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一瓜

女,原名徐蘋,《廈門晚報》政法記者。2000年起,陸續在《收獲》、《人民文學》、《十月》、等雜誌發表中短篇小說,作品多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作家文摘》等選載。獲2003年華語傳媒最具潛力新人獎,人民文學年度獎,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短篇小說獎等。出版多部小說集,首部長篇小說《太陽黑子》。2011年6月新作《保姆大人》。

像鑽進袋鼠袋子裏的小袋鼠,老婆每次做愛舒服了,就用這種姿態延續幸福感。側睡的巫商村和蜷在他懷裏側睡的老婆像一對大小括號。小括號說,你的誤餐補貼呢?這個月的好像還沒看到?

大括號不說話。巫商村是累了,但是,老婆這個問題把他問得像突然被人往脖子裏潑了杯冰水。於是,巫商村裝著迷迷糊糊,閉著眼睛用胳膊攬緊了點老婆。老婆卻推開了他的胳膊,像爬出袋鼠腹袋的小袋鼠,老婆把頭拱伸到和他的頭齊高。

我記得你沒有繳。每個月你都是十二號發的,今天都二十七號,不,二十八號了——喂,發了沒有?發了嗎?喂?嘿!老婆開始胳肢巫商村。巫商村用困倦萬分的語氣說,黎意憫借走了。快睡吧,我累了。

老婆不吱聲了,安靜得就像個偵探。

像被人在脖子裏潑了杯冰水的巫商村,一下子就失去了剛才激烈的做愛換來的無牽無掛的疲倦。半個月間,他已經變成對誤餐費這幾個宇有過敏反應——一種不太舒服的感覺。一提這話茬,他就睡不好了,但是,他沒動,還輕輕地做了點均勻的呼嚕聲出來。

老婆卻猛推了他一把:她那麼有錢,幹嗎借你的誤餐費?

怎麼還不睡啊,都幾點了?巫商村假裝被推醒很不樂意的樣子。老婆說,她那麼有錢,幹嗎借你兩百八的誤餐費啊?

現在還沒還?

真煩人啊。巫商村說,不就這一點點錢嗎?月初慈善一日捐,不是正好趕上印尼海嘯嗎,單位裏領導把誤餐費捐了,黎意憫出差,我打電話問她,她說代她把誤餐費捐了。我就先替她捐了這個數。

後來呢?

什麼後來啊。

她出差還沒回來嗎?

當然回了。

那還你錢呀!

……她一時忘了吧,等下個月領誤餐費的時候,她就想起來了。

那她回來的這個月沒領過誤餐費嗎?

……唔,領了……我估計那個馬大哈一時忘了……唉,不就一兩百塊錢嗎,睡吧。

什麼?一兩百塊?謔!你一個月多少個一兩百塊呀!兩百八啊,就是三百塊啊!

你煩不煩啊,巫商村說,這怎麼都是我個人的事。快睡吧,睡吧,你不睡我要睡了!

老婆使勁推了巫商村一把,徹底遠離了袋鼠懷抱。老婆這一折騰,巫商村的感覺已經不是一杯水,而是被一盆水潑了,渾身就是不舒服,甚至就像被人提到氣鍋裏燜蒸,但巫商村還是做出睡過去的樣子。

其實,這兩百八十元的誤餐費,像條小蛇,已經在巫商村的心裏活了半個多月了。

在公司的人力資源部,甚至綜合部、技術開發部,幾乎誰都知道巫商村和黎意憫是挺不錯的朋友。在辦公室裏,總顯得互相賞識和彼此維護,他們的友好而默契,就像資源部大涼台上那兩盆硬朗的巴西鐵樹一樣明朗無疑。可是,他們沒有任何緋聞傳出來,也從來沒有人開他們的緋色玩笑。而實際上,黎意憫是個招蜂惹蝶的熱浪美女,雖然她能力出眾,業績突出,關於她本身,在辦公室男女們背後的嘴裏,還是評說紛紜的,甚至有點不良。但就這樣一個人,關於她和巫商村,還就是沒有緋聞傳出來。

巫商村看上去就是一個話語不多、善解人意的淡泊男人。公司裏,巫商村對上上下下——不管是總經理還是廁所保潔員,也不論小人還是忠良,他一律非常謙和、非常尊敬,任何時候他都寵辱不驚。大家也知道,巫商村對黎意憫最不錯,大家很容易看到他倆大大方方互相招呼著,到單位前麵那條街的查箬西餐廳吃中飯,或者看他倆一起順道打的回去。在辦公室,大家都看到黎意憫有時突然地蒙上巫商村的眼睛,意圖製造一個沒心沒肺的驚喜;黎意憫沒有當主任助理之前,大家還時不時看到黎意憫對巫商村花拳繡腿地踢打撒賴,但緋聞卻一直沒有出來,也許大家都覺得,和巫商村那樣無拘無束是很自然的,巫商村其貌不揚,卻有這樣的慈父仁兄的吸引力和安全感,而這樣的動手動腳和愛和性是沒什麼關係的。

四年前,主任和巫商村在人才市場擺攤,要收攤的時候,黎意憫來到攤前。三四年過去了,至今巫商村回想起黎意憫來求職的音容笑貌,就會聯想起正在溶化的冰淇淋,那流水行雲般的美妙柔滑令人愉快而隱約著急。可以說,黎意憫是巫商村從人才市場挖掘來的,沒有巫商村,就沒有黎意憫;因為老主任不太習慣她半胸可見的透視裝,盡管是黑色的;老主任也不能接受她,一坐下就談自己應聘這個崗位的劣勢。這兩步與眾不同的險招,都正中了巫商村的下懷;而黎意憫能最後成為資源部新主任秘書,也是巫商村在來聆聽意見的分管副總麵前,做了有分量的優勢分析。事實也證明,黎意憫的確是個聰敏能幹的工作夥伴。

在巫商村看來,黎意憫處在美麗與平凡、狡猾與純真的混合地帶。她總有一種輕微的誇張,無論笑容、語調,肢體動作,甚至眼睛——圓睜起來比狗眼還簡單。巫商村覺得她因此充滿吸引力。她打定主意要影響人的時候,她就像一個正在溶化的可口冰淇淋,她的真誠、信賴、無助、自信、自貶、甚至孩子氣,就這樣一股腦兒溶化在你麵前,你難以抗拒,還要趕緊應承嗬護。

成為朋友之後,黎意憫就會到巫商村家裏來,巫商村老婆開始對她有些敵意,但禁不住她開門見山的、正在溶化的冰淇淋外交,更禁不住她見麵必送的大小禮物,還有女人的私密的悄悄話。有時,巫商村老婆甚至覺得黎意憫和她才是真正的好朋友,隻是出於女人的本能,她對黎意憫背後掃視的眼睛,始終保持著一隻冷眼。所以巫商村每次說,黎意憫其實是個很單純的人,老婆就說,我看未必!

查箬西餐廳據說是位海歸派開的,就在巫商村所在的公司大廈的前麵一條街。那裏環境很不錯,坐在裏麵藤蔓造型的白漆藤椅上,可以透過大幅的玻璃水幕牆,看到五星廣場,另一麵通過大舷窗一樣的綠籮窗,能看到白鷺飛翔的白鷺湖景。但黎意憫說,查箬有兩大好處,一是那裏的提拉米酥極好,二是洗手間極好。

第一次是黎意憫請巫商村和另外兩個同事來吃海鮮自助餐的,大約是三年前了。那時,查箬西餐剛剛開張,在報紙上打廣告並有剪報八折的優惠。三年間,黎意憫吃掉了起碼有五十水晶碟的提拉米酥了吧,反正,在巫商村的記憶裏,她是有來必點的。而第一次發現這裏的提拉米酥好吃,是巫商村請她吃的。那一次是快下班的時候,黎意憫倚在巫商村的電腦桌邊,兩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一個寫一個看,就那麼不知不覺聊深了。那是第一次深談,開始是黎意憫看巫商村在舊報紙上練毛筆字,說起了自己父母在當地書法界的影響,之後就由父母說到了自己失敗的婚姻,和為什麼背井離鄉隻身來到這個城市的原因。說到難過處,黎意憫淚水閃爍。巫商村就說,一起吃飯吧,我請你。老婆回娘家了,我也沒飯吃。

那次,巫商村為黎意憫點丁份意大利提拉米酥。他自己並不喜歡甜食,但是,他說,上周我老婆來這吃了後驚歎,說這是她吃過的最好吃的提拉米酥。我建議你試試。黎意憫吃了,說啊,真好!真的不錯!黎意憫沒有奉承的意思,從此之後,她每次來都點,並沒有因為是別人的老婆發現、別人的老公推薦老婆的發現而忌諱。

吃著提拉米酥,話題有時輕鬆有時沉重,有時鄭重,有時蠻無聊的。第一次吃,配送提拉米酥話題的是辦公室話題的延伸,關於黎意憫的前婚姻。巫商村知道了,黎意憫的前夫是個個子不大嗓門大的家夥,已經離過婚;知道他在新加坡打過工、掙過大錢,回國後開過婚介公司,後來失敗在家;知道了他老公嘴非常甜,頗得黎家父母歡心;知道住在黎意憫父母家時,因為他做愛的衝刺嗓門大得實在令黎意憫父母尷尬,因此被迫買房搬出;還知道他們離婚的時候,他連新買的一打潔柔卷筒手紙都列入婚後個人支出:還知道,離婚後,也就是黎意憫搬出後,忽然想起一個自己“個人支出”買過一個IBM鼠標(其實是朋友給的)。電腦分給男方了,便牢牢記著要去討回折價。跑回去討了兩回,終於討回二十三塊八毛。前夫說,有你這麼小氣的嗎?在法庭上你怎麼不想起啊?黎意憫說,慚愧,下次再離,我也就知道手紙也要列入清單的。

說到這裏,黎意憫哈哈大笑。離婚進行曲,像有了喜劇末章。

提拉米酥的製作也不太複雜:先將意大利起司和蛋黃打成糊狀,再慢慢地加入糖霜及香草精混合;然後,咖啡酒加上咖啡粉拌勻,將餅幹兩麵蘸上咖啡酒和咖啡粉製成的醬料;之後再一層餅幹、一層起司蛋黃醬,如此重疊,最上麵是一層厚厚的起司醬;完成後,蓋上保鮮膜,放進冰箱,冰六個小時。端出食用前,可以撒上一些細細的巧克力粉。

每次都這樣,隻要吃得陶醉了,黎意憫招手就問服務生製作方法,服務生無一例外就要去垂詢意大利大廚。到了後麵,巫商村已經能倒背如流這個意大利提拉米酥的製作程序。隻要服務生過來鞠躬著說,對不起,我這就幫您去問問廚師,巫商村就說,不用,我告訴你,麻煩你再告訴這位小姐。首先將意大利起司和蛋黃打成糊狀,其次……

黎意憫吃吃大笑,向服務生搖手抱歉。她說,我永遠都不可能去親手做它,我就想用這個方式向製作者表示最高的敬意……

意大利提拉米酥的確是很好吃的。巫商村偶爾也吃。更多的時候,他是看著黎意憫擺弄著查箬鍍銀的精美餐具,一點一點、一口一口地品嚐。提拉米酥人口的時候,她有時會閉上眼睛;有時候她會嘀咕,今天有點苦。通常她都很沉醉,沉醉了,就口無遮攔地說話。喂,我上周末的一夜情,感覺真的很好。就跟這提拉米酥一樣,真的好!

巫商村攪著咖啡說,比上次的更好?

關鍵是——這個特別能布置情調。節奏感也特別好,哎,哎,真是好啊!

嫁給他吧。

真想呢。

巫商村嘴角一抹咖啡末一樣的微笑。

唉,我跟你說,餘副讓我明天空出時間,要陪省公司的客人。上次我不是推托,你沒早說,我有約丁,你看,現在他就提前一天說。

那你就去吧,雖說餘副不分管你,但老是推托,他有讓你穿小鞋的機會。

我不想去。上次被他堵衛生間了,喝點酒簡直就像個發情的畜生!你知道被他撕壞的襯衣多少錢!想了我就火冒三丈——你笑什麼?!

我一直看你和他很嗲呢,看你嗲得好像要倒在人家懷裏呢。你何苦要讓他撕壞名貴襯衫?自己解不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