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痛苦的現象大約持續了一年多,後來也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總算逐漸消失了。現在再把昨夜的夢境跟當時的困境兩相對照,心裏不禁感到好笑。因為他覺得拋開自己理智的一麵,以最原始的狀態走進夢鄉,這種過程才比較有趣。代助也有點好奇,說不定這種狀態就跟發瘋的時候一樣。代助自認以往從未激動得失去過理智,所以他堅信自己不會發瘋。
接下來的兩三天,代助或門野都沒聽到平岡的任何消息。第四天下午,代助受邀到麻布的某戶人家參加園遊會。男女賓客人數眾多,主賓是個身材極高的男人和他戴著眼鏡的夫人,男人據說是英國的國會議員還是實業家(7)之類的人物。夫人是個美女,美得令人覺得她到日本這種國家來有點可惜。這位夫人滿麵得意地撐著一把岐阜縣特產的手繪陽傘,也不知她是從哪兒買來的。
這天天氣非常好,天空一片蔚藍,身穿黑禮服的賓客站在寬闊的草地上,從肩頭到背脊都能確實感覺出夏日已經來臨。那位英國紳士皺著眉抬頭眺望天空,“真美呀!”男人說。“Lovely!”(可愛)他的夫人答道。兩人說這話時的聲調顯得特別昂揚有力。代助心想,英國人表達讚美的方式真是特別!
主賓夫人也跟代助搭訕了幾句,但是談不到三分鍾,代助就找不到話題,便立刻退到一旁。
很快,另一位穿著和服、特意梳了島田髻(8)的小姐,還有一位曾在紐約經商多年的男人即刻插嘴接過話題。這個男人向來自認是英語天才,凡是這種說英語的集會,他是一定要出席的,不但喜歡跟日本人用英語聊天,更喜歡在餐桌上用英語發表即席演說。此人還有個毛病,不論說些什麼,說完之後,總是發出一陣覺得有趣極了似的大笑,有時笑得連英國人都不免訝異。代助真想勸他不要再這樣傻笑了。那位小姐的英語說得也很不錯,據說她是富貴人家的小姐,曾對英語下過一番功夫,家裏還請了美國女人當她的家庭教師。代助對她的英語非常佩服,一麵聽一麵想:“她的語言天分倒是比她的容貌強多了。”
代助今天之所以受邀,倒不是自己認識主人或那對英國夫婦,主要是受到父親和兄長的社交地位庇佑,才收到了請柬。他走進會場後,便四處閑逛、打招呼,不停地向賓客點頭致意,不一會兒,他發現哥哥也站在賓客當中。
“哦,你來啦。”哥哥看到他,隻簡單地說了一句,連伸手舉帽的禮節都省了。
“天氣真好哇。”
“嗯!很好!”代助的身高並不算矮,但是哥哥又比代助更高一些,再加上最近這五六年,哥哥的身材逐漸發福,所以體形看起來非常魁梧。
“您看如何?哥哥也到那兒跟外國人聊兩句吧?”
“不,我可不行。”說著,哥哥臉上露出苦笑,又用手指撥弄著吊在胖肚子下麵的金鎖鏈。
“外國人說話太誇張了,簡直誇張得過分。像他們那樣讚美天氣,連天氣都不敢不好了。”
“他們那樣讚美天氣了嗎?真的呀?但你不覺得天氣稍嫌太熱?”
“我也覺得太熱了。”誠吾和代助像是彼此約好了似的,一起掏出白手帕擦拭額頭,兩人的頭上都戴著厚重的絲綢禮帽。
兄弟倆一起走到草地邊的樹蔭下駐足小憩,四周沒有半個人,對麵遠處正要展開餘興節目,誠吾放眼眺望,臉上的表情跟他在家時沒有兩樣。
“像哥哥這樣的身份地位,不管在家休息也好,出門做客也好,心情都不會再有什麼起伏吧?一個人要是對世事都習以為常,活著也就沒什麼樂趣,會感到很無趣吧?”代助思索著,眼睛望著誠吾。
“今天父親怎麼沒來?”
“父親去參加詩會了。”誠吾回答時的表情一如平日,代助看了覺得有點可笑。
“那嫂子呢?”
“在家接待客人。”下次碰到嫂嫂,她又要抱怨了吧。代助想到這兒,心中又忍俊不禁。
他知道誠吾一天到晚忙東忙西,而其中大部分的時間,都是參加這類聚會。誠吾對這類活動從未表現厭煩,也沒表示不滿,他毫不收斂地大吃大喝,跟女人嬉笑閑聊,不論何時,他從未表露疲態,也不過分嬉鬧。遇到任何事情,他都能平淡以對,體形則一年一年逐漸增胖,代助對他這些特長簡直佩服得五體投地。
誠吾經常出入私人會所或餐廳,有時與人共進晚餐,有時應邀出席午宴,偶爾也前往俱樂部與人歡聚,或到新橋車站為人送行,又或在橫濱迎接賓客,甚至還要到大磯(9)奉承那些有權有勢的商賈政客,每天從早到晚忙著出席各種集會,臉上卻看不出悲喜,代助想,或許隻能說,哥哥早就習慣了這種日子,就像漂遊在海裏的海蜇,感覺不出海水的鹹腥了吧。
不過代助覺得這倒也是件值得欣慰的事情。因為誠吾跟父親不同,不會用那些囉唆的理論來教訓自己。像什麼主義啦、思想啦、人生觀啦之類無聊的東西,從不會自誠吾嘴裏冒出來,他也搞不清誠吾腦中到底有沒有這些東西,而誠吾從來也不曾積極地否定這些主義、思想或人生觀。代助覺得哥哥真的是個平凡的好人。
然而,這一點卻又益顯哥哥是個無趣的人。若要論起聊天的對象,他覺得嫂嫂比哥哥有趣多了。每次碰到哥哥,他總是開口就問“過得如何”,接下來,不是說什麼“意大利發生地震了吧”,就是說“土耳其的國王被推翻了”,或者是“向島那邊的櫻花已經謝了”“橫濱的外國船上有人在船底養了一條蟒蛇”,再不然,就是“有人被碾死在鐵軌上”之類,總之,全都是登在報上的新聞。像這種不痛不癢的話題,他的腦袋裏不知裝了多少,好像永遠都說不完。
但另一方麵,誠吾有時又會問些莫名其妙的問題,譬如像“托爾斯泰已經死了嗎”之類。他甚至還問過代助“現在日本最了不起的作家是誰”。總之,誠吾對文學毫無興趣且無知得令人驚異。他隨口提出的疑問根本不涉及尊敬或輕蔑,因此代助回答時,也不必花費太大心思。
跟這樣的兄長聊天,雖然缺乏刺激,卻不至於發生口角,總是既輕鬆又愉快。隻是哥哥整天都不在家,難得跟他碰上一麵。若是哥哥哪天從早到晚待在家裏,三餐都跟家人一起吃的話,那對嫂嫂、誠太郎和縫子來說,才是一件稀罕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