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祖(3 / 3)

他想罵人,象男流氓罵女流氓那樣,赤裸裸圖個痛快,並附加動作來增強表現力。

黑犍牛知道老篾匠又要撇下它,整夜裏都在啃著幹草,當草快咽完時,就開始用犄角與後腿輪番擊打著檀木柵門。老篾匠不得不一次次地叩請菩薩允許自己離開香爐,為黑犍牛再添上一抱幹草。

黑犍牛又鬧上了。

老篾匠在平日裏早該罵上了,但現在是潔身修心的時刻,隻好耐著性子。

他也沒睡著,躺在小稻場上乘涼。流星拖著憂傷的尾巴,圓了又缺的月亮象是女醫生的一次大臉,挨在一起眨著眼的兩顆星一定是對應了遺傳學家與那俏女人的交易。

兩種年歲,一樣孤單。天亮前,黑犍牛最後一次鬧棚了。窸窸窣窣的老篾匠拖著一大捆幹草走過來。

“這牛又餓了。”他搭訕上了。

“嗯,是餓了。”老篾匠挾了挾腋窩。

“這牛真能吃。”他又搭訕著。

“您就一個人過?”

“就一人。省事。”

“您沒孩子?”

“有呢。不,沒有。”

“您到底怎麼啦?”

“我那兒子,剛出世就老了。(為避諱,將死說成“老”。)不,是丟啦。”老篾匠呢喃著進屋去了,“是兒子,要是沒老了,就二十八歲了。可是,他丟啦。”

老篾匠沒有回到蒲團上,公雞從山後喚出的啟明星,撞了心頭一下,身上突然一陣發抖。老篾匠趕忙從拳頭一般大的泥缽裏摳出一砣冰糖放進嘴裏,然後扯上滿是老人味的薄棉被躺下了。

隻有在孤寂難忍的時候,老篾匠才會稱病躺倒,這一點連黑犍牛也已經揣測出來了。

他去看望時,胖子和瘦子也無可奈何地隨在後麵。

“夠戧!這老爺子,說好了三天後給我們帶路——卻病了!什麼病?若是萬元戶來請,他不定躺在棺材裏裝死的!等著吧,老爺子想娶新媳婦了,讓我們支援一台大彩電。”

“媽的蛋!”

他突然衝著黑犍牛罵了一句。“權威”老是告誡他要始終牢記更新知識的重要性和絕對性,當胖子和瘦子令他束手無策時,他無可奈何卻又行之有效地再一次更新了知識。那兩人同時一愣。他沒有去推門,而是轉過身來,在門檻前麵的青石上找到最有力的位置,並穩穩地站住。瘦子用瓦刀片般的背擋住了胖子的躍躍欲試。他越過瘦子的肩膀盯住胖子臉上的豬肝色。瘦子在他的目光一側輕鬆地若無其事地用口哨吹著《我的中國心》。

然後,胖子也參差不齊地打著榧子,給瘦子伴奏。

黑犍牛即使沒當替罪羊,也隻能是忍氣吞聲,這是它的角色。

他用背拱開了門。

老篾匠一點也沒認為這是不禮貌。前因後果,認了。

古時的牧羊少年,德佳家三胞胎的老幺,每隔三代就重投一次胎。他原想借此加重對胖子和瘦子的蔑視,未料及最先探進屋裏的脊梁下終端的那東西,卻是呈給家族的一個證明。

“到點啦,孩子?”

老篾匠吐了一口濃痰。

“您有約會?”

瘦子剛才的話竟被他更新進來了。

“那藥,該服了。”

他錯拿起盛冰糖的泥缽,被老篾匠糾正了。

“喝這個,比請醫生動刀子還靈。”

“別再喝了,太涼。”

“老祖母賜給的神水,喝得再多也不礙事。可惜——喝不上了!”老篾匠搖搖空了的泥缽。

“神水?哪兒取來的?美女現羞?”瘦子搶著問。

“滾……現你奶奶的羞!”

老篾匠摜出的泥缽剛飛離手掌,那兩人已消失在門外,一大堆粗話也跟著湧出門。

“幾天齋白吃了,得重新來。”

“唉!”老篾匠沉默了半天才重新開口,“隻好再等七天。”

他將黑犍牛牽到屋後清水塘邊飲水牧草。

他將黑犍牛牽到老銀杏樹下聽一曲沉悠悠的情歌。

他將黑犍牛牽到斷橋上看半壁繁衍與蛻變的自然詩畫——可惜他一直少有詩情。

因為他沒能找到一個辦法,使老篾匠暫停自己的虔誠,而美女現羞無法長久地保持住對那兩人的引誘。

轉身走完歸途,他將二十八歲的選擇告訴老篾匠。老篾匠靜靜地聽完敘述,便預言他們將找不著正路,認不準方向。從老祖母享陰福時起,到老篾匠自己止,代代嫡傳,隻有七十七人知道。這些話說得那般自信、自豪。當然,驚訝總免不了有一點點。

老篾匠又說:“進山時,給你們蒙眼睛用的黑布都準備好了。要自個兒去——”

他認準了,老篾匠閃著黑釉彩光的臉龐,滲出一層薄薄的迷茫。

陽光從窗戶透進屋來,把一幅蜘蛛網投射到他的身上。黑犍牛正在窗邊向一條脫了韁的老母牛調著情。

“孽畜!”

那老篾匠氣急敗壞地吼起來。

一條大灰狼銜著一隻肥豬的耳朵,用尾巴催打著豬的後腿,順著山路消失在山脊線後麵。水氣濃濃的空穀彌漫著嗆喉的白霧。三個年輕人正趿拉著濕透了的靴子在與溪水扭結成麻花狀的山路上行走。夏天就該去了,大別山漫長的秋天正鼓噪著爭取更長一點的時間。不知什麼原因,夏天老戀在深澗上麵,磨磨蹭蹭,流流連連。昨夜一場雷雨,誰都以為夏天終於要走了,等到人們被驕陽攪得坐臥不寧時,才意識到狂虐還留有時日。年輕人鑽過一段鮮花長廊,一段毒刺長廊,一段泉水長廊,一段怪木長廊,這會兒正爬行在長滿青苔的黑石長廊中。巨大的岩石群當然是從更深遠、更隱秘的地方宣泄而來,有的象雲縫中隱顯的仙師佛祖,有的象史話傳奇中的神龍孵蛋,有的象頭豬、象頭牛,有的象旗袍縫裏露出的白大腿和被牛仔褲憋急的肥臀。當年破土的嵯峨嶙峋,已被遠行中的坎坷磨得四麵滑溜,八方靈光。

這就是大壑。

黑犍牛慢吞吞地踱到一處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山崖邊站住不走了。那地方他已經察辨過三次了,但黑犍牛用前蹄在地上刨出一尊石柱來。他這才明白老篾匠昨天為什麼要罵黑犍牛,罵得那麼咬牙切齒。

這就是老篾匠炫其自信自豪的那條大壑。

他成了第七十九個進入大壑的人。瘦子以為一進深澗就可以欣賞到美女現羞的豔姿,要先睹為快,寧肯背上幾副沉重的儀器架,說什麼也要第一個下去。他正在仰賴繩索古藤緊張地在半崖間下墜時,就聽到洞底傳來迫不及待的叫聲。

瘦子踩著了刻在一塊嶄平岩石上的一行字:“福福禍禍福禍禍福福禍避禍即避福求福即求禍。”

第一個字有一米五見方,逐次小下去,最後那個字隻有拳頭大小。他正在揣摩如何斷句,那兩人又大驚小怪起來。他們認定,這是在指示著去美女現羞的方向。

黑石長廊爬完了。他坐下來,穩穩地,象老篾匠走進竹林後……象“權威”埋進書齋後……象女醫生穿上連衣裙後……

“奶!這搞地質的真會爬山。”

“尿,走不快別怨人家。你是讓垸邊那獨戶的大嫂、二嫂淘空了身子。”

“操——”

“想賴帳?昨夜幹嗎朝我借錢,這荒山野嶺?我這鼻子賽過警犬,知道誰身上有你那人參露氣味!”

“嘻!這兒的女人有股野勁,你小子這身架,見著那長著淡黑胡髭的女人可別招惹,不然要吃虧的!”

瘦子的脊梁被胖子拍得嘭嘭響。

而他益發正襟危坐了,為的不受那話的幹擾。該啟程了。他咽著口水,在區政府的小客房裏,老篾匠臨睡前也是這樣咕咚地咽著,不過那是酒,說是可以將鼾聲逼回肚子。他是想阻止翻湧著的那些烏七八糟。但是,口水被烏七八糟逼在喉嚨裏,他的心跳愈來愈沉,呼吸愈來愈重,墜得胸部象隻打足了氣的排球。他突然覺得真該羨慕那些人,舉著空酒瓶,肆無忌憚地喊:掌櫃的,再來五兩。那些人不愁天才前麵加的那個“小”,不愁返祖現象中的那個“二寸”,隻有聽到他那乳白色濁液五毫升就值一台大彩電時,才會愁怨出嫉恨來,那些人才會嚷嚷世態太不公平了。而那些人也一定會象他那樣想到,某些人為了使自己的後代成為愛因斯坦第二,愛翁生前留下的那東西,肯定會象魚市上哄抬物價一樣,出現使人瞠目結舌的價格。他那打足了氣的排球胸部,其時全塞的是淡黑胡髭與人尾巴,試管嬰兒與美女現羞。他的理想夭逃了,那是曆史留下的一個關於文明與愚昧的遐想。他用胖子的忠告更新了關於女人的知識,敗在女醫生懷裏時,就曾懷疑過是否有淡黑胡髭作怪的成份,於是他掮起一個決不允許女醫生的身體稱心如意地變醜的誓言,一定要找到觀音山,一定要找到老祖母墓地,一定要找到神水。

那老篾匠說,神水能叫孕婦腹中的精血化成一團胎氣,打個嗝就跑得光光的。

那老篾匠說,神水可使成了猴子的人還原成真人,隻要在神水池中洗浴一回。

昨天薄暮,那老篾匠開始哭喪著祈求他,別把觀音山叫作美女現羞。

沒過多久,一切從前的神秘都袒露在他的眼前。

誰也不敢相信,這莽莽的黑森林竟是在庇護一座玉雕一樣的山穀。聖潔的乳白色岩體上布滿隱約的血紅網絡,一麵大坡在半腰上叉開成兩道盈盈質感的圓柔曲膩的小崗,而一尊閃著漆光的黑色墓碑就矗立在小崗的交彙處,碑前盛滿瀅瀅的一汪泉水。他驚惶失措,顫栗不安。十三年前的夏天也曾如此過,他不知母親正在洗澡一頭撞進房中,那一次,他跑到外婆家躲了整整一個暑假。他這才明白,老篾匠為什麼在聽到美女現羞四字時那樣惱怒;這才明白,老篾匠為什麼會有焚香沐浴不與女人不幹淨的虔誠,他因自己竟然又一次冒失而十倍後悔,而且還有不該帶著兩個一直企望著美女現羞的人的百倍後悔。世上紅裙丟了九十遍,綠衫丟了九十遍,浪漫和典雅各丟了九十遍,隻有老祖母之山故舊依然,那是洪荒之水、太古之風造就的形象。

一股氣流旋起數不清的惆悵和迷惘、虛幻和蒼茫。他長久地匍匐在泉水旁,而沒有抬起頭來或跳入水中的勇氣。他不知道隨行的助手正興奮不已。

“將這眼礦泉水開發出來,一年就能賺到十倍於去年全年總產值的錢。新任縣長真有福氣。”

“媽的蛋!婦產科掛的那幅分娩圖,簡直同這山一個模樣!”

“將來做電視廣告時,一定得這麼實怕,哥們見了能不動心!”

“就憑這發現,不給晉升兩級工資,咱們鬧黃了他!”

就在這時,那老篾匠正蹲在石樁前,瞅著那根垂在大壑與山梁交緣處的繩索發愣,一柄柴刀歪在腳旁。黑犍牛牧飽了後,孤零零、懶洋洋、慢吞吞地往回走。

198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