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電處這一行三十七位新人中竟沒有一個是學生黨員。假如有,哪怕是一位,情況也許就不是這樣了。
二次設計室的老主任叫黃慎甫,是當年中央大學的畢業生,很有一番資曆。據說還在解放軍兵臨城下的前兩年,黃慎甫就已經是中央大學學生地下黨的一個負責人了。老先生曾經很多次不無驕傲地告訴別人,是自己接受黨的任務和黨組織一起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藏匿將要被迫南飛的教授,保護實驗室的儀器設備和圖書館的圖書資料,組織學生護校防止特務的破壞,和千千萬萬翹首期盼的市民們一起迎來了南京的解放。
就是這樣一個曆史鮮活、政治閃亮的人、竟然在一夜之間變成了漏網叛徒。
叛徒,自然屬於變節者一類。
因為在各種學習和批判上的優秀表現以及向黨組織的積極靠攏,盧琪破例離開了新人學習班而進入了老人兒之列,俞衛東點將,盧琪進入了清隊專案組。
深冬的一天,專案組那邊傳來消息,說黃慎甫好像要不行了,拒絕吃飯,還一口一口地吐血。老馬想起這位共事多年的老先生不由得有些神色黯然。其實老馬對黃慎甫從前的印象並不是非常好,甚至還有過那麼幾次與老黃頂牛的經曆。
有一次老馬出差回來去院裏報銷差旅費,找室主任在報銷單據上簽字。室裏的書記和主任都在,行政上的事兒老馬當然要找主任簽了。老黃接過老馬的報銷單據先是粗略地看了一下,然後開始一張一張詳數貼在單據上公共電汽車那些一毛兩毛的收據,用筆把每列的小計標上,然後拉開抽屜拿出個算盤來,再把這些小計累加在一起。然後是火車費、住宿費、補助費一樣不少,又掐著手指算了算老馬的出差天數,最後把總數記在一張紙上,再翻過報銷單據核對一下老馬算好的總數,抬頭扶了扶眼鏡衝老馬笑了:“老馬你算得很精準,一分不差!”這才在主管欄裏簽下了名字。老馬心想:你老黃至於這樣嗎?這對手下也未免太不信任了!共事這麼久,誰是什麼人品你還不知道?我老馬還能在一天補助費上,在幾毛錢的車票上做文章嗎?老馬終於忍無可忍了,嘴上說“一分不差就好、一分不差就好”,劈手在老黃手裏搶下報銷單據奪門而去。老黃一臉愕然,書記在旁哈哈大笑:“你這個老黃啊,至於那麼較真兒嗎?”
不高興歸不高興,但老馬承認:老黃是個絕對正派的好人,隻是有點兒迂,甚至還有點兒軸。
聽說老黃被折磨得吐血了,想想和老黃曾經共事的日子,再想想專案組給提供的那些一日三餐,老馬就動了惻隱之心。他讓妻子小駱熬了一鍋爛粥,在粥底放了塊五香醬牛肉,就給囚在專案組的黃慎甫送去了。臨出門妻子小駱把粥交給老馬時一臉關切地問:“這樣能行嗎?”
老馬說:“有什麼不行!人都快折騰死了,送碗粥吃還能治我個罪?就算老黃真是叛徒也得講革命人道主義啊!再說我也不怕,咱是三代貧農,我怕誰?”
專案組的看守小頭目接過粥打開鍋蓋看了又看,然後交給另一名看守命令:“檢查一下!”又麵無表情地對老馬說,“東西留下了,人不能見,你可以走了。”
老馬做夢也沒想到送給老黃的那鍋稀粥竟會讓自己引火燒身!
為此老馬被隔離審查了四個多月,原因是看守們在粥底撈出了一大塊醬牛肉。經過嚴謹、縝密的分析,再結合老黃抗拒的態度,他們認為這是老馬給老黃發出的暗號,叫老黃一強(醬)到底!
而後來傳出來,這“一強到底”的天才分析居然是出自盧琪的瞬間靈感。
事後盧琪也感到後悔,其實就是自己當時的一句玩笑話,無奈俞衛東抓住不放,非要在上麵大做文章,隻是苦了老馬。
自那時起老馬就得出了一個結論:盧琪這小女子人品有點問題。
以前認為她那近乎狂熱的積極隻是一種小小的機會主義表現。都在年輕時活過,年輕人特有的心態老馬是充分理解的,但凡事要有原則。老馬的原則是:你可以要求進步,但不可以為此整人。
老馬對盧琪結論性的認識就在這時形成了。在老馬看來,選擇了政治投機無疑是等於選擇了與真誠無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