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你懂!黎意憫用西餐刀背,打擊了巫商村的頭頂。我靠人家飯碗過活,當然要迎奉一點。這一點,你再聰明,也得到了我的處境你才懂。哼,萬總在桌下把手伸到我裙子裏,桌麵上我不還是跟他媚笑嗎?換你你大義凜然試試?你能說,拿開你的鹹豬手?!那次在衛生間,我腦子裏差點一根筋,要咬下餘某的臭舌頭,但是,我敢嗎?不敢,我除了吐出來我躲開,我能幹什麼?第二天,我還要一見麵說:餘副,你昨天喝多了——你以為女職員好混哪。

要討那麼多人的喜愛,當然不容易。那你明天晚上別去。

去啦,要不今天請你吃飯?我就是想請你看我電話,大約在七點半多,你看我短信,就用固定電話打我手機,就說好友小孩跌傷了,急要幫助。我堅決不走,你怎麼勸我都不走,就是不走。再過十分鍾,你又打來,說急需洋錢過去,我隻好就抽身走人了。估計我也吃飽了。

巫商村嘴角又浮起咖啡末一樣的微笑。

巫商村給黎意憫就是這樣的感覺,深沉灑脫、包容萬象,毫不讓人膩色。黎意憫非常感激,當年這個陌生的城市,老天竟為她預備了這麼個成熟通達的朋友。關於這個認識,黎意憫早就告訴了巫商村,我很幸運,有你這個什麼都能談的朋友。沒有性沒有嫉妒隻有理解和愛護。女人是沒有同性朋友的,隻有我落難的時候,同性才會由衷地同情我愛我;女人也幾乎沒有異性朋友,因為男人要麼性,要麼什麼都不。

巫商村搖頭。他並沒有問,那我是什麼呢?

細細,黎意憫看著他說,你不一樣,你是比性更重要的心血管。我的動脈啊。

巫商村笑,並不順勢占她便宜。黎意憫補充說,希望我有你的靜脈地位。

每個月的十二號,人力資源部的老丁就會造表,到公司財務把部門的誤餐費領出,然後大家到老丁那兒簽名領錢。獎金是有係數級別的,兩三千到萬把塊的樓梯差別很大,而誤餐費是固定的,每人二百八十元。公司這些年效益不錯,誤餐費和大額的獎金相比,實在不算什麼。可是,就這麼一個普通偏小的數字卻令巫商村敏感起來。早上看到靠窗的老丁戴著老花鏡在填寫一個細長的表格,巫商村心裏就咯噔一下,要領誤餐費了。後來巫商村借著到飲水機接水,又特意到靠窗的那邊睃了一眼,沒錯,今天要領誤餐費了。

他扭頭看黎意憫。黎意憫一直在自己的位置上接電話。近期公司準備新成立一個部,人員要調整,於是,訴說自己調整崗位願望的電話,在人力資源部多了起來。

巫商村聽到老丁叫喚了一聲:小黎!黎意憫也噢了一聲,但黎意憫沒有馬上過去,好像電話又響了。老丁總是這麼叫,大家都是心領神會地到老丁那兒簽名數錢。老丁叫商村——巫商村說來了。巫商村走的是經過黎意憫位置的路線。他看她拿著電話一手在記什麼,嘴裏是好的。好的。嗯,我記著呢。好的。好的。

巫商村手裏拿著誤餐費——兩張粉紅的兩百,一張綠色的五十,三張嶄新的十元——他拿在手上,像拿撲克牌一樣,經過了黎意憫的位置。她還沒放下電話。巫商村經過她的時候,她夾著電話的半個臉,因為傾聽而顯得分外嚴肅的目光,那目光停在巫商村手裏扇狀的錢.並追隨著它,但目光是透漏的,巫商村能明顯感覺到,黎意憫的心思在電話裏。

巫商村後來疏於觀察,不知道黎意憫什麼時候走了,等他忙完抬頭找她的時候,她的位置已經空了。拿著茶杯再去飲水機那兒的時候,巫商村踱到老丁的位置。老丁已經摘下老花鏡在忙其他活了。都領完了?巫商村說。老丁說,都領啦。主任的小黎代領了,她要趕到市人才中心開會,主任已經過去了。

看來,這件事情在黎意憫記憶裏已經不存在了。否則,這是個喚起兩百八的誤餐費記憶的最好由頭,巫商村一直認為這是黎意憫恍然大悟的時刻:啊,天哪!我差點忘了,該死該死!你為我代捐了海嘯捐款呢!巫商村想自己肯定脫口就說,誰給不是一樣的嗎?你急什麼呀。巫商村又想,也許自己會說,沒事,你請我吃飯好了。可是,今天,黎意憫把錢領走了,而且還幫人代領了,這是多麼近似的情景啁,這時候該想起了。其實,在公司大門口,捐贈人員的大紅紙光榮榜,是一直貼到了她出差回來。那上麵捐款人名字和捐款額都用毛筆字寫的,黎意憫二百八十元,巫商村二百元,高層領導人有的捐六百的,普通職員也有人捐二十元。賑災榜是紅紙黑字,老遠就能看見那麼個東西。黎意憫自然一回公司就會劈麵看見。後來當然是揭掉了。畢竟都快四十天了。

巫商村心中的小蛇又開始吐出分叉的紅信子。黎意憫為什麼還不還這筆錢呢?她怎麼能這麼糊塗呢?會不會黎意憫認為她和巫商村是好朋友,巫商村替她捐點錢也沒什麼?不過,巫商村覺得黎意憫不會這麼認為。這畢竟是捐款,心意不是隨便可以代替的吧。巫商村又琢磨是不是自己在電話裏沒有說清楚,她以為他就是幫她出了,出了也就算了?黎意憫是個馬大哈,經常丟三落四的。剛來的時候,讓她去買活動用品老是會忘一兩樣東西。然後一拍腦袋再趕去補買。後來再去,黎意憫就將需要物品寫在字條上提醒自己。結果去了沒多久電話就回來,啊——喂,快看看我把字條是不是放桌上了?我可能忘了帶出來啦!是吧,黎意憫就是個馬大哈,不過,巫商村轉念又想,其實黎意憫也是腦子清楚的人,大夥外出吃飯,她不會老占別人的便宜,雖說不是AA製,但基本上還是遵循輪流坐莊的潛規矩辦事,比如以意大利提拉米酥聞名的查箬西餐廳。

黎意憫的笑聲,在電梯口像冰花一樣高高揚起,又像風鈴一樣,隨風而入進了辦公室。巫商村沒有抬頭,依舊懸著腕練他的毛筆字,他聽到後麵有個女聲用鼻子發出反感的噴噴聲。黎意憫這樣誇張的德行,辦公室幾個女人似乎都不太欣賞.老少男人則好像並不反感,有時跟著她的格式逗趣調情。

笑聲進了門,黎意憫直奔巫商村來,後麵還跟著兩個辦公室的小夥子。他們叫嚷著請客請客請客!黎意憫衝浪一樣搖晃著一邊肩頭,一推一推地前進,又像是探戈步伐,反正是一種得意洋洋得不行的步態:嗨——嗨——嗨——嗨——你——看!你看!

她把一張小紙片,重重押在巫商村練書法的報紙上。巫商村把它拿開,黎意憫把它更重地擂在報紙中央,喂——我中啦!二等獎!就是我們前天一起買的體彩!我中啦!

巫商村定睛一看,果然是體育彩票。我要請你吃飯!黎意憫旁邊的小夥子已經在喊,見者有份!見者有份!五千一啊,夠我們吃幾餐了。黎意憫說,大家都去!有福同享!就定在周末!傑克去榮記深海漁莊訂桌。——哎,等等,商村,周末你有空嗎?有空我們就定了?

商村邊寫邊點了頭。

辦公室裏已經像發了紅包那麼熱烈,一幹人的話題全部是體育彩票,哪裏哪裏的人第一次買就中了一千萬,哪裏哪裏兩個退休女人,為了中獎的彩票撕破臉麵打官司;哪裏哪裏有個瘋子,隨便說的號碼,都布滿玄機,你悟得出,絕對中獎。說了半天,黎意憫發現,就是巫商村沒有參加彩票討論,回頭看他,還在一個勁地練狂草。黎意憫又到了巫商村桌邊.看了他一會兒字說,你這個嘯字力量太過了,飛白這筆我覺得有些生硬。巫商村唔了一聲,繼續寫。是不是周末不方便?黎意憫低下嗓子,你看上去不開心,和老婆打架了?巫商村笑笑,腕上的毛筆,仍然在大寫海嘯海嘯海嘯。

我可是希望你來,沒有你幫我選號,我還中不了呢。你要來!

來。

嘯這個字就是不好寫,你寫這麼多海嘯海嘯幹嗎?嘿,海的寫法比嘯多多了。我來寫一個!筆給我!

巫商村就把筆給黎意憫。黎意憫寫得很認真,海字寫得墨汁飽滿,很端正。但嘯字,寫得很拙劣,連結構都很幼稚。嘿嘿嘿嘿,黎意憫說,愧對書法世家喔。黎意憫不甘心,開始專攻嘯字。巫商村到飲水機打了水過來,黎意憫還在寫嘯字。黎意憫說,集團競聘下周就開始了,上次我跟你說的,總裁助理的崗位,聽說會拿出來,那我一定要去爭取。

好啊。你總是心想事成。

不知道有幾個競爭對手。我是不怕的。

不怕就好啊。

到時候,我的竟聘演講稿,你要幫我看看。

難怪請吃飯。拉票呢!

屁!你還不知道我啊!你和他們不一樣,你一直相信我的能力的。

榮記深海漁莊吃的都是珊瑚魚。蘇眉一斤三百五,東星斑和老虎斑也都是百元以上的價。包間桌上擺了兩個電磁火鍋,所有的珊瑚魚,都是按部位片好,端上來的,單調味醬就每人上了三樣小碟。東星斑是鮮豔的橙紅色,通身灑著小白點;昂貴的蘇眉則是藍色、湖綠色加煙絲色,尤其老壽星一樣的頭部,全是迷宮一樣似格子非格子的三色圖案,頂部則布滿美麗的綠豆細圓點。切開的皮有蝦片那麼厚,厚厚的魚皮的截麵都是藍綠色的,帶著透明的膠質感。老丁邊吃邊歎息,怎麼能啊,怎麼能吃掉這麼美的魚啊!怎麼能啊,這個魚隻能放魚缸裏觀賞啊。

兩個女職員也像黛玉葬花那麼歎惋著吃。但整桌熱氣騰騰十來個人都吃得很興奮。巫商村愛吃魚,他也和朋友來過這一家,看黎意憫點的魚,他知道今天這餐至少兩千打底,有意為黎意憫點便宜的啤酒,卻被幾個家夥改成了大金門高梁和鮮榨果汁。因為喝酒,又是周末,大家瘋得很厲害,黎意憫後來抱著巫商村的脖子勸酒,村大哥——阿——村——我的親大哥哎——你就替我喝了這杯吧……

第二天上午起來,巫商村的老婆就問昨天怎麼喝成那樣?回來都幾點了!

巫商村說,吃了深海魚,那些人又要去唱歌,所以晚了。

請誰啊?

都是辦公室的人。黎意憫中了體彩,五千多塊錢獎金,大家就吃大戶了。剛說完巫商村就後悔了,果然,老婆說,她請客?她中了彩票?她錢還你沒有?

巫商村走到涼台上逗小鸚鵡。老婆卻跟丁過來。我說,黎意憫她還你錢沒有?就那個誤餐費。

還了,還了!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計較。

老婆跑到鳥籠邊盯視巫商村。

不對,她沒還,肯定沒還!我看出來了,你在敷衍我!

唉,就算沒還,這一點錢又算什麼呢?人家昨天請客,一請就是三千。那一兩百塊就算送她也不吃虧啊。你也知道,我就愛吃蘇眉——我看我都把錢給你吃回來了。

這不一樣!請客是請客,捐款是捐款。我怎麼知道她為什麼請客,這個人精得很。就算是中獎,她會舍得把錢全部吃掉?肯定是哪個領導去了?萬總?餘總?還是集團總裁?

一個領導也沒有!巫商村狠狠地說。他隻有對老婆脾氣糙一點,除外,他對所有人都非常精細。現在所以糙,是老婆戳到他不願意想的東西。實際上,他昨天也這麼說過黎意憫,但在心裏,他是不相信黎意憫是個拉票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