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是寓貶於褒了。對二十八歲的齊魯而言,黃花不是什麼光榮稱號,和那些英雄佩戴在胸前的大紅花的意義顯然不同,它甚至還有反諷的意思——別人是江南三月蜂飛蝶舞,她呢,卻是自開自落無人問津,這不是反諷是什麼?但齊魯知道老大不是有意反諷她,老大雖然最愛冷嘲熱諷,但她從來不冷嘲熱諷齊魯的,因為齊魯與世無爭的性格,也因為老大沒有恃強淩弱的不良習慣。她之所以說那句話,完全是無意識的結果。不僅是老大無意識,簡直是集體無意識——整個中文係的女生,不,應該說,整個研究生樓裏的女生,都相信齊魯的胸是黃花胸。

可黃花胸現在卻有些不像黃花了,齊魯對鏡自照,十分訝異。商場試衣間的鏡子裏的女人,齊魯仔細打量,竟然有幾分陌生了,樣子要說也還是從前的樣子,但卻和從前又有些不一樣了,也說不清是哪兒發生了變化,但就是變化了。眉眼是從前的眉眼,仔細看了看,又有幾分不是,仿佛是候鳥,從前住在北方,現在遷徙到多雨的南方了,有了南方的潮濕;唇呢,也是,從前是冬月的,現在卻是四五月的意思,有顏色了。當然,變化最大的,還是她的胸。眉眼和唇的變化,不過是地理的變化,是季節的變化,但胸呢,卻變種了,從一個品種變成了另外一個品種,從黃花變成了玉蘭。在商場試衣間明亮的燈光映照下的齊魯的胸,真如玉蘭一樣潔白飽滿——雖然那飽滿,和阿嬋的千堆雪不好比,和老大的洛陽牡丹也還有差距,但江南的流水,和江南的花朵,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吧?

可這變化也太詭異了。她三十歲了,不是十五歲,也不是十八歲,怎麼還會發育呢?生理衛生書上不是說,女孩子的胸一般在十五歲時就會停止發育嗎?湯毛說,她的胸,在十三歲那年就紋絲不動固若金湯了。難道齊魯的胸是異數?是《鐵皮鼓》裏的那個侏儒,在停止成長之後的多年,有一天被石頭砸了一下突然又開始成長了?

誰是那石頭呢?或者是墨。然而她和墨甚至還沒見過呢,老大的洛陽牡丹,如果說和她的東北男友有關係,那還不算荒誕,畢竟他們每天廝守在一起。可齊魯呢,齊魯連墨是圓是方都還不知道呢,是人是鬼都還不知道呢。雖然他們也擁抱過了,也撫摸過了——可那撫摸,是和聊齋一般虛幻的,或者連聊齋也比不上。人家到底也有朝來暮去,也有蛾眉燕婉,而他們,卻是伸手不見五指的純粹的虛擬,難道虛擬的親密,亦能讓女人脫胎換骨成為兩生花?

齊魯從鏡子裏端詳著自己的玉蘭,有些恍惚,有些沉迷。以前的胸衣因為舊了,變得鬆鬆垮垮,竟然把她自己都瞞過了,以為自己還是A罩。可新的A罩杯的胸衣一上身,果真有些緊,尤其上半部分,不僅勒,而且還不能完全覆蓋住,六片花瓣隻有五片在裏麵,還有半片被擠在了腋下,半片被擠在了鎖骨下方的二三寸處,看起來,簡直是飛珠濺玉的效果。B罩就正好,不大,也不小,是大珠小珠落玉盤的收斂,六片花瓣都被嚴嚴實實地囊括其中,沒有一絲春光泄在外麵。全罩杯的胸衣,一旦大小合適了,都這樣內向的。雖然湯毛說,全罩杯隻適合大胸女人,比如老大,比如阿嬋,因為不好好包裹,就會過於波濤洶湧了。而湯毛和齊魯這種小門小戶小江小河,最好穿四分之三或者二分之一罩杯的,不然,就小題大做了,就防衛過當了——又沒有動蕩的浪潮,你築那十裏長堤幹什麼?又沒有家財萬貫,你弄出那深宅大院的光景幹什麼?笑話。所以,四分之三或二分之一的罩杯,是謙虛,但也是策略,因為猶抱琵琶半遮麵是女人最具藝術性的表達,藝術是要虛構的,或者說,要創造。湯毛是最善於創造的女人,尤其在春天和夏天,湯毛會在她的胸衣裏麵創造出錦繡文章,當然,創造這樣的錦繡文章其實也不難,無非在裏麵加兩片半寸多高的內墊,內墊最初是海綿,但海綿的綿感是觸覺上的,視覺上卻一點也不綿,看上去,簡直如山般巍峨,又如磐石般堅定不移,太誇張了。所以湯毛很快就改用更有動感的水墊了,更有動感的水墊當然比海綿墊更貴,尤其湯毛還要穿名牌,黛安芬的,一副要三百多,湯毛一個女研究生,一個月的生活費也就是千把塊,負擔這樣的開銷,還是很緊張的。不過,湯毛情願每天吃青菜蘿卜,也要省下這水墊的錢。好鋼都要用在刀刃上,而女人的胸,就是刀刃。刀刃一旦好了,才能在江湖上行走自如,才能遇佛弭佛,遇魔降魔。許多女人不懂這個秘密,齊魯就不懂,湯毛之前在網上購買這種內墊時,曾遊說過齊魯的,因為多買幾副,能打更多的折扣。且齊魯的刀刃,看上去,戰鬥力顯然不行。但齊魯卻不肯,齊魯的錢,都用來買書了。這是最讓湯毛哀其不幸恨其不爭的地方,女人即便愛看書,不可以上圖書館嗎?不可以問男同學借嗎?最淪落了,不可以學學孔乙己嗎?可見,齊魯幾乎連孔乙己都不如。

這當然是湯毛的偏見。齊魯哪裏不知道刀刃的重要呢?齊魯隻是不想作弊罷了——在胸衣裏麵偷偷摸摸地塞上兩片水墊,這在齊魯看來,和學生考試時藏夾帶性質完全一樣。但齊魯不批評湯毛,批評和反批評向來不是齊魯的習慣,即使偶爾有不得不批評的人和事,齊魯能做到的,也隻是腹誹,那種黑暗中的批評方式,是齊魯習慣的安全的方式。

現在的齊魯卻在明亮中,且十分歡喜和耽溺這樣的明亮。胭脂紅的胸衣,在她雪白肌膚的映襯下,是如此的豔麗,豔麗到讓她想起了《美國麗人》裏的安吉拉一絲不掛地躺在玫瑰花瓣中的畫麵。她嚇了一跳,被這種聯想。安吉拉和她有什麼關係呢?人家是那麼年輕嫵媚,是那麼性感迷人,她呢,恰好是安吉拉的反義詞——這是老大的語氣,老大經常這樣嘲弄別人的。湯毛不喜歡舒淇,說她太性感了,性感到讓男人會退化,退化成一個純粹生物意義上的人。老大意味深長地笑半天,然後說,那當然,你怎麼會喜歡舒淇呢,你正好是人家的反義詞。她的東北男友不喜歡梁朝偉,說他太陰鬱。她意味深長地笑半天,然後說,那當然,你怎麼會喜歡梁朝偉呢,你正好是人家的反義詞。想起老大不懷好意又一本正經的樣子,齊魯差點笑出聲來。倘若老大在這兒,一定也會這樣說齊魯的。齊魯和安吉拉,正如湯毛和舒淇,正如老大的東北男友和梁朝偉,都是完全南轅北轍的東西。然而是什麼讓齊魯聯想起安吉拉了呢?許是那胭脂色的胸衣?她本來想要白色的——她的胸衣,自十六歲以來,就全是白色的,但導購小姐卻給她拿了這胭脂紅,導購小姐說,紅色的內衣最性感了。她頓了一下,然而還是接了過去。

或許真應該和墨見一麵了。那個男人到底是個什麼樣子的男人呢?多大歲數呢?結沒結婚呢?應該是未婚的吧?不然,怎麼能半宿半宿地和她在網上泡?而且,他還曾經提出過要視頻聊天,被齊魯一口就拒絕了。如果是有老婆的,怎麼可能和別的女人視頻呢?要不是個離異的,被老婆半路撇下了?或者是個留守男人,老婆出國了,他一個人守著空巢?上海有很多這樣的空巢男人。係裏的孫軒老師就這樣,老婆去愛爾蘭研究愛爾蘭民間文學去了,他留在家裏研究漢樂府,也順帶著,研究研究樓下的楊玉環——這是呂蓓卡說的。楊玉環是曆史係的博士,本來名字是楊紅娜,因為身材極其豐腴,被她的師兄師弟們戲稱為楊玉環了。呂蓓卡說,楊玉環那個女人才叫厲害,本來她搞曆史,孫軒搞文學,兩人風馬牛不相及,但她偏要搞樂府曆史,說是交叉研究,有事沒事到孫軒老師那兒去請教和探討,這一來二去,不但樂府和曆史交叉上了,她和孫軒也交叉上了。兩個還一起申請了個教育部的基金。呂蓓卡說,他那個在愛爾蘭埋頭研究民間文學的老婆再不回來,楊玉環肯定要鵲占鳩巢。

這話齊魯一般是不信的,因為在男男女女的事上,呂蓓卡絕對是捕風捉影的高手。聽風即是雨,聽雨即是雷電交加。隻要事涉風月,她一定要用誇張來修辭的。還不是一般的誇張,是李白飛流直下三千尺的那種風格。然而齊魯有時也愛聽聽呂蓓卡胡說八道,有什麼關係呢?女人之間的流言也不是學術論文,要那麼嚴謹幹什麼?姑且當《聊齋》聽了。

就算那是真的,就算墨也和孫軒一樣,是個空巢男人,怕齊魯也當不了楊玉環。女人的種類也不一樣,有人天生是鵲,有人天生是鳩。所以,齊魯還是希望墨是個單身男人,最好也和她一樣,是個單身的老男博。聽墨的談吐,這也是極有可能的,那樣的話,說不定還能把父母的心願了啦——這結局有點類似好萊塢《網絡情緣》的路線,太超現實了,或者說,太現實了,然而這世上的事,誰說得定呢?

猶豫了幾秒鍾,齊魯還是把那胭脂色的胸衣買了。

二十

孫東坡畢業了,畢業後的孫東坡沒有回原來的單位,而是如願以償去了呂蓓卡的學校。

孫東坡和孟繁又開始了分飛的日子。孫東坡不常來上海了,因為忙,新到一個單位,不好給領導留下了吊兒郎當的印象。而且兩個城市的空間距離也委實遠,一個在江南之南,一個在江南之北,坐火車要二十個小時,坐飛機也要兩個多小時,還不僅僅是花時間和精力的問題,還要花錢。這太靡費了,以孫東坡的邏輯。當然,倘若他們年輕,還在戀愛,或許邏輯也有管不住身體的時候,然而他們畢竟是老夫老妻,身體的力量就不夠強大,邏輯就把身體管理得很好。

孟繁也十分理解孫東坡的邏輯。瞎折騰幹嗎?有那勁頭,還不如回去看看女兒。女兒桃子已經十三歲了,自他們兩口子到上海讀書之後,一直是孫東坡的父母在家裏照顧著。孫東坡的父親本來不願意來省城帶這個孫女兒的,老頭子舍不下他瓜紅蔥綠的菜園,更舍不下他肥頭大耳的孫子——孫東坡那個麻雀一樣細小的弟媳婦,卻極能生養,一嫁到孫家,就給孫家生了兩個大胖小子。這個麻雀女人從此居功自傲恃寵而驕,尤其在孟繁和桃子回老家過年的時候,麻雀女人更過火,簡直像做戲一樣,把老頭子對她的寵做給孟繁看。孟繁自然是不屑看的——她一個大學女教師,哪會去和一個鄉下女人爭風?哪會在意一個鄉下老頭子的寵?然而老頭子厚此薄彼的態度還是讓孟繁極惱火——他厚麻雀女人她是不惱火的,她惱火的,是他薄她和桃子,尤其當了麻雀女人的麵。孫東坡對此卻無動於衷,他畢竟是農村出來的,能深刻理解父親那種男尊女卑的思想。而且老頭子也是極狡猾的,總是在背了孫東坡時,才把他那種厚薄的意思表達得更徹底。但這一次孫東坡卻不由他老頭子了,老頭子不想到省城帶孫女兒,老頭子說,把桃子放鄉下來唄,放鄉下來養幾年,不嬌慣。孫東坡把臉一沉,不言語了。孫東坡一向是孝子,很少在父母麵前沉臉的。這一沉,就把老頭老太太沉到了省城。

但孟繁還是很擔心的,不是擔心桃子的生活起居,而是擔心桃子的心理成長。十幾歲的女孩子,正是風吹草動極敏感的階段,而老頭老太,幾乎是被逼上梁山的,能全心全意地照顧桃子?肯定是身在曹營心在漢。但這意思,孟繁不能和孫東坡講——有一次,她才開口講了半句,孫東坡就急了,孫東坡說,桃子是他們嫡親的孫女,他們能虧了她?你要不放心,讓你父母來帶?孟繁的父母哪裏能過來帶桃子呢,孟繁有弟弟,弟弟也生了兒子,他們也要在家帶孫子的。但孟繁這時也不服軟,孟繁說,如果桃子姓孟,叫孟桃子,我就讓我父母來帶。這當然是氣話——雖然是氣話,孟繁卻也是笑著說的,所以孫東坡不當真,孟繁也不當真。兩人說一說,也就過去了。

孫東坡的學校現在離家裏更近,所以孟繁情願孫東坡多跑兩趟家。女兒現在比孟繁更需要孫東坡——她在電話裏這樣對孫東坡說。孫東坡說,你就不需要我了嗎?問得極促狹。孟繁一時變得十分軟弱,差點讓孫東坡飛過來了,或者自己飛過去。然而軟弱也隻是刹那間的事,一放下電話,那軟弱也就不翼而飛了。

再說,她現在也忙,忙得昏天黑地。論文的撰寫本來已接近尾聲了,但導師突然對她的一個分論點提出了質疑。這一部分她寫了三萬多字,如果刪掉,不但字數不夠,而且也會破壞整篇論文內在的有機性,從而使得文章的整個立論搖搖欲墜。孟繁十分憤怒,之前這觀點她其實和導師是討論過了的,因為那觀點有些過於標新立異,導師那時候未置可否,她以為他默認了,還沾沾自喜於自己的大膽設想,以為那部分是論文裏最有光芒的。沒想到光芒最後成了黑暗,成了孟繁最暗無天日的五月。孟繁焦頭爛額,然而也隻能不眠不休地硬著頭皮在電腦前和論文死磕。她導師的翻雲覆雨在學校是有名的,鐵麵無私在學校也是有名的,在他手上五六年才畢業的學生有不少,一直畢不了業的學生也不是沒有——99級的周槐,就是個慘痛的前車之鑒。周槐現在早不叫周槐了,叫周槐花,因為做博士論文把頭發都做白了,成了博士樓裏最燦爛的一景。他的師妹總會無比惆悵地感慨,她眼睜睜地看著周槐,由直線變成了曲線,由一株紅豔豔的海棠變成了一樹雪白的槐花。

所以孟繁不能有任何僥幸的心理,一絲一毫也不能有。師弟斬釘截鐵又幸災樂禍地對她說,在論文完成之前,她隻能過這種生不如死的日子。

但305隻有她孟繁是生不如死的。齊魯看上去還是常態,早上出去,中午回來;下午出去,晚飯前再回來。反正她的論文已經差不多了,導師也早就放了話,通過應該沒有任何問題,如果要得優,那還要做些錦上添花的活。所以齊魯現在忙的,也就是給她論文繡繡花的小姐事兒。不像孟繁,可憐,還要像地主老財家的長工一樣,雞鳴即起,下死力氣。

最逍遙的,還是呂蓓卡。那是自然,有宋朝在那兒賣命呢,她忙什麼?孟繁有時累了,看呂蓓卡在房間裏晃來晃去莫名地就有些惱,就會十分關切地問問呂蓓卡的論文進展,呂蓓卡總是王顧左右,或者含糊其辭幾句。孟繁就笑笑,卻從不追問。點到即止是孟繁的一向風格,何況呂蓓卡還有恩於她和孫東坡,何況這也不幹她的事,所謂蟹有蟹道,蝦有蝦道。橫著走也罷,豎著走也罷,都是人家的事,她一旁人,吃飽了沒事呀,管那麼多?

而且呂蓓卡現在也不怎麼呆在上海了,她經常回去,因為她父親。她父親有慢性支氣管炎,早晚總拚命地咳嗽,卻不戒煙不戒酒。老頭說,人生貴在適意,怎能為了多苟活幾日,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地生活呢?老頭從前也是搞文學出身的,最欣賞陶淵明和蘇東坡的人生態度,呂蓓卡的母親十分擔心老頭,又理論不過老頭,隻好向呂蓓卡求救了。老頭雖然在老太太麵前伶牙俐齒,但對了呂蓓卡,卻也是無可奈何的。呂蓓卡管老頭的方法是極簡單粗暴的,總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他的煙一股腦地往馬桶裏扔——這辦法老太太也盜版過的,卻不管用,老太太這邊剛扔了一盒,老頭子那邊又變本加厲地買了好幾盒回來。扔掉的是港喜,再買回來的卻是蘇煙,四十六塊一盒。老太太氣得七竅生煙,卻下不了手。但呂蓓卡禁煙卻是林則徐般鐵腕的,老頭知道。莫說是蘇煙,就是熊貓,呂蓓卡也會眼都不眨一下照扔不誤。所以,每次呂蓓卡一回去,老頭子就當不成陶淵明了,也做不成蘇東坡,隻能學王維,做居士,過佛教徒一樣齋戒的日子。

二十一

在拒絕了墨無數次之後,齊魯終於答應了墨見麵的要求。

墨下了最後通牒。墨說,再不見麵的話,就隻好分手了。世上萬事萬物都是要往前發展的,花開了之後,就要結果;果熟了之後,就要蒂落。植物都明白這個道理,他們難道連植物都不如嗎?生命何其短暫,所以曹操有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感歎,辛棄疾有樹猶如此人何以堪的感傷,杜麗娘有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的不甘。杜麗娘一個古代的小腳女子,尚且有這樣的見識,她呢,生活在二十一世紀的上海,身邊有現成的柳夢梅,為什麼還要踩了三寸金蓮的碎步來蹉跎那櫻花般的人生呢?

這是墨在引誘她,齊魯知道。他們雖然在網上已經是老夫老妻了,但在網下,到底還是兩個陌生的男女。一個陌生的男人,要把一個陌生的女人勾搭上手,總要學孫悟空,一個跟鬥翻出去,十萬八千裏之外,再一個跟鬥翻出去,又十萬八千裏之外,雲裏霧裏地翻上那麼幾個跟鬥,女人絕對就暈了——湯毛從前這樣教育過齊魯,湯毛說,讀過書的男人,自然不能和文盲阿Q一樣。阿Q想女人了,就對吳媽說,我想和你困覺。這招太直白了,太簡單了,簡單到連女傭吳媽都覺得太寒酸。讀過書的男人不會像阿Q那麼蠢,他們會先做女人的思想工作:人生苦短,幾十年之後,無論是英雄蓋世,還是傾國傾城,都要灰飛煙滅。所以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種話讓女人多麼悲傷呀,想到自己花朵一般的容顏,最後竟然會變成灰,變成煙,女人一下子就丟盔棄甲潰不成軍了。

所以湯毛說,當男人對你說什麼人生苦短的時候,你別以為他真和曹操的境界一樣,狗屁,他不過是忽悠你,他真實的意思和阿Q其實是一樣的,無非是想和你困覺。當然,如果你也想,那就不妨將計就計。如果不,那就讓那個男人的哲學見鬼去吧。

可齊魯不想讓墨見鬼去。雖然也不能說自己想將計就計,但見一麵也無妨吧。畢竟他們在網上也是如膠似漆的夫妻,他叫她老婆呢,她的胸因為他虛擬的撫摸,已經由A成長為B了呢。每次經過校門口那株玉蘭樹的時候,齊魯的臉都會變得滾燙,仿佛玉蘭枝上綻放的不是玉蘭花,而是她一絲不掛的身子。這樣親密的關係,怎麼能說分手就分手了?

見麵的地點約在古籍書店,這是齊魯的意思。墨本來想約在公園見麵的,五月的公園,草綠了,花開了,很美的,但齊魯不願意。白天的公園太明亮了,齊魯忌憚那種無遮無掩讓人纖毫畢現的明亮;晚上的公園呢,自然好,有齊魯喜歡的黑暗,但和一個陌生男人一起處在這黑暗中,又太鬼祟了,太可疑了,仿佛她也心照不宣地,和他直奔主題而去。

齊魯不想直奔主題,尤其不想讓他以為她想直奔主題。雖然在網上她早已和他談風說月了,和他亦雲亦雨了,但那是阿嬋,而現在她是齊魯。齊魯有齊魯的方式,齊魯有齊魯習慣的空間。

書店是齊魯常去的地方,尤其是古籍書店。那兒安靜,光線也是半明半暗的。二樓的樓梯拐角處還有一張舊沙發,齊魯讓墨在那兒等她,下午那兒一般沒有人,店員也很少上二樓來。店員隻有兩個男人,一個雞毛菜一樣瘦弱的小夥子,斜眼,說話有氣無力;另一個老頭,也像雞毛菜,隻不過是黴幹了的雞毛菜。老頭很少開口,但偶爾有顧客問話,他也會十分簡短地說一兩句,半文半白的上海方言,卻還帶安徽腔。每次齊魯都會被他嚇一跳,因為他走路有些鬼魅,總是無聲無息地,就到了齊魯的身後。多數時候,老頭都是那種老眼昏花的狀態,但某個瞬間,從他的老花鏡後,又會回光返照般,突然射出一種銳利的光芒。齊魯總疑心,這個時候的老頭,是不是被店裏那些古老書中的某個人,或某種思想附體了。齊魯是愛讀《聊齋》的,也愛讀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所以經常會有一些神神道道莫名其妙的想法。

二十二

孫東坡有一個陰謀。或者說,孫東坡和孟繁夫婦倆正醞釀一個陰謀。

陰謀是係主任陳季子教唆的,確切地說,是陳師母教唆的。孫東坡調到新學校之後,因為還要調孟繁,所以一直像蜘蛛一樣,辛辛苦苦地編織各種關係,學校上上下下的領導,和孫東坡的私交,都十分圓融。尤其是中文係主任陳季子,幾乎成了孫東坡的莫逆。甚至於陳師母,對孫東坡也不見外——他們的兒子在英國,她現在就把孫東坡當半個兒子了。家裏水管出了狀況,煤氣灶打不著火了,或者電腦中了毒,都會讓孫東坡過去。有時沒事,隻是因為師母做了幾個好菜,陳季子想和孫東坡喝一杯,師母也會打電話過去。孫東坡現在不是一個人嗎?作為領導,或者領導的家屬,關心關心老師的生活,也是應該的。有一次,酒喝到半酣了,他們談到學校的政策。學校因為明年要評估,眼下十分重視重點專業的博士的引進,每個新引進的博士會給安家費三十萬。三十萬哪!但孟繁拿不到這筆錢,因為她是孫東坡的老婆。按政策,一對博士夫婦隻享受一次這待遇。可惜呀,陳季子說。但一邊的陳師母笑了,陳師母說,曲線救國唄。怎麼曲線救國法呢?兩個男人問。這還不簡單,世上的事都是變化的,單身的可以變成已婚的,已婚的呢,也能變成單身。

話說了半句,師母打住了。但孫東坡還是聽明白了那意思。

師母說的是假離婚。一旦離婚,孟繁就可以享受學校的這種政策了,就可以拿到三十萬了。

孫東坡和孟繁說這事的時候,孟繁被驚出了一身冷汗。這犯不犯法呢?算不算欺詐?孫東坡說,夫妻間的分分合合,不犯法吧?這應該是個道德層麵的問題。那就是說,從此之後,我們就淪為不道德的人?孟繁問。什麼是道德?尼采認為,道德本身就是不道德的東西。

這是強詞奪理,孟繁知道。但三十萬的誘惑她也經不起。邪惡的行為尤其需要理論的支撐,孫東坡需要,她也需要,否則,他們無法說服自己。他們是讀書人,做任何事情都需要理論根據的。

人無橫財不富,馬無夜草不肥。孟繁的父親一生困窘,意緒不平時,也常絮叨這句話。

既沒有殺人越貨,也沒有謀財害命。他們也就是偷吃兩口夜草的馬兒,有什麼關係呢?

隻是,和孫東坡離婚了的孟繁,憑什麼調進那所學校呢?之前副校長的承諾,是因為孟繁是孫東坡的家屬,學校才考慮解決的。現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呢?

但這是孫東坡的事,孫東坡說,你安心準備你的論文答辯好了,至於其他,就交給我了。

也隻能交給他,對這一類的事,孟繁從來都是匍匐在後的姿態。畢竟這事不僅有操作上的難度,還有心理上的難度,孟繁知難而退。但孫東坡這個人,和孟繁不一樣,喜歡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離婚進行得極其隱秘。兩人匆匆回了一趟原學校,之後,從法律意義上來說,就成了陌路人了。夫妻的關係,原來竟然是一張紙的關係。偶爾從論文的混沌狀態裏遊離出來,想想這事,孟繁覺得十分恍惚和荒誕。

或者應該和呂蓓卡說說,說說孫東坡的不好,說說她和孫東坡感情的破裂,不然,怎麼就離婚了?呂蓓卡遲早會知道這事的,先透透口風,造造聲勢,會不會好一些?

但孫東坡不同意。孫東坡說,那是欲蓋彌彰,聲色不動才是兵家最高境界。

孟繁想想,也是。

再說,她現在也沒多少機會和呂蓓卡家長裏短了。呂蓓卡原來在305的作息是晝伏夜出,而現在,幾乎晝出夜出,或者幹脆十天半月不見人影,行蹤十分詭異神秘。美國男友的電話似乎日漸稀疏,難不成他們出了問題?原來呂蓓卡說過,她拿到博士學位後可能會去美國。但現在卻看不出她要去美國的絲毫跡向。會不會那邊有了新的女友,也是有可能的,雖然呂蓓卡是個美人,可畢竟遠水解不了近渴,畫餅也不能充饑。邊上如果有個香噴噴的大餅,或者三明治,難保男人不會變節。一開始有可能隻是解解燃眉之急,但那隻大餅或三明治如果不依不饒糾纏不休的話,說不定就把自己奮鬥成了男人一輩子的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