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馬和盧琪間的矛盾其實已經是由來已久了,這要追溯到“文革”時代。
盧琪是“文革”中清華大學的畢業生。滿族,出身於晚清的一個官宦家庭。
據說盧琪的祖父曾經是清末兵部的大員兼軍機處的領班章京。
因為出身血統純正又諳熟官場規則,再加上寫得一手好文章,仕途還算是順風順水。就在盧氏準備大展宏圖之際,武昌城密集的槍聲宣告了這個經營了兩百多年的王朝從此落下了帷幕。盧氏也和其他人一樣謝幕落妝,告別了和諸位軍機大臣們親密接觸、談笑風生的日子,從三品大員變成一介平民百姓。好在北洋軍隊是以逼清帝退位的方式完成了政權更迭,清廷的各階層官員基本上沒有遭到什麼政治清算,盧氏不菲的家資得以保全。雖然沒有了官場的風光,但日子過得也還是怡然自得、有滋有味。
盧琪就是盧氏三子的小女。
接下來的幾十年,風風雨雨、亂亂治治、興興衰衰,盧氏經曆了北洋政府、軍閥割據、中華民國以及中華人民共和國等時期。然而不管是哪個政權,對於曾經風光無限的八旗子弟早已是時過境遷、繁華落盡。經曆了人生波峰浪穀、嚐盡了人生苦辣酸甜的盧氏得到了一個人生結論,那就是:“政治以及和政治相關的玩意兒都玩不得。”“書仍堪讀,官不可為。”這是盧氏暮年時對子孫們的叮嚀和囑托。
從高居廟堂到深隱江湖,從門庭若市到門可羅雀,從錦衣玉食到粗茶淡飯,巨大的生活落差並沒有消減盧氏那頑強的生命力,他一口氣活了九十三歲。
盧琪依照祖父大人的叮嚀囑咐,從中學時代就開始了不問政治的日子,盡管那是一個政治風雲激蕩,政治無所不在、無所不及的時代。考大學時文、史、哲成績優異的盧琪卻報考了清華大學的電力係。盡管平日裏對數理化的興趣和所費之功遠不及文史哲,盧琪卻還是以當年的最高分進入了清華大學。這也足以見得她的絕頂聰明。
在新生開學典禮上,主持典禮的副校長在即席講話中談了清華人的一貫理想,談了理論與實踐、政治與業務的相互關係,以及如何做又紅又專的新時代清華人。說到新生的水平和質量,在讚美清華的錄取分數線居全國理工科第一且絕對分數不斷上升時,突然說出了今年新生的狀元是電力係電力係統專業的盧琪同學。
然後校長抬頭環顧一下會場:“盧琪同學在哪?請站起來,讓大家認識一下。”坐在後排的盧琪紅著臉靦腆地站了起來。同學們紛紛回過頭去,接下來是一片噓聲和驚歎:“噢,狀元居然是個漂亮的小女生!”
然而按“祖父思想”盡力回避政治遠離運動的平靜日子在大一的下學期就被徹底打破了,這是盧琪萬萬沒想到又不得不接受的現實,因為一場為期十年的政治運動已徐徐拉開了帷幕。
把本來按祖父教誨已經決意遠離政治的盧琪快速裹挾進政治旋渦的,是一張同班同學的大字報。
那是一個天氣炎熱的中午。喧囂的校園每天隻有在中午和深夜才有這麼難得的安靜。高音喇叭不叫了,代替的是一陣陣單調的蟬鳴。盧琪有午睡的習慣,那些正常的日子裏,每天吃過午飯她都要或獨自或與同學三五成群地在校園裏散步二十分鍾,然後回到宿舍小睡一會兒。盧琪覺得中午的休息非常重要,無論下午是上課還是自習,隻要中午哪怕有半個小時的小睡也能保證下午的精力充沛、力量倍增。而今天等待盧琪的肯定不是一個平靜的下午了。
中午回來盧琪剛躺下,就被同宿舍的尉遲婕叫了出去,尉遲婕告訴盧琪一個令她震驚又惶然的消息。
“盧琪你上大字報了!”
“瞎說吧你?我就一學生,一不是領導,二不是教授,怎麼會呢!”盧琪一臉的茫然。
“千真萬確!我騙你幹嗎?我剛從係裏回來親眼看見的,就貼在教學樓前廳左牆最顯眼的地方!”
盧琪甩下了尉遲婕急匆匆向教學樓跑去。
果然,她曾經的擔心變成了現實。而盧琪無疑成了修正主義苗子的典型。當然大字報的主人也念念不忘在這裏公開盧琪剝削階級家庭的出身,又把她的分數和出身還有校長的講話,用階級觀點進行了一番上綱上線的聯係和分析。
盧琪隻覺得一陣天旋地轉。那大字報上的文字一瞬間變成了無數個從未見過的光怪陸離的小動物,一下子從垂立的紙麵上跑了出來並且把自己團團圍住。那些小動物用各不相同的嘴巴和牙齒在她身上撕咬著。盧琪奮爭、搏鬥但是無濟於事,身上已是傷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