臂佬沒有同人群一起衝過河去,哄搶武瞎子的家人來不及帶走的東西,他跑到河擺旁就停下了。他要壘起被武瞎子的炮火夷平的河擺。獨臂佬直到為埋在山坡上的戰友們一人壘了一塊石碑後,才衝著八十二烈士墓嗚咽著,我們又勝利了。他那時也能夠一口氣憋足,在鯉魚潭底呆上老長一陣。河擺壘起來後,象兒子現在這樣,獨臂佬從船艙裏拚命地朝外舀水,那水嘩嘩啦啦地灑到整個潭麵上,而兒子卻在一次一次有力地將舀起來的水傾在同一目標處,也是那捉鱉佬站在潭邊說:“老哥,別不放心,如今沒有赤石牛坐鎮我們這河擺也塌不了。”他一愣隨即擂著艙板大笑一陣,接住岸邊扔來的鱉刀,砍斷了墜在船邊的繩索,小木船晃了一陣,他想聽聽赤石牛重歸潭底的騷動聲,但仿佛之中的輕輕一聲“砰”過後,一切都象化為虛無了。這一年,老婆卻病死了,工作隊又幫他找了一個十八歲女人。成親的那天晚上,他讓十三歲的兒子拿著糞舀,將這武瞎子叔叔的五姨太趕出家門。誰知後來她竟當上了民政局局長,他獨臂佬每月四十五元撫恤金,還得由這女人批準。

“緊緊繩子。”兒子在船上叫起來。

獨臂佬不知怎地睡上了,兒子那有節奏的舀水聲,無論如何不是一首催眠曲,當他從沉甸甸的夢境中醒過來的時候,一定還會有常常有過的那種睡夢之後的不安:我沒有生病,我沒糊塗,我僅僅是比從前多長了幾歲,我的心這麼難受是為了什麼呢……”

“歇歇就歇歇。”

躺在獨臂佬身邊,兒子明顯地感到,父親突然瘦得厲害,憔悴不堪,神情萎縮,精疲力盡了,隻是那一叢胡須,還是和往日一樣粗硬和濃密。如果不是近處有人向他走來,他真想象孩提時那樣,一邊用臉龐蹭著父親的下巴,一邊用手撫著那光禿禿的斷臂。從前,因父親他自豪了整個少年時代和青年時代,他模仿父親的一招一式,幻想著象父親那樣掄著大刀,成為一名真正的獨臂將軍。而在這一刻裏,他隻有痛憐和惋惜。

……還在醒來之前,就聽到大楓樹下的踏水聲和說話聲。當不慣政協主席的前縣長,說話時怎麼會這般卑謙,是什麼人的到來能叫兒子安份了些,不過也可能是兒子舀水累了暫時無力支起身上那副政治家的架勢。

“誰來過?”獨臂佬的眼睛半睜半閉。

“省裏的專家,去一個叫美女現羞的地方考察礦泉水,路過這兒。”他有一半瞞了父親,剛才武瞎子親自來請他過河去赴家宴。作為政協主席,這才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並順路看一看越老越倔的父親。

獨臂佬坐起來用手掌遮在眉間,眯著眼眺望著自語:

“怎麼,前麵那牽牛的人象是老篾匠,那年從隊伍上下來後,在他家躲了整兩年……”

兒子不肯聽,又回到船上叫開了。

“緊緊繩子!”

獨臂佬不敢怠慢,繞著大楓樹順轉三圈鬆開繩子,又繞著大楓樹反轉三圈匝緊繩子。然後,他不得不走到小沙丘後麵的一處水窪邊,他要洗洗在瞌睡時被汗氣粘在臉上的幾隻蠓蟲和被黑螞蟻爬得癢癢的脖子,而幾隻破爛不堪的牛皮紙袋在鯉魚潭上懶洋洋地飄浮著,貼著對岸水線的一道灰不溜秋的髒水,從上麵那河擺工地一直拖進鯉魚潭,潭水發出一種讓人惡心的怪味。獨臂佬咧咧嘖嘖地罵出一串髒話,因為太陽把水窪裏的水曬得滾燙滾燙。

赤石牛重見天日了。

兒子在挨了兩耳光以後,終於認識到沒有必要在發怒的父親麵前發怒,隻是跺碎了那隻舀水用的葫蘆瓢。

獨臂佬捧起一掬掬水細心地擦著赤石牛身上的斑斑淤泥,就象把酒壯別出征的將士,不讓它在踏上征途之際,被人看了覺得軍容不整,士氣不高。赤石牛不象兒子那樣叫他大失所望:神弓似的一對彎角赤紅赤紅,鐵鼎一般兩雙硬蹄也赤紅赤紅;在那場暴動麵對著那挺馬克辛重機槍後,爬過了橫臥石灘的戰友的屍體,爬過了血腥襲人的死寂的荒山,他獨自一人攆上撤往大別山腹地的暴動主力時,那刀那手那腳也是赤紅赤紅的。

一聲吆喝,赤石牛乘著小木船出征了。

河水沉緩地撞向船頭,潮濕的熱浪撲擊著獨臂佬,沙礫磨擦著船底的聲音,一點也沒動搖這猛烈健壯起來的老人。

“你這逆子!”

趁著兒子還未在眼際消失,獨臂佬在心裏狠狠地罵了一句。怎麼能夠答應讓武瞎子他們出錢修建八十二烈士陵園,讚助也不行,讓武瞎子開口說出這話來,就是天大侮辱。十萬美元!美元十萬!兒子他們如今就知垂涎這些!

他揍他時還不隻因為這。

“當年劉司令和鄧政委騎著馬站在河那邊的山磯上,指著下遊的祭天塔說:真象是回到了延安。這話到底是誰說的?”

在赤石牛搬到船上後,歇息時兒子問父親。

“說一百遍了,是劉司令。”

“您沒準記錯?會不會是鄧政委?”

“不可能。鄧政委身子矮,那馬又高又大,他上馬時,我連忙搬塊石頭墊腳,劉司令還取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