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祖(1 / 3)

黑犍牛馱著一大堆行李瞅著蹄下越來越陡越來越窄的路,慢慢地走著,除了偶爾抬頭用舌條舔著路邊樹上或岩上垂下的一串綠葉外,根本不象他不時地眺望著遠處一座座陌生的山峰。

用樹枝抽打黑犍牛也無益。

“它知道路,到了家門時就會走快的。”來接他的老篾匠盯著他心不在焉地說。

說過自己的職業以後,對方就會如釋負重地從牛背上那兩隻白帆布包上收回疑惑的目光,輕輕地不由自主地說一聲:“啊,搞地質的。”

第一次同所裏那個白發最多的“權威”聊天時就知道了。似乎從地質學誕生的同一時刻起,人們就把這一行當的人全叫做搞地質的。實在費解的是,甚至“權威”自己也時常脫口說出這話來。他發過誓:誰要是這麼稱呼自己,就決不理睬誰。那個患了“澳大利亞肝炎”的姑娘因此而三次含淚獨對周末的夕日。

隻有那位長了一層淡黑胡髭的女醫生,出乎意料地讓他受寵若驚了一番。

“你是研究地球構造的?真偉大!”

盡管這話是那麼外行,那麼不科學,並且清楚地流露著三十三歲老處女的阿諛,他還是連連點頭。

“對對,具體地說,我是研究礦泉水的。”

他苦守了二十八年的秘密,就是從這兒開始泄露的。因為這個秘密,被急性肝壞死折磨得一息奄奄的姑娘,即使是在享受人間愛情的最後快樂時,還要痛苦地懊悔一回:“遇上了你這個大傻蛋,要不,說什麼我都會替你留下一個小天才的。”這懊悔是他製造的,特別是那個無月的夏夜,滾燙的呼吸,裸露的半胸和大腿,還有柔如絨毯的草坪,一切暗示都不需要,他一扭身子姑娘就偎了過來。但是,他說:“咱們該回家了。”他害怕地站起來稍稍走開一些,那個秘密正在苦苦地齧咬著他。這是最近的一次,姑娘問他是不是有病,他裝腔作勢地朝她吼道:“你得再去看一次《生死戀》。”

這姑娘的感情是現代化的。當初並無肝病突變的警兆,所以他才學著一篇小說中說的,把這病叫作“澳大利亞肝炎”。後來,他和女醫生也來到矮丘之間的這塊草坪上,他還躺在從前的那位置上,除了草木經曆了又一度枯榮留下了更多的腐殖物外,周圍簡直看不出有多大的差異。

過了幾天,當他被平放在醫學院遺傳研究室的手術台上時,心裏仍在奇怪。怎麼回事?這老姑娘到底有什麼魅力,使我苦心經營了二十八年的四維防禦體係竟沒來得及發揮其效能。

那一刻裏全部前所未有的感覺中,他隻剩下兩種記憶。一種是連衣裙的拉鏈從合到分的那一聲——噝!另一種卻是女醫生的驚叫:“這是什麼!尾巴?你怎麼長著尾巴?”

如果不是一絲沒掛,他會一口氣跑回宿舍。可他到了那小小的山口又隻好折回來,默默地穿著衣服。女醫生已經鎮定過來,若無其事地給他一個絲毫不亞於十分鍾前的熾熱的長吻。

“不要緊,這是返祖現象。醫學院標本室裏長尾巴的胎兒多的是。”

返祖!返祖!這還用得著婆婆媽媽、喋喋不休麼?當研究生時,導師發現他常讀研究返祖的文章還稱讚說,是應當注重這種多學科的滲透,既然有了人文地理學,為什麼不可能有人文地質學呢?導師當然不明白,每次穿褲子時,該死的“返祖”都要給他製造一些不愉快。他不僅嫉妒在遊泳池中翻騰著健美肌塊的男子漢,也嫉恨常在研究所院內逛蕩的那個歪嘴斜鼻的瘋子大便時那個自由自在痛痛快快的勁頭。當然,更不用說,阻礙著愛情的最神秘之處向他敞開是何種感覺。常常,他恨不能操起一把剪刀。

“明天晚上我領你去找位專家看看。”

一陣情不自禁的喘息中,吻已經太少表現力了,他的脖子被女醫生忘情地咬著。

……慢吞吞……慢吞吞!到處是黑犍牛一般的慢吞吞。

“哇哦——”

老篾匠吆喝一聲,黑犍牛懶懶地歇下來,老篾匠整了整牛背上的行李,又朝他投來了惶惑不安的幾瞥。

他下意識地側了側身子,將也許會被這對肯定有些異常的渾濁眼光戳破的秘密之處,移到路邊一株同黑蟒一般的木梓樹幹後麵。

“你是屬猴的吧?”

“不不不!快三十了。”

他越發驚恐不安起來,因為老篾匠拂著黑犍牛光溜溜的尾巴低聲自語著:“是屬猴的,沒錯。”

他就怕人家問他的生肖。

研究所裏長得真象隻長臂猿的炊事員那天突然朝他喊:“屬猴的,到裏麵來盛吧,木桶裏的稀飯還沒涼。”他朝炊事員滿胸的黑毛愣了愣,彎下腰,把頭鑽進半人高的飯桶裏,卻聽到一片嬉笑:“快看,你們快看呀,足有兩寸長!”他感覺到一隻手正在他撅起的臀部上玩弄著。氣急敗壞之中,他將一碗滾燙的稀飯傾在惡心的黑胸毛上。

這麼雷霆萬鈞確實有些不應該。野蠻能有道德製約,文明全仰賴科學。“不過,人體中未可馴服的野性,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迸發出來,這大概也是一種返祖吧。”“權威”的這句話被女醫生重複了好幾編。他再也不要聽到連衣裙拉鏈的開合聲了。但女醫生仍有本領將他弄到一大圈遺傳學家中間的手術台上。人圈在一片驚訝之中猛地束得象隻鐵箍,人們說,這是非常罕見的。他象二十三屆奧運會期間被洛杉磯市借去的大熊貓一樣,借到了遺傳研究室,任人擺布。

那炊事員鬧著要營養費,在第三天裏終於闖了進來。他盼著大鬧一場,那樣就可以借題發揮甩掉捆綁在身上的電極,掃蕩開壁壘似圍困著的閃著五光十色的儀器匣子。這家夥整了整胸前八寸見方的白紗布,俯在他的耳邊好奇地說:“屬猴的,你當義務爸爸了。隔壁正在搞試管嬰兒,那女的說你創立了什麼人文地質學,一定是個天才,點名要你的種,她給了主治大夫這個數——足夠買台大彩電!”

“媽的,老子可不是配種站裏的公牛。”

他掙不脫環繞著身體與手術台的幾根寬布帶,歇斯底裏地狂叫。後來護士給他注射了一支阿托品,直到他真地變成一頭公牛後,才醒過來。如果不是懾於法律,女醫生也許會砸了自己從前導師的實驗室,自己事實上的丈夫無辜地失貞了,無奈地被別的女人占有了,她隻能終止自己倡導的試驗。

他受不了了。於是,決意要去一個地方。在那裏山都淳樸得象個老人,古樹枯藤是衰老了,而歲月無數倍於此的鄉風村俗依然健壯得如同可以一口氣喝完三碗糯米酒的小夥。在那裏,風會掃淨柴門前的敗葉,雪會喚醒被枯黃窒息的嫩綠,山水能夠在一夜之間脫蛻原野的蒙垢,滴泉能夠撩開大嶺高坡的外裝袒露出黝黑的筋骨。夜半林濤的呼嘯何如鬧市上空盤旋的汽笛?趕著白雲歸來的牧羊少年何如翻騰著大型遊樂機的兒童?由於餓狼叼走牛犢的憤呼何如對夾在電視連續劇中間商品廣告的詛咒?

那是個叫作“美女現羞”的地方。

就在黑犍牛落下嗒嗒蹄聲的悠悠山路的另一端。

“什麼?美女現羞?沒,沒有!”

上路前,來接他的老篾匠吃驚得幾乎將黑犍牛背上的行李失手摔下來。

“我這兒有封信,寫得清清楚楚的,說那幾的泉水能治百病。”

他可不想與老篾匠比試誰更世故,單刀直入。老篾匠初次作了那個伏在黑犍牛脖子上多半是自言自語的動作。

“我那兒,隻有個觀音山。”

美女現羞。觀音山。美女——觀音,這不是明顯地存在某種關聯麼!看來人文地質學科的創立大有希望。三天前,蕩漾在天地之懷的大鵬和飛曳於巴黎紐約之間的波音747,銳猛地掠來,象一道繽紛絢爛的炫光透過陰沉了一個月的心室。

這裏沒有迪斯科皇後。這裏沒有三點遊泳衣。這裏沒有刺進孕婦腹中察辨牝(?!)與牡(?!)的長長的不鏽鋼針管,而存在著對未來男子漢的渴望。這裏沒有用彩電交換某個天才的精液的黑市,而存在著對沒能生出個真傳皇帝的痛疾。

有的隻是一見竹林就歇息的老篾匠。

有的隻是被一隻狼崽嚇得不敢上山的黑犍牛。

有的隻是寫錯了礦泉水分子式的中學生。(費解之處是他知道向國家報礦有功,卻又“膽戰心驚地寫了這封匿名信”。)

有的隻是撩動了全所青年人的“美女現羞”。

所裏的全部青年人都來找過他。當然,這個“全部”擯棄了女性,她們一個也沒來。他本想在那批沒有找過自己的青年人中尋兩個助手,可惜沒人肯去。那兩個吵著要拜他為導師的女大學生也去不成。一個病了。三年前就度了蜜月的另一個的理由是,結婚不久,請老師照顧照顧。不過這事都是她們的丈夫來交涉的。頭一個本來還沒結婚,但她的那位男性偷偷地告訴他,她有了三個月了。

他隻好發封電報,當地科委連忙派了兩個人去打前站。

哞——黑犍牛叫起來。

空氣中翠竹的清香醇釅了,前麵又會有一片茂竹,他也知道了黑犍牛知道的。

“這畜牲,真通人性。”

老篾匠丟了手裏的韁繩,黑犍牛一路哧哧嘿嘿地向前跑去,把一段越來越長的山路遺在他和老篾匠的眼前。

“再穿過一片斑竹林、一片水竹林和一片毛竹林就到家了。”

老篾匠瞟了他一眼,他知道實際上這老頭在說:城裏的小夥,還有三處可以歇息。不知怎地,倏然間,他覺得在老篾匠的低語和黑犍牛的長嗥之中,襲入了穿著藏袍的漢人叫賣雪蓮和牽著瘦猴的河南人沿街戲耍時那種憂傷與孤獨。

在小木屋前老銀杏樹巨大的陰影中,有一個人攤手攤腳地躺在那兒,餓極了的黑犍牛在嗯嗯地朝主人發泄著憤懣。

那老篾匠留在這兒已有三天了。一條小路鑽過老篾匠的身子,繞過銀杏樹,又前行了十丈後,齊齊嶄嶄地消失了。消失在一座深不可測的大壑之中,消失在那座小得隻有被提醒後才能注意到的沒有了橋身的橋頭堡上。

在長時間被低沉的天穹緊緊地裹住的偃枝曲杆下麵,出現了兩個人影,一胖一瘦。

“老伯,有個去處要問你一下。”

黑犍牛又在叫。“他來了麼?”老篾匠一動也沒動。

“你在問誰來誰不來呀?”胖子問。

“是不是指省裏來的那位?”瘦子問。

“他到底還是來了,聽聽,那腳步!”老篾匠坐起來。

果真是他衝著老銀杏樹走來了。

前兩天,毫無收獲,沒有人知道礦泉水,沒有人指點去美女現羞的迷津。後一天,他在奔走中見到一隻黑公羊,突然想起,應該去問老篾匠。他知道了老篾匠有心事,也知道了老銀杏樹有隱私,更知道了這大山之中有秘密。他卻不知道老篾匠的心事有多古怪,也不知道老銀杏樹的隱私有多深沉,更不知道這大山之中的秘密遠遠大於大山本身。

誰也不敢斷言那是什麼年號,隻敢說,滄桑幾回、靈魂幾世才有了老篾匠。那時候,這族人的老祖母死了,在安葬的小丘上,在渾圓的墓地上,牽著馬和鹿、牽著牛和羊的女人,扛著刀和矛、扛著犁和鋤的男人,高聲祈禱著:保佑我們吧,母親!降福我們吧,母親!於是,七七的最後一天,一個雲遊和尚大聲賀喜著出現了。和尚說:老祖母葬在大福大貴之地,日後定有天子臨世。不過那人在十六歲時得趴在老祖母的墳上,拉泡尿在那墳前的泉眼裏。老祖母的墳前什麼時候有過泉眼呢?但是,泉眼真的出現了,就在那塊墓碑下麵,流水突突,湧泉不止。和尚大笑說:這叫美女現羞,聞一聞,水裏有尿臊味。欣喜和恐懼同時闖進了山裏,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卻無人敢玷汙自己族人的母親。那和尚叫陰陽大師,全身上下一半雪白,一半漆黑,陰陽大師在石橋上躺著,石橋的一邊落滿了烏鴉,另一邊全是白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