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滸傳》reference_book_ids\":[7257453146941688887,7234082227129158688,6890728373585185799,7267090240555191352,6838936290889567245,7078185807026080804]}]},\"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海飛
1971年生,浙江諸暨人。中國作協會員,國家一級作家。《浙江作家》雜誌執行主編。1994年開始發表作品。2006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現供職於浙江省作家協會,曾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200多萬字,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中華文學選刊》、《作品與爭鳴》及各類年度選本選用。
每一次都在徘徊孤單中堅強,
每一次就算很受傷也不閃淚光,
我知道我一直有雙隱形的翅膀,帶我飛,飛過絕望……
——歌曲《隱形的翅膀》
1
陳美麗在一場杭州的雷陣雨來臨以前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羅老板說要把陳美麗連人帶電飯煲一起買下來。那時候陳美麗剛要跨出尚美公司的大門,她的手裏抱著一隻電飯煲去一家製藥公司推銷。陳美麗比較討厭羅老板鴨子一樣的嗓音,但是她仍然溫柔地說,羅老板你買得起嗎?羅老板說,要多少?陳美麗的心裏冷笑了一下,衝口而出,一億人民幣。羅老板嘎嘎嘎地笑了起來,說難道你是金子做的?
陳美麗說,可是我有一顆明亮的心。
羅老板說,見你的鬼去吧,我還有一顆赤膽忠心呢。
陳美麗說,放你媽狗屁。
羅老板說,我媽不放狗屁,她已經不在人間了,你別打擾她的安靜。
兩個人調笑著。陳美麗邊調笑邊閃身就出了尚美電器的大門。果然,一場雷陣雨像是專門候著陳美麗似的,飛般撲過來。陳美麗騰出一隻手,笨拙地揮了一下,一輛綠色的士在她麵前停了下來。雷陣雨在她的身後落下,在地上卷起許多的灰塵顆粒,這些顆粒異常飽滿地望著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
陳美麗這一天成功地把三百多隻電飯煲推銷給了製藥公司的老總。從製藥公司出來的時候,陳美麗覺得自己渾身上下沾滿了藥品的氣息。這時候雷陣雨停了,七月傍晚的日光仍然顯得凶猛,毫不留情地把熱浪潑灑在杭州潮濕的土地上。陳美麗就在這親切而含著腥味的地氣中跳著腳躍過亮晃晃的水窪快樂地前行。她把新來的徒弟阿蝶叫了出來,準備在武林路女裝街上花一些錢出去。阿蝶挽著陳美麗的手,兩個人異常熱情地把一條不長的街道走完,陳美麗卻仍然沒有花出去一分錢,這讓她覺得比較遺憾。卷耳打來電話說,美麗,美麗你過來,我們在湖墅南路的番茄魚館。陳美麗笑了,故意裝出惡狠狠的樣子說,你們多點些菜。
卷耳在那邊說,為什麼?
陳美麗說,我今天為公司銷出去三百多隻電飯煲,請客是必須的。
卷耳在那邊沉默了一會兒,歎了口氣說,老板,你這兒有鮑魚或者魚翅嗎?來四份。
陳美麗說,放你媽狗屁。
那邊就傳來猛烈的大笑,大笑聲中,電話啪嗒關掉了。
陳美麗在黑夜正式降臨以前,帶著阿蝶到達了番茄魚館,這是一家生意非常不錯的小餐館。陳美麗看到了年輕的阿小,他在不停地搖晃著細若地瓜的腦袋,跟周傑倫唱一首叫《雙截棍》的歌。他的頭發染黃了,粉紅襯衣裏麵包著瘦弱的身體,耳朵上掛著兩個湯碗大小的耳環,裏麵還塞著耳機。陳美麗一度認為阿小是女的,但是她看到了阿小滾動的喉結,感到有些目瞪口呆。在阿小去衛生間的時候,她盯著卷耳和細細說,這是誰的?
卷耳吐出一口煙,輕蔑地笑笑,不說話。
細細說,她的。
陳美麗又一次向廁所門口張望,阿小已經不見了,像被廁所吃掉了似的。陳美麗壓低聲音,嚴肅地說,卷耳,你就不怕把他的腰折斷?
卷耳說,試過了,沒斷。
陳美麗說,這都是你第幾個了?
卷耳說,管好你自己。
陳美麗裝出痛心疾首的樣子。她像突然想起來似的,對阿蝶說,阿蝶,這是卷耳姐,她開的店很好玩。這是細細姐,杭州最著名的愛情專家,自由撰稿人,還是電台午夜節目“愛情星空”的特約主持人。
陳美麗又對卷耳和細細說,這是阿蝶,我的新同事。
阿蝶說,不不,美麗姐是我師傅。
細細斜了陳美麗一眼,軟聲軟氣地說,你徒弟比你年輕多了,看來,你的優勢完全消失。阿蝶看著她們鬥嘴,又看著卷耳不停地吐出煙來。她忍不住好奇,說,卷耳姐你開的什麼店那麼好玩?大家都不說話,一會兒,齊聲大笑起來。笑聲中,阿小搖晃著瘦小的身子回來了,他轉身對女服務員奶聲奶氣地說,喂,給我來一聽王老吉。
陳美麗差點就地暈倒。卷耳惡狠狠地盯了陳美麗一眼,又盯著阿小說,你回去。
阿小說,幹嗎?
卷耳說,飯前便後要洗手。
這時候陳美麗才看到阿小的手是幹的。阿小站起身來,聽話地晃蕩著去了。陳美麗說,卷耳,從今天開始我決定要徹底地崇拜你。卷耳沒吱聲。細細在拿一張紙巾擦嘴,她把腰身坐得筆直,因為屁股比較肥大,所以從背後看過去,她有點兒像一隻放在凳子上的古代花瓶。陳美麗說,你們張敞怎麼樣?
細細的臉上頓時洋溢起一大片的幸福。細細說,我們張敞想把周易文化發揚光大,他想讓市政府把他的周易研究作為重點文化扶持。我們張敞說了,政府很有可能在西溪濕地給他一塊地皮,讓他經營周易文化產業。知道西溪住著哪些文化大腕嗎?
陳美麗搖了搖頭。
卷耳說,張敞不是你們的,他隻不過是你的網戀對象。你沒聽說過見光死嗎?我懷疑他大腹便便,禿發,穿一件廉價的西裝,皮鞋上積滿灰塵。
細細憤怒地說,別打岔,你才廉價呢。我們在討論文化,陳美麗,知道是哪些大腕嗎?
陳美麗仍然搖了搖頭。
細細得意地說,韓美林、麥家、劉恒。
陳美麗張著嘴說,他們都是幹嗎的?
細細瞪大了眼睛,她本來想說些什麼,但是忍住了。忍了半天,卻又忍無可忍地說,文盲。
陳美麗說,文盲?
細細說,我是說,你這個文盲。
阿蝶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陳美麗也笑,說細細別以為你自由撰稿人就懂得比我們多,他們前一個是畫畫的,後兩個是寫字的。怎麼著我也是技校畢業的。
阿小又晃蕩過來了。這時候他揮動著一雙濕漉漉的手,嘴裏哼的是“好姑娘,真漂亮……”卷耳說,阿小,別哼了,像豬似的。阿小馬上不哼,討好似地笑笑,把MP3給關掉了。阿小仍然奶聲奶氣地說,周華健要來開演唱會,大家都說,周華健年輕的時候和我很像。
陳美麗不再說什麼,她傻傻地看了看阿蝶和卷耳、細細,腦子裏突然嗡了一下。這時候陳美麗的手機響了,在停頓了十秒以後,陳美麗接起了電話。電話是萊波公司采購一部經理薑光打來的,薑光說,陳美麗,你在哪兒,你過來唱歌吧。
陳美麗說,薑大膽,我這會兒在吃飯呢。
薑光說,幾個人?雄的雌的?
陳美麗說,四個,雌的。
薑光說,雌的我喜歡,你一起帶來吧。我在黃龍的銀樂迪,我叫一輛商務車來接你。
陳美麗看了看卷耳和細細,她們都點了點頭。陳美麗對著手機大聲說,成交。
2
陳美麗帶著浩浩蕩蕩的人馬走進了銀樂迪A8包廂。薑光在抽煙,一個女服務員在點歌屏前木訥地坐著,還有一個中年男人窩在沙發裏,唱著再回首雲遮斷歸途的歌。陳美麗一下子被這歌聲吸引住了,她認為中年男人窩在沙發裏的樣子是孤獨的。後來她知道這個男人叫林大倫。
林大倫不太愛說話,看上去有掩藏不住的精幹。他隻會拿著一杯綠茶,和這人碰碰,和那人碰碰。由於一幫女人的介入,氣氛變得熱烈起來。薑光不停地晃蕩著啤酒瓶,豪情萬丈地要和阿蝶幹杯。阿蝶酒量好,一般情況下她喝不醉。她總是不動聲色地和薑光碰一下杯子,然後把杯中酒喝掉。喝到後來,薑光不喝了,說,完了,碰到克星。阿蝶笑了一下,輕柔地說,薑總你多關照。
這是一個充滿音樂的夜晚。隻有阿小被人遺忘,他坐在角落裏的樣子顯得楚楚動人。卷耳冷靜地抽煙,喝酒,她不唱歌是因為她不會唱歌。唱得最多的是細細,她的聲音柔軟,還會誇張地使用一些表情。她把一首又一首的情歌唱完了,又和薑光來情歌對唱。陳美麗喝著啤酒,在喧囂的聲音裏,突然想起了女兒麥豆和前夫強強。麥豆必定在外婆的懷裏,強強必定在遊戲機房。她曾經有過家,但是這個家顯得海市蜃樓般飄渺。陳美麗不禁有些傷感,白天的銷售業績帶來的快樂已經蕩然無存。她仰起脖子灌下一瓶啤酒的時候,林大倫溫和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來,會醉的。
陳美麗不知道“會醉的”三個字算不算一種關心,但是她感到了溫暖。林大倫說,請你跳個舞。陳美麗的嘴裏還含著一口酒,她咽下了,站起來時覺得頭有些暈。她和林大倫跳著慢舞,這時候她看清林大倫的幹淨。短發,T恤,像一個老男孩,最可貴的是他幾乎沒有肚皮。陳美麗願意和這樣的人跳舞。
這是一個令陳美麗願意喝酒和放開的夜晚。此刻的杭州,正被熱浪包裹。銀樂迪外邊必定是汽車喇叭的鳴叫,夏天特有的場景在風中飄揚,比如西瓜攤販的出動,以及遊蕩著的賣花小女孩。陳美麗知道自己喝得有點兒多了,她讓點歌小姐給她點了一首《隱形的翅膀》。音樂響起來時,她開始唱,唱著唱著,突然停了下來,看看卷耳和細細。卷耳輕蔑地衝她噴了一口煙;細細憂心忡忡地看著她,阿蝶和薑光在另一個角落裏調笑,阿小差不多就要睡著了,林大倫窩在沙發裏,一直注視著她。他衝陳美麗笑了一下,這時候陳美麗突然想哭。
音箱裏傳出的隻有原唱音樂,在大段的靜場時光裏,陳美麗一言不發。等到音樂放完,她才歎了一口氣。傳來林大倫一個人的鼓掌聲,陳美麗說,謝謝。她願意被這單調並且輕巧的鼓掌聲擊倒。林大倫再次邀請陳美麗跳舞的時候,陳美麗說,我醉了。
散場的時候,薑光自告奮勇地送女人們回家。林大倫要送陳美麗,陳美麗說,不用,我想走走。林大倫說,你不安全。陳美麗笑了,說我從來就沒有安全過。林大倫說,你好像有些難受。陳美麗說,我從來沒有好受過。林大倫說,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陳美麗就在包裏拚命掏,掏了好久才把一張皺巴巴的名片遞上說,我叫陳美麗。
這天晚上,陳美麗執意要一個人晃蕩著回家。順著莫幹山路一直往前走,走著走著,看兩邊梧桐在黑夜裏搖晃的影子,突然覺得自己陷入了無邊的淒惶裏。她把腳上穿著的耐克休閑鞋甩脫,將鞋拎在手中光著腳搖晃前行。她覺得這個時候應該唱一首歌,於是她唱起了《太湖美》,唱著唱著,一陣風吹來,陳美麗想吐,幹嘔了幾聲終於忍住了。她把自己靠在一棵瘦弱的行道樹上,又一陣熱風吹來,她緩緩地坐了下去,坐在地上,背靠著小樹。然後她在包裏快速地摸著,摸出手機,給李晚生打了一個電話。李晚生大約是睡了,聲音裏透著惺忪的味道。李晚生說,你待著別動,我來接你。
在陳美麗別動的時間裏,她簡要地回顧了一下她的從前。十年前,陳美麗有過初戀。她在醫藥公司上班,男朋友安陽在喬司鎮衛生院裏工作。那時候安陽會騎車花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進城,並且用那輛破自行車帶著她去楊公堤。結果,因為他父母的原因,兩人散了,安陽不可能辭職進城。分開時,安陽把陳美麗送的玉蟬還給她,那時候陳美麗也是把身子靠在一棵瘦弱的樹幹上,斜了安陽一眼說,切,我有那麼小氣嗎。現在,這個安陽在陳美麗的記憶中顯得很淡了,但是陳美麗仍然記得多年前西湖邊金黃色的斜陽,和閃亮的自行車鋼絲。陳美麗認為,原來所有的感情,會被時間消磨得無影無蹤。她隻記得當初的怦然心動,因為她是第一次把身體靠進一個男人的懷裏。她喜歡聞那淡淡的煙草氣,也喜歡安陽那胡子刮得青青的下巴。然後,她認識了同事李晚生,也認識了英俊的強強。她最後成了強強的妻子,在很多人熱烈得有點兒嫉妒的目光中,挽起了強強的手走進婚姻。
強強的媽在加拿大。強強媽很漂亮,四十歲的時候跟一個販表的加拿大人走了,而且是毫不猶豫地辭掉了省直某事業單位的好差使。強強媽說,我已經浪費了二十年青春,但我還有二十年青春。我要把這後二十年的青春,獻給加拿大。這樣做的後果是,少年強強成了沒娘的孩子。不久,父親病故,強強進了醫藥公司,又辭職。因為他不願養家,隻認遊戲機當親人,他和陳美麗離婚了。陳美麗帶著漂亮的但卻患哮喘病的女兒麥豆生活,說好了每個月強強付一千塊撫育費,但是強強隻拿了三個月的費用以後,就再也不願出現在陳美麗的麵前。陳美麗對強強的音容開始慢慢模糊,有時候他的臉在她腦海裏糊成一團。但她記得強強玩遊戲時的身姿。陳美麗認為那是世界上最可惡的姿勢。
李晚生騎著他的千裏馬電動自行車,挾著一股熱風出現在陳美麗麵前。他不說話,下了車將車支起,就來拉陳美麗的手。陳美麗躲開,拍了一下李晚生的手背咯咯大笑起來。李晚生笑了,說,看把你喝成這樣。陳美麗說,因為我今天賣掉三百多隻電飯煲。李晚生說,那也不致於喝成這樣。陳美麗竟然自己扶著那棵瘦弱的樹站了起來說,人生得意須盡歡。
須盡歡的陳美麗坐在李晚生的電動車背後,他們在熱風中穿行。陳美麗的鞋子,被李晚生扔進了車籃裏。陳美麗就把臉貼在李晚生的後背,雙手抱住李晚生的腰,繼續唱太湖美呀,美就美在太湖水……
經過文二路口的時候,李晚生的電動車騎到了一塊碎磚上,輪子打滑,兩個人都跌倒在地上。陳美麗的膝蓋破了,她索性坐在地上,直愣著一雙眼望著朦朧的燈光。一個老頭跑步經過她的身邊,看上去比較健碩,一看就知道是從年輕的時候就開始鍛煉的人。他好奇地望著地上的陳美麗,陳美麗大著舌頭說,你看什麼。你半夜三更跑什麼步?
老頭說,我跑步和你有什麼關係。
陳美麗說,關係大著呢,你擾民,你製造噪音。
老頭指了指不遠處的挖掘機說,那邊在挖地洞,那才是噪音。你和我老頭子過不去,真是笑話。
陳美麗說,放你媽狗屁。
這時候老頭就要惱了。在燈光下他禿禿的腦門顯得異常紅亮。李晚生忙上前道歉,說她醉了醉了醉了。他不停地鞠躬,像一隻殷勤的蝦米。陳美麗來氣,拿起地上的一隻鞋,向李晚生砸去,剛好砸在李晚生的鼻梁上。老頭笑了,說討了這樣的老婆,你活該。
這天晚上,陳美麗不知道是怎麼睡著的。在醒來的時候,她看到的場景是一床毯子蓋在自己身上,掀開毯子,可以看到膝蓋上的傷口已經貼上了紗布。長絲襪顯然已經破了,像一條死去的透明的蛇一樣扔在垃圾桶裏。桌子上有一碗稀飯,一碟小菜,稀飯上還架著一根油條。李晚生卻不見了。
陳美麗吃稀飯的時候,眼眶裏又濕了。她記得當年急性闌尾炎發作,是李晚生抱著她飛奔,幾乎跑出了劉翔的速度,並且紅著一雙眼睛在醫院陪了她四天。接她出院時,也是背著她,走在那長長的弄堂。那時候她趴在李晚生的背上,想不如這樣一輩子走下去算了。但是李晚生終究不是她的真命天子,李晚生會是一個好丈夫,可惜李晚生太窮,每個月隻能掙千把塊錢的工資,相當於有錢人去半次KTV的錢。
陳美麗不是生活在真空裏,她不能不考慮生活。她沒嫁李晚生,但是現在她離婚了,李晚生仍然對她那麼好,她是不是應該考慮一下嫁給這名敦厚的老光棍?
陳美麗吃著稀飯的時候,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李晚生昨晚為什麼不趁機把她給睡了?她分明記得昨天晚上,她抱著李晚生睡得很沉,她自認為這是一個比較踏實而熨帖的夜晚。陳美麗比較憎恨李晚生的君子風度,李晚生你為什麼不把我給睡了?話一出口,陳美麗被自己的自言自語嚇了一跳。她的心動了一下,想,是不是想要男人了?這樣想著,她的臉紅了一下。
3
陳媽打電話來,說你是不是不要你的女兒了。那是你生的,你再不來繳這個月的生活費就把麥豆領回去。陳美麗乖乖地回了孩兒巷自己的娘家,在孩兒巷口,她看到父親陳爸正在替人補鞋。他戴著老花鏡,工作得很認真,看上去像一個科研人員一般盯著鞋子琢磨著。陳美麗在陳爸麵前站住了,從包裏抽出一條“黃果樹”香煙,丟在鞋攤前。陳爸看到了,抬起頭笑,把鞋子一扔,從口袋裏掏出幾張鈔票來說,這是我給你準備的麥豆的生活費。
陳美麗咬咬嘴唇說,你自己買煙抽吧,靠你這錢能頂個屁用。
陳爸說,屁用也比沒用好。
陳美麗說我不拿你的錢,你別再給我做什麼鞋匠了,摸了一輩子的鞋還沒有摸夠哪。
陳爸說,要是不摸鞋,我可能要生病。看病要花錢,所以我摸鞋是在掙錢。
陳美麗想了想,從陳爸手裏一把抽過了幾張百元幣,數也沒數卷起來放進口袋裏繼續向前走。陳美麗回過頭去的時候,看到陳爸呆呆地望著她,又像是掩飾著什麼,忙坐了下去補鞋。陳美麗的鼻子一下酸了,她覺得陳爸根本沒有活過。陳爸從年輕的時候開始,就知道給陳媽繳錢。他隻會掙錢不會花錢。而陳媽比較會花錢,陳媽說,要投資,要搞活,她把錢全投在了放高利貸上,誰勸也沒用。陳美麗勸過一次,勸第二次時陳媽要和陳美麗拚命。陳媽還每月一次問陳美麗要一千塊錢的麥豆生活費,說帶小孩的工資就不和你算了,但是麥豆的生活費要算。
陳美麗終於見到了女兒麥豆。麥豆已經五歲,像是從模子裏倒出來一般,和強強長得一模一樣,眼睛大大的,人中筆挺。麥豆沒有說什麼,手裏捧著一隻麵包,望著突然出現在門口的陳美麗說,媽媽,外婆說你要到我們家來玩。
陳美麗說,這是你外婆家,不是我們家。
麥豆說,那我們家在哪裏?
陳美麗想了想,不說了,把麥豆抱在了懷裏。然後,她按部就班地開始聆聽陳媽無休止的嘮叨。陳媽像一個新聞發言人一樣,說到了金融危機。陳媽說銀行利率下調,幸好全放了高利貸。陳媽說這個要錢那個要錢,麥豆每個月的生活費要增加了。
陳美麗說,你想加多少?
陳媽說,不是我想加,是物價上漲,不信你自己領回去養養看。
陳美麗說,你明知道我不可能自己帶,我得工作。
陳媽說,算了,你加我五百一個月好了。
陳美麗想了想,自嘲地笑笑說,行,就當我一個月丟一回錢包。
陳媽說,你這是什麼話,你放屁。
陳美麗說,我沒放。
這時候麥豆放了一個響屁。麥豆說,外婆、媽媽,你們不要吵,是麥豆放了一個屁。陳美麗抱著麥豆,把臉緊緊貼在麥豆的臉上說,麥豆,媽媽一定會養活你的。麥豆把麵包塞進了陳美麗的嘴裏,說,媽媽,麥豆省下麵包給媽媽吃。
陳美麗離開孩兒巷的時候,眼睛裏含著一些內容豐富的水,她眨巴了幾下眼睛,想把那些水給眨巴掉。最後,眼淚還是不爭氣的溢了出來。她決定要去找強強,在一家叫做“海角七號”的遊戲機房裏,陳美麗站在了強強的麵前。強強正聚精會神地打遊戲,他頭也沒抬地說,歡迎。
陳美麗說,你拿錢來,我一個人已經養活不了麥豆。
強強說,我媽要帶她到加拿大,你又不肯。
陳美麗說,我當然不肯。我隻剩下她了,如果她被帶走,我不是一無所有?
強強說,你以為我有?你至少有工作,我連工作也沒有。
陳美麗說,我奇怪你怎麼還活著。你要是死了,我也就省心不用找你麻煩了。
強強說,你想讓我死?我偏活著,我要活得好好的。告訴你陳美麗,我要活到一百歲。
陳美麗說,你到底給不給錢。你先給我五千塊。
強強先是擠給陳美麗一個笑容,然後他慢慢把笑容收起來。他的脖子上戴著一個金項圈,但是陳美麗認定那是銅的。陳美麗不相信這玩意兒如果是真的強強還會不去當掉?強強戴著金項圈的樣子,很有少年閏土的風範。
陳美麗說,說呀,你啞巴了。
強強一字一頓,咬著牙說,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陳美麗猛地揮起了包,包的硬角砸在強強的額頭上,額頭馬上起了一個大包。陳美麗不再說什麼走出了遊戲房。她突然覺得遊戲機房真是一個太滑稽的地方,而強強是一個捉摸不透的人,當年她嫁給長得像金城武一樣的強強,就像嫁給了一張牆上的畫餅一樣,這是她一生之中最後悔的事。強強拒絕長大,除了打遊戲,他覺得什麼都沒勁。甚至在離婚前,他覺得做愛也沒勁。強強這樣做的結局是,強強媽不認他,隻認孫女麥豆。
4
陳美麗和卷耳坐在北山路上兩岸咖啡靠窗的位置,相對比較淑女地等待著細細帶著張敞來見麵。一次三個人一起去浴場洗澡的時候,躺在躺椅上細細說她已經和張敞見過麵,兩個人碰撞出了愛情的火花。陳美麗說,帥不帥?細細白了陳美麗一眼說,帥有屁用?強強夠不夠帥?重要的是內涵。陳美麗說,那內涵怎麼樣?細細在躺椅上扭動起她的大屁股,並且忍不住打了一個響指說,一等。
卷耳躺在躺椅上吐出一口煙,輕蔑地笑笑說,腦子漿糊搭牢了。
現在,細細就要帶著張敞前來。陳美麗聽到樓下響起服務生歡迎光臨的叫聲,陳美麗就認為這肯定是細細到了。果然,細細和張敞出現在樓梯口。果然,張敞是個大肚皮,禿發,穿西裝,一雙陳舊皮鞋讓他看起來顯得有些風塵仆仆。他不像文化人,像一個古董販子。陳美麗吐了吐舌頭,對卷耳說,卷耳你比半仙還仙,你可以關掉你那破店,去開一家算命店。
細細很興奮,拿腔捏調地介紹張敞和兩位小姐妹認識,說這就是我們的張敞。陳美麗和卷耳都有些淡,她們認為這是一個騙子,根本不可能適合細細。但是細細說,這個人有內涵。這個人坐了下來,他盯著陳美麗看。陳美麗摸了一下臉說,我臉上有花?
張敞說,不是,我覺得你可能有兩次婚姻。
陳美麗說,你真是半仙,你的周易怎麼會算那麼弱智的問題。細細是不是告訴你我女兒叫麥豆,今年五歲。
張敞說,非也非也。我算出來的。
張敞說完把目光投在了卷耳的臉上,看了半晌說,你沒有婚姻。
卷耳說,有婚姻我就不到這地方來見什麼周易專家了。
張敞說,但是,我和細細會很幸福,我們已經海誓山盟。
陳美麗逼視著細細說,細細,你有沒有搞錯。
細細認真地說,我肯定沒有搞錯,我們很相愛,我們有著共同的理想。
陳美麗看看卷耳,有哭不出來的味道。卷耳盯著張敞說,張敞我覺得你既然研究周易,就應該穿一件唐裝。
張敞大吃一驚說,那件唐裝剛好洗了,還沒幹。你怎麼知道我有唐裝。
卷耳吐出一口煙,優雅地把煙在煙灰缸裏撳滅了,說,因為我也是半仙。
這天是張敞請客吃的飯。張敞去上廁所的時候,陳美麗對細細說,我有一個衝動,想殺掉你。
細細說,你不會是在嫉妒我幸福的愛情吧?
陳美麗說,我寧願跳西湖,也不嫉妒你的愛情。
細細說,你們看不起我們張敞,我們張敞很有才的,他已經研究出曹雪芹是杭州人,這是有證據的。曹雪芹的故居在西溪濕地。
阿蝶經常去走廊上接手機。陳美麗認定阿蝶已經戀愛了,她正在泡著一杯麥片,手機響了起來。是陳媽打來的,說麥豆想去富陽野生動物園,說物價又上漲了,陳美麗能不能借點錢給她。她已經很累了,不想再帶麥豆,不如讓強強媽把麥豆領到加拿大去。陳美麗應付了陳媽好久,把手機掛掉,看到阿蝶剛好在走廊上打完電話進來。陳美麗說,談戀愛了吧?
阿蝶笑笑沒說什麼。陳美麗說,談戀愛沒關係,要注意安全。
阿蝶說,什麼安全?
陳美麗說,你就別跟師傅我裝清純了。措施一定要做好。
這時候強強突然一閃身從門外進來了。強強說,你能不能借我點兒錢。
陳美麗說,你還欠著我好多錢呢。
強強說,我一有錢就雙倍還你,現在你借我點兒錢。
陳美麗不再說話,喝一口麥片,把抽屜猛地打開了。
強強煩躁地在抽屜裏翻找了一陣,什麼也沒有找到。他顯得有點兒絕望,嗓門也變大了,你借一點,你幫我借一點。
陳美麗說,憑什麼?憑你是我前夫?
強強說,一夜夫妻百日恩。
陳美麗說,恩?你還知道咱們有恩?你有沒有為麥豆做過任何事情?
強強說,我不做事情,你一個人能生得出來?
陳美麗不再說話,她沒有說話的欲望。她沒想到強強揪著頭發慢慢地跪了下去,用乞求的聲音說,美麗,美麗你借我一千塊錢。
陳美麗最後還是向阿蝶轉借了一千塊錢。看到強強一邊數錢一邊打著嗬欠匆匆地離去,陳美麗懊喪地一腳踢攏了辦公桌的抽屜,發出的巨響,把正在專心描眉的阿蝶給嚇了一跳。
陳美麗知道七月初七被定為中國的情人節是一件令人奇怪的事。至少令她奇怪,情人節怎麼可以有那麼多。當細細和卷耳告訴她,她們將各自和自己的情人過這個節日的時候,陳美麗感到淒涼。她給客戶們發短信:萬水千山總是情,請我吃飯行不行。回信的不多,都打著哈哈。陳美麗就覺得,這個該死的七夕,是專門和她作對的。她有些怨恨牛郎和織女造出了這樣一個節日。
陳美麗想發短信給李晚生。她想讓李晚生做一桌菜,然後她過去一起吃晚飯,一起開一瓶紅酒。但是在發送的時候,鬼使神差卻發給了林大倫。等了半天,林大倫都沒有回音。陳美麗絕望了,把手機丟進包裏,一個人晃蕩在熱鬧的武林路。陳美麗一直晃到晚上十點鍾,把肚皮給徹底地餓空了。這時候她對自己說,女人,還是對自己好一點吧。
陳美麗去了西街酒廊。在酒廊裏要了一份雞飯,再要了一支紅酒。西街是一家老店了,陳美麗還很青澀的時候,就知道這家店的存在。那時候陳美麗沒有錢去,和她瘋的男同學們也沒有錢請她去。她能記得的隻是西街門口的一塊牌子。現在,她坐在了西街酒廊,搖晃著酒杯,看一對又一對的年輕人,在燭光裏浪漫。她的心裏發出冷笑,切,今天浪漫,明天說不定就離婚。這樣想著,陳美麗發出了惡毒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