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人拿著竹竿在河裏比劃著。
另一個人拄著拐杖在河岸張望著。
撞出山口之前的西河,遠不是那麼闊大浩蕩,隻是無緣無故地龜縮著身子,裹起一帶清水,湯湯地沿著石灘流泛,一點也不在乎青山大阪的擠壓。
多少年前,山口裏麵的河西垸來了一位陌生人,說是來還願,來報大恩大德的。有人好不容易想起,這馱著一袋子錢的陌生人,過去曾在這西河上遭過難,是垸裏人把他從洪水中撈起來,揪住耳朵灌了一碗薑湯,一覺醒來,穿上烤幹的衣服時似乎說過要報答這話。於是,從沒有過橋的這一段西河上有橋了。陌生人捐了這座橋便要離開,卻沒有離開,一個女人哭哭啼啼地說她懷了他的孩子。
多少年後,山口裏麵的西河上,橋沒了。隻剩下堆在河岸下麵兩堆或是雕花或是鏤獸的方塊石。十三爺的爺爺說是那橋叫龍王爺收到龍宮後花園去了。十三爺的父親說是龍王爺與赤腳大仙搶這橋時,一使勁給拽斷了。如今,十三爺說是,讓赤腳大仙捧去瑤池給王母娘娘獻壽禮去了。
“那花橋好哩,橋上蓋著亭子,遇雨可防淋,遇雪可避寒,大熱天走累了在上麵歇一陣,真比十冬臘月摟著個胖女人睡覺還舒服。”十三爺越來越愛這麼嘮叨。
“等你百年升天時,給我們討回來。”鍾華望著老人或真或假地說。
“小子你嘴尖算有本事?這花橋還是你祖人積德行善修的,你怎麼就這樣無德無能。”
常這樣。十三爺也懶得認真計較,心裏朝另處想:他父親五十歲得此獨子,他能出世也是人造化,天報應。這種人,不是龍,就是蟲。
孰龍孰蟲的鍾華還在河裏拿著竹竿忙乎。
十三爺臉上,愁雲愈見濃了。
鄰居女人牽一頭肥豬從老人身邊下到河裏。“風好狠,回家吧,別涼了筋骨。”
十三爺沒吱聲。
“河風涼,河水更涼。”鍾華搭訕上了。
“這一到河邊兩腿就哆嗦。”說著話就打上哆嗦了。“也不知道幾輩子人怎麼熬過來的。”
“等我把這橋修好就不哆嗦了。”
“隻怕腿不哆嗦心會哆嗦。”
往後西河裏就沒有了說話聲,鍾華有了一陣愣。手中的竹竿,東三西四北五地在石灘上,叭地敲一下,叭地敲另一下,叭地再接著敲一下。終於,他淺淺一笑。回轉身時,才知道那嘩嘩啦啦的響聲,是十三爺解開了褲帶,站在高高的河岸上朝石灘上撒尿。人老不值錢,撒尿似吐痰,不在乎有沒有女人在附近。一樂,他就咋唬起來。
“十三爺,加把勁。喂!能將尿撒到電線上去,來年十三奶準能生下個胖兒子。”
一條輸電線路,斜著穿過西河時,將銀閃銀閃的金屬線垂在石灘上不很高的空中。
河風吹得猛,逆風說著話時難說聽沒聽清。老人朝他望了一眼,篩篩身子,重新係上了褲帶。那泡尿濺到哪裏,哪裏就是一砣冰。
又嘮叨上了。
“那花橋上天後隻數第二,在人間卻是第一。橋在時,再猛再洶的洪水一到這兒就變得乖乖的,服服帖帖的,哼哼哧哧地鑽過橋洞,一個浪頭也不敢瞎翻。”十三爺周圍小孩繞成一個人圈。“壞就壞在赤腳大仙把這橋給端走了。”
“他能騰雲駕霧,還怕有過不去的河?”
“這赤腳大仙,想娶七仙女、七姑娘,拿橋去巴結王母娘娘唄。”聽這話無疑是鍾華來了。
陰下臉,十三爺說:“今晚沒你的事,別來這橫扯。”
“不是讓全垸的人都來麼。”
“沒叫你來。”
“是議造橋的事麼。”
“沒叫你來。”
“那——我走了?”
“沒叫你來。”
鍾華走了。然後有人說各家各戶全到了。
煙竿抽出十三爺的嘴。“議議造橋的事。”
“你老七十大壽時,不是已議定了。”
“再說不造不行。現在得造。”
“有人開始造了。”那聲調是不敢說出鍾華的名字來。
“那賤鳥。”十三爺一揮煙竿,正燃著的一團煙絲,從煙窩裏掉進自己的衣兜,一拍打,手掌心燙了。
“有話風,過橋要收過橋費。”
“作孽。”
坐了不知多久一屋人共說這些話。
火塘裏柴燃盡了。挨不住凍,半夜裏十三爺抹了一把胡須上的鼻涕。“到時候再說吧。”
“就聽你的,等等看。”
都散去了,屋裏應該沒外人了,十三爺睡不著,老感覺誰在礙著誰。拽了一下燈開關,沒見亮。老鼠又咬電線了。他劃了一根火柴,火苗在門縫裏吹進來的冷風中晃忽幾下,好半天才將屋裏照亮,跟著木梗就燒光了。他剛好看清,屋裏實實在在隻有自己。這個鍾華,他祖人什麼時候作過虧心事呢。十三爺歎口氣,天突然放亮了。
“爺爺,哪去?冷得很咧。”孫子問。
十三爺在門外,家裏人看不到他一邊撇嘴一邊瞪眼。“剛進九,算什麼冷。我不怕凍糙了臉皮去不成鎮裏擺闊。”
“說清去哪,有事好找。”
“生著眼睛,不知道看?”
走在路上時,聽到身後有自行車鈴聲,沒打算讓路。長輩嘛!等了等,不見車往人來,忍不住回頭張望,卻看見孫子那車前大梁上橫坐著一個花花綠綠的姑娘。兩個人臉貼臉說話,車輪早拐上了另一條路,賤鳥,上鎮裏去,不願䠀冷水河,寧肯繞十裏路。老人心裏咧咧罵開了。
西河裏已不是一個人在忙乎,一大群人在折騰,數了幾遍也數不清到底有多少個人。他認為自己不能不對鍾華說幾句了。
十三爺說:“你父母死得早——”
鍾華截住話。“這不關他們的事。”
“行。這花橋是你鍾家祖人造的,也是捐給河西垸的,憑一人意思來不行。”
“直說吧。”
“花橋你不能動。一個石子也不能動。”
“幹嗎動它?”
“不是造橋麼。”
“你當不在原地方就不能造橋。囉!這橋造在這兒。”
一道道石灰劃出的白線,在離花橋五十米遠的地方,橫豎豎橫,爬滿了石灘。好叫十三爺犯了一陣愣。他從沒想過這西河,這石灘上能造橋的還有別處。
“我那在文化館工作的同學說了,花橋是古建築,垮了就叫古建築遺址,歸政府保護和管理。”
不知這話十三爺聽沒聽見,竟沒見動靜。
而以後,老人要到對岸破敗橋頭去看看,兩把蹬掉了鞋襪,露出象燙蛻皮的雞爪一般的腳。西河這時很細很淺,水與灘的交緣處,薄冰結成兩條乳白色幔帶,一端溯源而上,一端順流而下,有時眼看差半尺就彙合到一起,猛地各自扭頭拐個急彎,拉開更大些距離。並且經常這麼嚴肅地重複著,偶爾有一處小跌水,必然會有一群凸出水麵的卵石,圓圓的,如今粘上一層透明的薄冰以後,愈顯得溜滑溜滑。
“唉喲。”
十三爺輕輕一抖。冷得難受,還是冰棱紮了腳!
直到五千響瀏陽鞭炮,在竹竿梢頂上炸開最後一響,十三爺和垸裏的其他人還不怎麼相信。才一個月不到,好夢沒作幾場呢!盤座新廁所好歹也要二十天出頭,橋是萬民大事,憑他一個哪能輕而易舉地辦到。
不搞什麼通車大典。現在興這。施工隊的頭頭再勸也無效。鍾華將在橋兩頭的欄柵一放倒,脖子上掛著一隻帆布票包,吆喝著收起過橋費來。
吆喝聲垸裏能聽見。十三爺聽不見,有人提醒後,豎起耳朵聽了半天,仍是聽不見,心裏嘀咕:料準非得到春上,這年頭年尾還沒換過來,怎麼橋就架通了。
嘩啦!
門外一響,就知道孫子在摔車了。
“你媽養了一整年的大肥豬,才換這麼兩隻輪子,一百好幾十塊呢。爛摔爛打,車你不疼,豬你不疼,你媽你也不疼?”十三爺拐杖拄得地上響咚咚。
“爺爺,這心裏慪氣呢。”孫子還沒進門來。
“有嘴放氣麼。”
“鍾華那鳥,硬是要收我的過橋費。”
“給了?”
“不給不行。給了才讓過。”
“多少嘛?”
“靠腳走的五分,靠輪子走的一角,又有輪子又冒煙的,小的一塊五,大的兩塊六——他就這吆喝著。”
“沒骨頭。”
“怎麼沒骨頭。”
“從水裏䠀也別從那橋上過。”
“不是沒骨頭是沒骨氣。你沒聽天氣預報,零下好幾度咧。”
說著話時,門外忽然沒聲音了。十三爺挪了幾步到門口,心裏就砰地一顫:孫子正和一位姑娘嘴唇對嘴唇地摟在一起。入冬來撞見三次了。第一次和小侄女是在他的房裏幹這種事。惹得他這些時,老在想自己結婚前的那些荒唐事。她們可都死了,就隻他還活著。散落在石灘上的花橋條石,在夏夜曾是他們的快活床。
那花橋是真神,如果不是有穢物粘上了身,毀了潔體,最少可以保佑這河西垸的人過上安康日子。先生說,憑這地相,就是沒有花橋,也該是藏有大富大貴,怎麼許多年不見發旺呢。老了就明白了,年輕人的荒唐事誰禁得了,這得將花橋重新造起來。飛龍舞鳳,活了就更神,有災消災,無災賜福。
天亮前,老人好悲傷,害怕今生沒機會親手造橋了。到了上午,他就強忍著,象昨天,決不去西河邊看花橋旁邊的那橋。這麼一連幾天強迫自己憋住那老習慣。後來卻憋不住了。因為孫子每天回來,說話在變化著。
“那鳥他娘的,認錢作了爹娘老婆親兒子。”頭天孫子這麼回答。
“他娘的是見錢橋通。一角錢的事懶得那認真。”第二天孫子這麼回答。
“今天我沒騎車子,隻給了五分。”第三天孫子這麼回答。
於是,十三爺不能再無所動靜了。垸裏有人問他去哪。他說去河邊。想看看新橋?這話招來他老大一通好罵。他心裏覺得實在委屈,這本是去看花橋的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