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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水中花”夜宴之後,孫東坡和老季就常常到這邊來。

孟繁不高興,因為老季明修棧道暗渡陳倉的用心——表麵是他陪孫東坡來看孟繁,其實是孫東坡陪老季來看呂蓓卡。可孟繁憑什麼要做呂蓓卡的棧道呢?

但孫東坡卻做得不亦樂乎,真的是不亦樂乎。孫東坡本來是個極其節儉的人,節儉金錢,也節儉時間。從來不會為了無謂的事情,靡費這兩樣東西——靡費這個詞是孫東坡從他父親那兒繼承來的。孫東坡父親最痛恨的品德是靡費,平日最愛用的批評話語也是靡費。他痛恨和批評的對象其實隻是一個人,那就是孫東坡的母親。孫東坡的母親是個天真又愛繁華的鄉下婦人,經常會被外麵來的年輕貨郎的甜言蜜語所迷。所迷的結果,就是買下一些家裏用不著的花裏胡哨的器皿。這種行為,在孫東坡的父親看來,是十分靡費了。不僅如此,孫東坡的母親還極好客,家裏隻要一來人,哪怕來的是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一個遠親,她也會激動地往菜市場衝,總是又買魚,又買肉。這也讓孫東坡的父親痛心疾首。依他的意思,買了魚就不必買肉,買了肉就不必買魚,又不是過年節,又不是祭祖宗,那麼鋪張幹什麼?可客人還在呢,他不好把這話說出來,隻能低聲地嘀咕,又靡費,又靡費。

現在的孫東坡亦在靡費了。周末本來是孫東坡寫論文的日子,或者上圖書館看書。可現在為了老季——至少孫東坡自己是這麼詮釋的,孫東坡說,老季死纏他,他沒奈何,隻好舍命陪君子了。然而孟繁有些不信,且不說孫東坡的表情,不是舍命陪君子的表情,即使是,孟繁也懷疑他是否有這種舍命陪君子的美德。和孫東坡結婚也是十幾年了,他是什麼人她孟繁能不清楚?就算他會為了朋友犧牲自己的時間,他也不會為了朋友犧牲自己腰包裏的銀子——在外麵吃飯喝茶,都是老季和孫東坡輪著做東的。老季做東自然是應該的,他過來泡女人,且是泡呂蓓卡這樣的女人,他不花錢誰花錢呢?可孫東坡為什麼要做東呢?

孟繁有些不明白,不明白孟繁卻也不問,每次都笑吟吟地,看著孫東坡買單。

隻是那笑,有幾分李商隱《錦瑟》的風格,頗為意味深長。

孫東坡自然懂。搞理論的孫東坡最擅長的是曲徑通幽,所以,孟繁意味深長的笑,在別人那兒,或許是李商隱的《錦瑟》,可一到孫東坡這兒,不過就是“鵝、鵝、鵝,曲項向天歌”了。

直白的解釋,在孫東坡和孟繁夫婦之間原是沒有必要的。因為兩人都太聰明,也因為他們一向的研究習慣——他們都習慣了意在言外的表達。然而這一次,孫東坡卻為他的反常行為,向孟繁做了意在言裏的詮釋。

之所以做東請呂蓓卡,表麵是為了幫老季,其實呢,卻是孫東坡有求於呂蓓卡。孫東坡打算博士畢業後去呂蓓卡的學校。與他們夫婦現在呆的三流學校相比,呂蓓卡的學校,顯然能算二流大學了。二流大學不僅名氣更大,關鍵的是,它能為孫東坡建構更好的學術平台。

對一個野心勃勃的青年學者來說,這樣的誘惑幾乎是難以抵擋的。但呂蓓卡學校的門檻有些高,以孫東坡現在的條件,還很難邁進,除非利用呂蓓卡的關係。呂蓓卡說,她和主管人事的副校長很熟,和中文係的係主任關係也不錯,活動活動,把博士孫東坡弄進去,應該沒有什麼大問題。

這就合乎邏輯了,合乎孫東坡靡費的邏輯。孟繁知道,對她的丈夫孫東坡而言,前程總是第一位的,比金錢重要,比時間重要,甚至比女人與操守重要。在錦繡前程麵前,孫東坡會逢山開路,遇水搭橋,會披荊斬棘勇往直前。

十七

所以,孟繁一點兒也不嫉妒呂蓓卡,不僅不嫉妒,簡直還有些幸災樂禍了。

也不過是顆棋子罷了,她以為自己傾國傾城,她以為自己顛倒眾生,卻原來,不過是男人手中玩弄的一顆棋子。

不光男人,甚至孟繁自己,也參與了這種玩弄。孫東坡現在,一有機會就諂媚呂蓓卡,雖然那諂媚的方式有些隱秘,有些曖昧,和老季青天白日大張旗鼓的諂媚不同——自然不同,人家老季是正角,而孫東坡呢,說起來,隻是一個跑龍套的——至少在老季那兒,他隻是一個幫朋友扛旗的龍套。

所以隻能是曖昧的,且那曖昧,還不單單是地下的意思,是不光明的意思,它還有一種不清楚,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那種不清楚。孟繁知道,這是孫東坡在用美人計了,或者說,是孫東坡在反用美人計。呂蓓卡一旦避了孟繁的眼,對孫東坡,總會有意無意耍點小花招。從前,孟繁提防著她,總在背後把她的那些小花招,一招一式拆解了給孫東坡聽,然而現在,她假裝沒看見,孫東坡不過是將計就計罷了,是順水推舟罷了,這一點,他們兩口子,都是心照不宣的。他們才是同誌,是戰友,是一起在十字坡開店的張青和孫二娘。呂蓓卡再妖嬈再風情,到頭來,也隻是那人肉包子餡。這麼想,孟繁心平氣和了,心平氣和之後的孟繁,對呂蓓卡也好,對孫東坡也好,態度間言語間,沒有一絲拈酸吃醋,而是一如既往的溫柔。不,是更溫柔。她從前對呂蓓卡也是溫柔的,但那溫柔有時還是綿裏藏針的溫柔。可現在,綿裏針不見了,完全是柔若無骨的姿態,至少在麵上。這騙過了呂蓓卡,呂蓓卡以為孫東坡對她眉裏眼裏的好,是天知地知的事,是你知我知的事,所以愈加把自己輕浮成一隻蝴蝶。世上還有什麼事情比這個更讓一個女人快活呢?在一個女人的眼皮底下,和她丈夫調情,那種強烈的刺激,實在比罌粟和性更讓人迷亂。

這讓孟繁覺得好笑。一個女人把自己退化成一隻蝴蝶,竟然還沾沾自喜,還洋洋自得。她以為她自己是黑暗中的長袖舞者,其實呢,不過是一隻在玻璃瓶裏蹁躚的昆蟲,纖毫畢現,醜態百出。

在枕上和孫東坡親密的時候,孟繁這樣說呂蓓卡。孟繁這樣說的時候,孫東坡總是不開腔。隻是身體的語言會有些變化,有時是更溫存,有時卻是更激烈。不管是溫存還是激烈,孟繁知道,孫東坡都是在安慰她,怎麼說,當了自己老婆的麵,和另一個女人玩那眉來眼去的把戲,到底有些過了。孟繁雖然知書達理,雖然深明大義,可再知書達理再深明大義,也還是婦人,婦人的心性變不了。該委屈還是會委屈,該受傷還是會受傷。

傷不著的是老季,因為在四個人當中,老季其實是局外人。老季興致勃勃,忙裏忙外地張羅著,卻不知道,自己一直是在為別人做嫁衣。

當然,最局外的,其實是齊魯。

老季的局外是內容上的局外,形式上,人家也還是局裏的。孫東坡和孟繁,怎麼說也還是為老季牽線。呂蓓卡呢,雖然暗地裏在和孫東坡玩著貓膩,但麵上,也和老季周旋得花枝招展。所以,老季倒是杵在戲台中心的一個人物——至少看上去是,雖然自己沒有什麼戲,但到底一直是端坐在中間的,而且周遭還燈火輝煌,還鑼鼓喧天。

齊魯卻不同。齊魯的局外是從形式到內容的局外,是最徹頭徹尾的局外——說徹頭,或許有些不準確,因為開頭時,齊魯也還是參加過一兩次他們的聚會的,雖然是心不在焉的參加,是大隱隱於市式的參加,但後來就退出了——齊魯雖然是書呆子,一般看不太出別人的眉高眼低,但一個人的眉高眼低如果越過了正常的分寸的話,齊魯也還是會注意到的。何況還不止一個人的眉高眼低,是幾個人的。老季顯然是不歡迎她的,這個男人和她的交往,打一開始就是騎驢找馬的姿態,隻是她這隻驢他還沒開始騎,呂蓓卡那隻母馬就出現了。他當然要轉身,齊魯知道,從他那個下午賴在呂蓓卡的房間裏不出來她就知道了,從“水中花”夜宴之後她就知道了。但這個男人唯恐她不知道似的,總要找機會表達他對她的冷淡。這又何必呢?男女之間隻有熱過才需要冷,可他們什麼時候熱過呢?或者他是做給呂蓓卡看,把她犧牲為祭品,獻給呂蓓卡——這更是多餘,因為呂蓓卡不會領這個情。倘若齊魯是個美人,這樣的獻祭還有意義,可齊魯和美人有什麼關係,完全風馬牛不相及。

所以,對呂蓓卡而言,齊魯這個女人,幾乎是形同虛設的,在也罷,不在也罷,都不相幹。

真正嫌棄她的,其實是孫東坡。別看孫東坡的態度一直是客客氣氣的,但那客氣明顯是敷衍,尤其在他買單的時候。畢竟多一個人,就多出一份花銷,這一點,齊魯理解。小地方出來的人,都務實,講究一分耕耘一分收獲。耕耘土地,能收獲莊稼。耕耘呂蓓卡,能收獲美色。可耕耘齊魯,能收獲什麼呢?什麼也沒有。

隻有孟繁,總是笑吟吟地,前前後後地招呼她。可那笑,那招呼,仔細尋思,完全也是溫柔版的嗟來之食的意味。

所以齊魯幹脆把自己從那個群體裏放逐了出來。她本來也不喜歡群體生活的,更別說那種寄人籬下式的食客生活。她骨子裏熱愛的,是那種自由自在的黑暗生活。雖然黑暗的生活是寂寞和孤獨的生活,但也是更有尊嚴的生活。何況現在齊魯黑暗的生活也不寂寞了,因為有了墨的無休無止的糾纏。

這糾纏讓齊魯無比煩惱,也讓齊魯無比甜蜜。

墨說,我厭倦紙上談兵了,老婆,我想要真正的愛情生活,以及性生活。

近一個月來,每一次耳鬢廝磨之後,墨都要這樣說。

齊魯也想。三十歲的齊魯其實有些經不起男人這樣撩撥的。但他們的關係一開始就是黑暗中的關係,如何能見光呢?所有的事物都有自己的宿命,光明的屬於光明,黑暗的屬於黑暗。鳥在天上飛,雞在地上走,蚌安分守己地躲在深水裏,躲在自己的蚌殼內。能開出鮮豔花朵的,是牡丹和芙蓉,不是榆不是樟;能散發芬芳香氣的,是茉莉是桂花,不是桃不是李。什麼東西能顛倒黑白呢?月亮到了白天,就不是月亮,而是太陽;飛蛾從蛹裏出來,就不再是飛蛾,而是蝴蝶。但世上能美麗蝶變的怕隻有飛蛾吧?倘若蚌從它黑暗的世界裏爬出來,會有什麼結果呢?會不會變成一隻死蚌?

即使齊魯有不顧死活的勇氣,她仍然不能出來,因為在墨那兒,她不是齊魯,至少有一半不是齊魯,而是阿嬋。她和墨形而上的時候是齊魯,在和墨形而下的時候是阿嬋。她有阿嬋豐滿的身子,有阿嬋的玉蘭花,有阿嬋的風情和淫蕩。墨愛上的是她的哪一半呢?是形而上的那部分?還是形而下的那部分?墨說,他想要真實的愛情生活和性生活。這句話的重點應該是在後麵吧?也就是說,墨愛的,其實是阿嬋那部分。湯毛不是說過,男人在女人這個問題上,絕對是個馬克思主義者,信仰物質基礎決定上層建築。而她和阿嬋,正是物質基礎和上層建築的關係,阿嬋是物質基礎,而她是上層建築。沒有物質基礎的上層建築,是沙上的建築,再堂皇再華美,最後都要土崩瓦解灰飛煙滅吧?

可在土崩瓦解灰飛煙滅之前,齊魯還想再醉生夢死一回。

十八

四月的時候,呂蓓卡先後出了兩趟遠門。

一次是去成都,為了吃陳麻婆豆腐,和宋嫂魚羹麵。學校門口有家四川風味小吃店,呂蓓卡愛死了那裏的麻婆豆腐,以及宋嫂麵裏的芽菜和香菌。周末倘若沒有宴席,呂蓓卡必邀了師姐陳燕子去那兒過把癮。陳燕子是成都人,對那些紅豔豔的麻辣食物幾乎有間歇性的需要。兩個女人的關係平日其實是不太好的,但因了感官上的共同愛好,這時候卻也能不計前嫌,把酒言歡。陳燕子的酒量很好,一個人能喝下兩瓶啤酒,或者半斤白酒。白酒總要文君酒,陳燕子說,四川女人裏麵,自古至今,她最折服的,就是卓文君了,又浪漫又驍勇。竟然為了一曲琴聲,就和男人私奔了。私奔呀,多麻辣?陳燕子一喝白酒,言語就帶四川腔,就帶風月氣。因為這個,同門的師兄弟們,一逮著機會就灌陳燕子白酒。呂蓓卡一向看不上陳燕子的酒後亂性,然而現在她也喝了酒,又沒有旁人在邊上,很容易地,兩個女人就肝膽相照了。她們說卓文君,說崔鶯鶯,說杜麗娘,甚至還說起了《世說新語》裏那個和韓壽偷情的賈午,直說得兩頰雲蒸霞蔚,雙眼撲朔迷離,恨不得立刻就能學卓文君,私奔了去,或者學崔鶯鶯和賈午,教唆了男人來後花園爬圍牆——當然,上海男人一般不會爬圍牆的,在上海讀書的男博更不會,沒有爬圍牆的技術,也沒有爬圍牆的膽子。要找爬圍牆的男人,還是要上四川去。吃陳麻婆豆腐也要上四川。青陽宮對麵的陳麻婆豆腐,春熙路口的龍抄手,吃起來才最安逸,陳燕子說。

另一次是去景德鎮。為了買陶瓷器皿。博士樓202的廖小紅和朱朱,三月份去婺源看油菜花的時候,繞道半日景德鎮,買回來好幾個古色古香的青花碗盞,和一套灰藍色和煙紅色細條紋相間的咖啡杯,把呂蓓卡迷得神魂顛倒。之後呂蓓卡就總往202跑,企圖遊說朱朱把那套咖啡杯轉賣給她,可朱朱生死不賣。呂蓓卡用雙倍的價格,甚至用三倍的價格來引誘她,朱朱還不賣。一向愛財如命的朱朱,這一次偏偏表現得十分清醒。朱朱說,那可不是普通的咖啡杯,那簡直是一次豔遇——她很偶然地逛進了一條小巷,很偶然地看見了一家私人作坊,很偶然地探頭到一座屏風後麵,然後很偶然地,覷見了這個美人兒。然後千裏迢迢把她帶到這兒,你說說,我能為了幾兩銀子讓這個美人兒賣身嗎?呂蓓卡被朱朱氣得要命,你朱朱又從不喝咖啡,要那麼漂亮的咖啡杯幹什麼呢?就算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兒,在你那兒,不也華年虛度了?朱朱說,我現在不喝咖啡,並不見得將來我不喝咖啡。我先把她當童養媳養著行不行?呂蓓卡完全沒轍,總不成要偷要搶,隻能自己去景德鎮了。她才不信朱朱的鬼話,什麼小巷?什麼私人作坊?說不定就是地攤貨,隻不過見她癡迷那些東西,故意編了故事來戲弄她的。搞現當代文學的女人,本來就無比熱衷於虛構。

呂蓓卡從成都回來的那天晚上,請孟繁在她的陽台上喝了一回咖啡,從景德鎮回來的那個晚上,又請孟繁喝了一回咖啡。一邊喝一邊聊,聊的就是上麵那些話,那些話本來有些繞有些不著調,但孟繁還是聽明白了,呂蓓卡無非想告訴孟繁,她之所以要去成都,是因為受了陳燕子的蠱惑,要去吃青陽宮對麵的陳麻婆豆腐;之所以要去景德鎮,是因為憤怒朱朱,要買套灰藍色和煙紅色條紋相間的咖啡杯回來報仇雪恨。青陽宮對麵的陳麻婆豆腐味道怎麼樣呢?孟繁問。就那樣,呂蓓卡說,至少在我吃來,和校門口的陳麻婆豆腐也差不多。什麼東西原來都是經不起近距離審美的,在傳說中越美好的,越讓人失望。那讓你神魂顛倒的咖啡杯呢?地攤上沒有嗎?孟繁十分關切地問。沒有——或者,是我沒遇到。呂蓓卡起身,到房間倒磁帶去了。

杜麗娘的聲音,又如水般,彌漫而來。

嫋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麵,迤逗的彩雲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孟繁沒動,一個人端坐在黑暗中。四月的空氣裏,有各種植物的氣息氤氳。木棉的氣味,苦楝的氣味,還有呂宋莢迷的——孟繁最不喜歡的是呂宋莢迷的氣味,因為那氣味太濃鬱,有一種黏滯的、不潔的感覺。陳燕子曾經開玩笑地,把呂蓓卡叫做呂宋莢迷,因為那花也姓呂,且芬芳,且魅惑。或者潛意識裏,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討厭呂宋莢迷的吧?以前那個學校的圍牆邊上,也種了一排呂宋莢迷,卻一點兒也沒覺得它討厭。果真這樣的話,那呂宋莢迷不是遭了一回池魚之殃?

也是活該!誰叫它散發出那麼強烈的體味呢?身為植物,難道不應該有植物的操守嗎?不應該守身如玉散發出植物的清新氣息嗎?過於強烈的表現總是為了掩飾,掩飾某種缺陷,或者某種秘密,可一株植物有什麼秘密呢?

呂蓓卡是有秘密的。所以呂蓓卡關於陳燕子和朱朱的故事就枝葉扶蘇,就藤蔓纏繞,可再枝葉再藤蔓,又如何能繞過孟繁呢?孟繁早就知道了她既沒去成都,也沒去景德鎮,她去的其實是另外一個城市,和孫東坡一起。

這事是孫東坡告訴她的。孫東坡說,因為調動的事兒,他們一起去了呂蓓卡的學校,第一次是去找副校長,第二次是去找中文係主任和試講。呂蓓卡沒有吹牛,她在那個學校真是很有能量的,和係主任能談笑風生,和副校長也能談笑風生,所以,他調動的事情估計沒有什麼問題了,就等博士學位一拿到,那邊就可以拍板要人了。副校長甚至還說了,一年後,夫人孟繁也可以解決。夫人也是博士嘛,和一般的家屬不同。不過,這事在辦成之前,呂蓓卡希望不要驚動任何人,包括孟繁。

為什麼呢?孟繁覺得這個女人莫名其妙。如果她和你出去是為了苟合,那當然要瞞了我,可你們不是去辦正經事嗎?那何必瞞呢?就算為了謹慎,怕橫生枝節,也應是瞞別人,不是瞞我。畢竟我們才是夫妻,她呂蓓卡隻是一個外人,一個外人偏要做出內人的樣子,不有些好笑嗎?

孟繁這樣質問孫東坡,也有調笑的意思。孫東坡沒好氣地白了孟繁一眼,說什麼呢?人家到底是在幫我們忙,你假裝不知道就是了。

十九

四月的齊魯,亦發生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情——她的胸竟然變大了,從前是A罩杯,現在成B罩了。

是商場導購小姐發現的。她去商場買內衣,和以往一樣,很心虛地,要A罩杯,但漂亮的導購小姐瞄了她的胸一眼,說,A罩會不會有點小呢?美女,要不,我給你量量?

齊魯沒讓她量,齊魯的胸自成人後還沒讓人碰過呢——除了偶然的兩次,都發生在研究生時代。一次是在食堂,她剛打好飯菜,半轉身,一個男生的手猝然從側麵斜插了過來,正好碰到齊魯的左胸,齊魯一時羞得亂雲飛渡,倉惶間,她甚至沒看清那個男生是誰,就逃跑似的擠了出來。另一次,是在電影院——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電影院,而是學校禮堂。禮堂平日是給學校領導開會作報告用的,有時也有外校的學者在那兒搞學術講座,但周末一般會用來放電影。那個周末放的是意大利導演塞爾喬.萊昴內的《美國往事》,她們同宿舍的幾個女孩傾巢而出,因為據說那電影十分好看,而且還有很美麗很情色的鏡頭——雖然看後她們一點兒也沒覺得那些鏡頭有什麼特別情色的地方,畢竟都是二十五六的老姑娘了,個個都是曾經滄海。但齊魯莫說滄海,就是小江小湖也是沒經過的,所以不免有些心猿意馬。就在她心猿意馬往外走的時候,她的胸被人掠了一下,真是掠,完全若有若無的那種,倘若不是她的身體正處於極度敏感的當口,那小小的一次身體接觸完全是可以忽略不計的。禮堂門口的燈光有些暗,借了暗的掩護,齊魯抬眼看了那隻手的主人,是個高個子男生,雖然看不清那張臉。

那兩次的經曆是齊魯的鴻蒙初辟——說初辟,有些冤了,因為嚴格一點說,還沒辟呢。從前湯毛和老大在洗澡時調笑,湯毛笑老大的胸,像洛陽的牡丹一樣,飽滿豐碩,完全是東北的熊掌侍候出來的。老大的男友,是東北人,有一雙巨大無比的手。老大佯惱,跳起來作勢要去摸湯毛的胸,湯毛躲閃著,說,我的胸還是黃花胸呢,哪能就這麼讓你糟蹋呢?老大嗤之以鼻,說,研究生樓裏,除了齊魯,哪還有黃花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