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鄧政委說這話該多好!”
兒子不無遺憾使獨臂佬很是費解。
“你又問這些幹嗎?”
“縣裏要在劉鄧首長立馬說這話的地方修建一座蘇區紀念塔,同時紀念劉鄧大軍挺進大別山四十周年。我是特意回來慎重一下,看您是不是把說話的人記錯了。”
“又在河那邊?”
“嗯!聞老先生他們答應請法國人鑄造一座劉鄧首長並肩勒馬的青銅塑像——”
沒想到蘇區會在今天被出賣!獨臂佬於是揍了兒子,他對他毫不留情,甚至想將兒子縛在赤石牛上沉入潭底。
這豈止是生氣。當兒子離開父親時,當他在獨臂佬的眼皮底下,越過流水最深最急處向河那邊石灘走去時,他說:
“你們隻會拚拚殺殺,根本不懂政治。”
在那邊石灘上,兒子蹬上黑皮鞋,扣好白襯衣,在用五指梳理著頭發時,他回過頭來看了獨臂佬一眼。
獨臂佬扔在獨自拖著船。
牛皮販子又在那石步上等著給他讓路。
“喲,真得著寶貝了。”
“怪不得,我家老頭說將軍大伯您是福將!”
記起來了,說話的這高個子是捉鱉佬五十八歲時生下的獨生子,他來喝喜酒時,還笑罵著說是借了野種。
“其實沒有神牛借力,您也能打敗武瞎子,那建築隊讓私人承包了,混凝土裏盡是沙子,省下水泥偷賣了分紅。”
“這種河擺,您老撒泡尿也衝得垮。”
走在船頭前麵,獨臂佬不屑一顧地與牛皮販子擦身而過。水麵上飄來半隻水泥袋,他略一躲閃,身後的船頭也歪了尺許,船舷擦上了牛皮販子站著的那塊石步。在嚓嚓啦啦的響聲中,獨臂佬沒有聽見那幾句衝著赤石牛的悄悄話。
“肯定是件珍貴文物。”
“能弄到廣州準頂得上千把張牛皮。”
“得盯緊點,別讓文物管理所先下了手。”
“還有黑馬二那夥人。”
此時太陽已經下山而月亮還未出山。黑朦朦的天幕無所不在地席卷著每個角落。唯有水麵在這反映中仿佛更清晰了,仿佛那天際中所有的光亮全部壓印在水麵上,以致於那蜿蜒蛇行的流水在獨臂佬的眼前呈現出縱深坦蕩、粼光無垠的景象。他穿著那由於汗水與河水而變得濕漉漉的衣服已有大半天了,所以他早就沒什麼感覺了。獨臂佬穩穩地一個勁地往前拖,沒有一點吃力,沒有一點拖遝。小木船快捷地行駛在石灘沙礫之間,細流淺水之上。不知從哪個時刻起,他突然覺得不是自己在拖拽著小船,而是小船在反推著他。他並不想走得太快,緩慢的沉重的曆史感節奏,應該更合自己的心律。
放慢點。再放慢點。
哎喲,小船竟撞著了腳後跟。
“你兩個鳥蛋,搗什麼鬼?”衝著在後麵推船的牛皮販子,獨臂佬吼開了。
“幫幫。給您老幫幫。”
“是叫赤石牛迷的。”捉鱉佬的兒子也跟著訕訕。“從沒見到這神氣的寶物,隻想飽飽眼福。”
獨臂佬心裏一動。
“給我點支煙。”
“饒著點,不敢再得罪了。”
“來吧,就用那帶氣的玩意。點!”
“馬克辛”又噴火舌了!獨臂佬並沒有點煙,瞧著那火焰好一會兒,才忽地“噗哧”一聲一口氣將那氣體打火機吹熄。
支走了兩個年輕人,他掏出火柴給自己點上煙,剛剛吸了半口,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突然,石灘上響起捉鱉佬兒子的喊聲:
“捉奸啦!捉奸啦!”
就在一愣之間,兩個光著下身的男女,從小木船前麵不遠處慌慌張張地向河那邊跑過去。
“裙子掉了。”那女的說。
“回城去給你買件進口的。”男的在喘著氣。
少不了是武瞎子請來修河擺的人。幸虧歇了這一歇。撞見那種野事就活該倒黴。獨臂佬頗慶幸地想。
隔了幾個朝代赤石牛又回到河擺上。
那天裏,捉鱉佬提著一簍老鱉走進門,不待獨臂佬開口,呼呼啦啦全倒進砂鍋。文火煨了三滾,武火燉了三滾後,兩個人一邊綿綿絮絮叨叨嘮嘮,一邊慢嚼慢咽細品細嚐,喝盡了三瓶古泉清大曲後,捉鱉佬腦殼枕著桌上的碟子睡著了,而獨臂佬仍能夠踉踉蹌蹌地走到他的河擺上的赤石牛身旁。這身子殘廢了半輩子的老人醉了,並且心也醉了。
在那記不清說不準的年代,金鯉魚也醉了,赤石牛和白石牛的四隻犄角隻要扭搏到一塊它就準醉。金鯉裏在艾怨之餘倒還是暗暗敬佩著大禹王,每逢這時,它就會醉意微微地說:“你倆無論誰勝誰負,終歸全免不了那最後的悔恨。”
金鯉魚這話被赤石牛的一個響鼻,被白石牛的一聲尾鞭,蓋得隻剩下無以連貫的幾個斷斷續續無意義的字。
父親這酒醉得正是時候。政協主席在河擺上搭了一個涼棚,將獨臂佬與赤石牛一起遮住。
獨臂佬除開不肯離開赤石牛半步以外,其餘的什麼也不知道。
——從河那邊牽引過來的高壓輸電線路,第一座排杆的位置樁,就釘在八十二烈士墓地正中。
——從河那邊延伸過來的二級公路拱橋,另一座橋頭的開線,就劃在赤石牛與河擺的四周。
老人的醉態正配得上這塊蒼荒獷野的土地。這一天鯉魚潭上的暮雲變成了玫瑰色,卻又象城裏姑娘的連衣裙一樣,另鑲了一道邊,這玫瑰色暮雲鑲邊是鉛灰色的。捉鱉佬不象他的酒伴那般醉得不願醒,他咀嚼著一隻醃蘿卜時警告兒子,不得去石灘胡鬧,有事非得過河時,跑著走,幹大水就要下來了。
赤石牛落座的後一天,河那邊整隊建築工一齊撤了,砌成的河擺象隻大灰狼。
鑲邊的玫瑰色暮雲隻讓少數人看過後就隱去了,片刻,在它隱去的地方升起一顆長尾巴流星,沿著西河從下遊飛向上遊,在它墜落的地方發出不大不小難以引人注意的悶響。
這時,獨臂佬聽見的卻是另一種聲音,而這種聲音並不是人人都能聽到的,一生中能聽到兩次以上的人更是絕少了。當然在電影中聽見的不能算數。連武瞎子都說電影假,《南征北戰》假,武瞎子說自己帶的那師人馬打仗時勝多負少,不然怎會當作戰犯關了幾十年!他的確曾敗在武瞎子手下,當時,炮彈象冰雹一樣鋪天蓋地而來,本來就沒滿員的一個營,沒見著武瞎子的兵是什麼模樣就去了一多半。指揮部要他守三天三夜,他在第二天就成了武瞎子的俘虜。他被綁在武家祠堂前的鐵柱上,武家殺牛祭祖時用的就是這鐵柱,那武瞎子故意象拴牛那樣,隻用鐵鏈鎖住他的左手。
“鄉裏鄉親的,饒他一次吧!”聞老先生當年假惺惺地勸女婿。
“這鐵鏈鎖上了就打不開,隻要你有法脫身我就放了你!”武瞎子用鞭把敲著鐵鏈與鐵柱。
“給我拿刀來!”他血紅的眼睛瞪得老大。
武瞎子在一旁揩著眼鏡。大刀拿來了。
他操起來,隻聽嚓地一聲響過,整隻左臂和鐵鏈哐啷一聲掉在地上。他提著大刀從傻瞪著眼的人群中間搖搖晃晃地穿過去。一爬上他的這座河擺就暈過去了。
獨臂佬此刻聽到的也是這種聲音,這種軀體分離的聲音。
從上遊穀地豁口湧出一大股涼風,這股涼風不間斷地吹了半個時辰後,八十二烈士墓地前的草坪上響起了牛皮販子們的聲音。
“真涼快!”
“是涼快!”
“今晚這赤石牛你一人看著點,我先回去。”
“熬不住,想女人了?”
“我那老婆天熱一點就不讓沾邊。明晚我替你,那小寡婦這幾天可盼急了。”
捉鱉佬的兒子吃吃地笑起來。星光下,一個人影離開了墓地。過了一會兒,又有一個人影離開了墓地。兩人走的方向正相反。
與此同時,那邊河擺上冒出一個人來。
與獨臂佬聽到的那種聲音不同的聲音,在很遠的地方響起以後,就沒再停歇過。大約到了半夜,盛放著西河的狹長山穀裏,流星墜地後的那種綿綿纏纏的悶響,猛地升華為數不清滾滾而來的萬鈞雷霆。瞬間裏,一種幾尺高陡崖一樣龐大軀體的順石灘傾瀉而來。拴在河擺上的木船,猶如一隻急迫中欲跳牆的小狗,幾乎豎立著高翹起的船頭,緊貼著那水牆不停地搖擺,終於,小狗似的小木船連抓帶爬地竄上了牆頭,沒容喘息又被推上一座更高的波峰,緊跟著一隻更敢於冒險的大浪,被前麵洶湧的水頭頂了回來,它一個翻滾鑽進小木船船底,嘩啦一聲,小木船飛起來倒扣在河擺上——這就是幹大水,連河穀兩岸的大坡巨崖也都震顫地往後退了退。浩蕩的大水朝著前方披堅執銳的障礙物闖撞而去,山光水色夜幕星幃,給這由破壞力與創造力扭織而成的神聖之物,披上一派凜然肅穆的氣氛。洪峰在遠方漸次隱去,在那大水開通的群山豁口,在那天水相連的陌生原野,那微微拂動悄悄佇立的不知是不是天陲?大水流經黃泥小屋門前的那段河床時,則是小心翼翼地緊貼堤頂與堤坡的那道交緣線,戰戰兢兢地憋住它使不完的磅礴之力,僅僅在堤岸兩處低凹部份漫進幾股濁水。
那獨臂佬怎麼了?
那武瞎子怎麼了?
幹大水退後,兩座河擺全沒了,赤石牛自然也沒有了。多天後,鯉魚潭裏浮出兩具緊緊抱在一起的屍體。於是政協主席為父親挽上黑紗,聞老先生為女婿垂下了哀淚。一直跟著聞老先生,很樂意人家稱他們為記者的宣傳部通訊科的兩名幹部,一致認為這是一宗具有深遠意義的誰救誰(?)的事跡。
然而,下筆之前,他倆為誰救誰的問題一直吵到縣委常委會上。
捉鱉佬的兒子說隻要給他一百美元獎金,他可以提供知情人線索。但是,阿基諾結束自我流亡回國時突遭暗殺,菲律賓政局發生動蕩,聞老先生扔下一堆諾言急匆匆地飛回馬尼拉。這叫牛皮販子好不懊喪,晚上他聽完廣播喇叭裏“愛國華僑聞老先生今日惜別故鄉”的本縣新聞後,就對獨臂佬的兒子說,他父親知道那事的原委。
事情奇就奇在這天晚上,捉鱉佬竟讓自己養在水缸裏的那隻老鱉給咬死了。
198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