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琪撲向牆壁,手上黏黏的,貼那張大字報的糨糊還沒有幹透,於是她就動手想把這些可恨的東西揭掉。然而在她舉手之間,手腕卻被一隻更有力的手捏住拉了回來。
回身一看,是自己的戀人潘誌平。
“你發瘋了?大字報你也敢揭?不怕被扣上一頂反革命的帽子?”
盧琪一看潘誌平,收了手,心裏頓覺一陣委屈,眼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走,趕緊跟我走!”潘誌平拉著盧琪跑出了教學樓。
這個下午盧琪第一次在既非節日亦非假日的日子離開了校園,和男友跑到圓明園裏轉悠了整整一個下午。祖父的那句遠離政治的遺訓也就是在這個下午被盧琪徹底否定了。
麵對轟轟烈烈的運動和形形色色的批判,為保全自身,盧琪不得不和從前的心境告別,同時加入批判者的陣營。
再下來,盧琪為表示自己革命的徹底性,接著貼出聲明,宣布和自己的剝削階級家庭徹底劃清界限。而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盡管距離畢業分配還有三年的時間,盧琪卻高調宣布畢業後絕不留京,以示與剝削階級家庭的徹底決裂。她表示屆時一定聽從黨和祖國的安排,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到革命鬥爭最艱苦的地方去……
按當時階級成分劃分的標準,出身於剝削階級家庭的同學並不是少數,而這其中一個大二女生能夠革命得如此徹底自是令各路造反組織刮目相看。於是盧琪作為剝削階級後代被改造好的典型,作為被團結和結合的對象,沉浮於各派組織,遊說於後來的三年。於是盧琪名人依舊。
本來已經沉淪過半,如果不是圓明園的那個下午與男友想到奮起自衛反戈一擊,結局真就是不得而知了。事實已經否定了祖父的遺言,不是政治靠不住,而是必須靠政治。關鍵問題是要站對隊。
如此說來,革命真正觸及了盧琪的靈魂。
畢業時本來有水電部、電科院、中國核動力研究院等單位的分配名額,但盧琪都沒有報名。她知道,那些單位要麼是國家機關,要麼是涉及國家的國防建設,單位的密級都是非常高的。就憑自己的出身,政審肯定是無法通過,與其被拒臉上無光或者棲居小廟委曲求全,還不如報一個外地相對比較好但密級程度一般的國家單位,這樣既可以有一個不錯的去處,又兌現了自己大二時的誓言。
一個月後,著一身洗得發白的軍裝,短發齊耳、麵色潮紅、背一繡有“為人民服務”字樣的帆布書包,盧琪就英姿颯爽地到院裏報到了。
機電設計處是一個四百多人的大處,一次係統和二次係統加起來有十一個設計室。因為運動的問題,積了兩屆畢業生同時分配,那年與盧琪一起分到處裏的有三十七名大學生。那麼多新來的學生,男男女女人歡馬叫的,加上當時生產停頓無設計可做,新人都在處裏集中學習,老馬也分不出個誰是誰來。
直到半年後的一次對漏網右派的批判會,才讓老馬注意到了那個圓臉短發、戴白邊眼鏡、講一口北京話在台上發言的女孩盧琪。
半年的集中學習對這些新人而言幾乎一無所獲。因為沒有設計工作可做,自然也不需要各個處室、設計單位間的相互聯係。整天就是學毛選、學馬列、學社論,工間的時候打打球、做做操,約好了打牌下棋的就在午飯後溜之大吉。這樣的日子無形中讓這三十多名新人相對封閉了起來。老同誌習慣稱他們為新人兒,時間一久,為了對等,他們也稱老同誌為老人兒,於是分成了新老兩個群體。
新人裏有大學時代的造反派、保守派,也有中間派和逍遙派。
然而不論是什麼派別,也不論什麼觀點,在這裏幾乎都被重新清零,原因就是他們都一樣是初來乍到,都一樣是集中學習的新人兒,都一樣不懂院裏的曆史。
不過盧琪,是個例外。
來院裏不久,盧琪就沿襲著大學時代的風格,開始了繼續革命的生涯。
朗朗動聽節奏起伏的誦讀、邏輯分明剛柔並濟的批判,還有那一口標準的京腔京韻,很快就引起了各方的注意。再加上一次次積極向組織靠攏的思想彙報,盧琪很快被任命為機電處新同誌學習的召集人。三十七人的隊伍不算大,但也頂得上大學時的一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