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後來的事》(6)(1 / 3)

《玫瑰三部曲》reference_book_ids\":[6803128601051925517]}]},\"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五

第二天,門野一大早就雇了三輛人力板車,到新橋車站去取平岡的行李。這些行囊其實早就送到了,隻因他們始終沒找到住處,才一直存放在那兒。這項任務如果算上來回的時間,還有在車站裝載行李的時間,不論如何都得花費大半天。代助早上一起床,就忙著叮囑門野說:“你還不趕緊去,到時候會來不及喲!”門野卻還是跟平時一樣的腔調答著:“不要緊。”因為他向來沒有時間觀念,才答得如此悠閑吧。等到代助向他解說之後,門野這才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代助接著又吩咐他:“行李送到平岡家之後,你要幫著打理。等所有物品都處理完了,才能離開。”門野聽了,又是一副輕鬆的語氣說:“好的,明白了。您放心吧。”

門野出門後,代助留在家裏讀書,一直讀到十一點多。他突然想起有個叫鄧南遮(1)的作家,據說他家的房間分別塗成藍紅兩色。根據鄧南遮的解釋,他發現人類的兩大生活情調總是脫離不了這兩種顏色。譬如音樂室或書房等需要興奮情緒的房間,最好盡量塗成紅色,而像臥室或休息室之類需要精神安定的場所,則盡量以接近藍色的色彩裝飾。鄧南遮提出這種看法,顯然是想利用心理學說來滿足他作為一名詩人的好奇心。

但是像鄧南遮那樣容易受到刺激的人,怎麼會需要濃烈的鮮紅?這種顏色一望即知是屬於興奮的色彩吧。想到這兒,代助覺得非常不解。就拿代助自己來說,每當他看到稻荷神社的鳥居時,心裏總是不太舒服,如果可能的話,他希望自己永遠都能躲在綠色世界裏浮遊沉睡,就算隻能把腦袋伸進那個世界也好。他又想起有次在畫展裏看到一位名為青木(2)的畫家展出的作品,那幅畫裏有個高大的女子站在海底。在那麼多作品當中,他覺得隻有那幅作品看著令人心曠神怡。也可以說,那就表示他也希望自己能夠沉浸在畫裏那種安靜沉穩的情調裏。

代助從屋中走到回廊。院中一片青蔥翠綠,直向遠處延伸而去。花兒不知何時早已凋謝,現在已是新芽萌發的時期。鮮豔欲滴的嫩綠仿佛要撲麵而來,令人看著心情舒暢。眼前這幅景致雖然鮮豔奪目,卻也蘊含著幾分沉穩,代助喜滋滋地戴上鴨舌帽,直接穿著銘仙綢的居家和服就步出家門。

到了平岡的新家門外一看,門是打開的,屋裏卻空空如也,行李好像還沒送到,平岡夫婦似乎也不在,隻有一個車夫模樣的男人獨自坐在回廊邊抽煙。代助向那人打聽了一番,男人回答:“他們剛才來過了,看這情形,恐怕得弄到下午才能搬完,所以他們又回去了。”

“老爺跟夫人一起來的?”

“是呀。一起來的。”

“然後又一起回去了?”

“是呀。一起回去的。”

“行李馬上就會送來吧。辛苦你了。”代助說完,又重新返回大路。

他步行走到神田,並不想繞到平岡的旅店去,但那兩人的事情又讓他牽腸掛肚,尤其是平岡的妻子更是令他掛懷,便轉身前去探望。到了旅店一看,夫妻倆正坐在一塊兒吃飯。女傭捧著托盤站在門檻裏麵,背對著門外。代助便從女傭身後向門內打了聲招呼。

平岡像是吃了一驚,抬眼看著代助,眼中布滿了血絲。“因為我這兩三天都沒有好好睡覺。”平岡說。“你這說法太誇張啦。”三千代說著笑了起來。代助雖然心生憐憫,倒也放了心,便不再打擾,轉身出門,先吃了飯,又去理發,然後才到九段上辦了點事,回家的路上又重新繞到平岡的新家。隻見三千代用一塊長方形大手帕裹著發髻,友禪花綢的襦袢下裸露在外麵,身上斜掛一條布帶,高高撩起和服的長袖,正忙著處理行李,旅店裏伺候他們的那名女侍也來了。平岡坐在回廊邊忙著解開行囊,一眼看到代助來了,便笑著招呼道:“快來幫忙吧!”門野已脫掉和服長褲,裏麵的和服下擺也卷起夾在腰帶裏,正在幫車夫一起將雙層櫥櫃搬進客廳,他對代助說:“老師,您看我這身打扮如何?可別笑我喲。”

第二天早上,代助坐在早餐桌前,像平日一樣喝著紅茶。門野剛洗完臉,整張麵孔閃閃發光地走進起居室。“昨晚您什麼時候回來的?我昨天實在累壞了,就打了一會兒瞌睡,結果完全沒聽到您回來……您看到我在打瞌睡了嗎?老師好壞喲。大概幾點回來的?您那麼晚才回來,是到哪兒去啦?”門野又像平日一樣,絮絮叨叨沒完沒了地囉唆了半天。

代助露出認真的表情問道:“你幫他們整頓妥當了吧?”

“是,統統都整理好了,可累壞我了。跟我們搬家的時候不一樣,好多大件的家具呀。那位夫人站在客廳中央,看看這裏,又看看那裏,一副呆呆的模樣,真的好好笑。”

“她身體不太好嘛。”

“看起來好像真的不太好。我就覺得她臉色有問題,跟平岡先生大不相同。那個人的身體真棒。昨晚我跟他一起去洗澡,那體格可驚人了。”

不一會兒,代助重新回到書房,一連寫了兩三封信。一封寫給他在朝鮮統監府(3)工作的朋友,感謝對方先前寄來的高麗燒(4),另一封寫給他在法國的姐夫,拜托他幫忙買些廉價的塔那格拉(5)。

午後,代助出門散步經過門野的門外時,偷瞄了一眼,發現門野又倒在那兒呼呼大睡。代助看到他那兩個天真爛漫的鼻孔,心裏很是羨慕。說實在的,昨晚他倒在那兒翻來覆去睡不著,難熬得要死。平時放在枕邊的懷表整夜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音,簡直吵死人,代助最後沒辦法,隻好把它塞到枕頭下麵,誰知嘀嗒嘀嗒的聲音依然吵得腦袋發暈。他聽著那聲音,所有屬於潛意識的部分都掉進黑暗的深淵,腦中卻始終忘不了那根綴補黑夜的縫衣針,正在一步一步毫不停留地從他腦中走過。更奇怪的是,那針腳向前的嘀嗒聲竟不知從何時起,變成了丁零丁零的蟲鳴聲,好像正從玄關旁那棵美麗盆栽的葉縫裏不斷冒出來……現在回想起昨夜那個夢,他覺得自己似乎發現了連接沉睡與覺醒之間的那縷細絲。

代助這人不論對任何事,隻要心中生出了興趣,就喜歡追根究底,徹底研究一番。更何況,他的頭腦也不笨,雖然深知自己這種習性有點傻氣,反而更加不肯放過好奇的事物。譬如三四年前,他為了弄清自己平日究竟如何陷入熟睡而做過一些嚐試。每天晚上,他先鑽進棉被躺下,等到睡意逐漸降臨的瞬間,腦中卻突然靈光一閃:“啊!就是現在!我就是這樣睡著的。”就在靈感浮現的那一秒,他立即驚醒了。又過了一會兒,待他重新感到睡意時,不禁又再歎道:“啊!就是現在!”那段日子,代助幾乎每晚都被這好奇心害慘了。同樣的劇情總得重複兩三遍,弄到後來,連他自己也受不了,一心隻想擺脫這種痛苦,同時也深感自己實在愚蠢。其實代助心裏很明白,就像詹姆士(6)所說的,若想探究原本模糊不清的事物,借此厘清從前懷抱的疑問,等於點著蠟燭研究黑暗,摁著陀螺觀察陀螺運轉,照這樣下去,自己一輩子都別想睡覺了。然而,心裏雖然明白這個道理,每天一到晚上,代助還是不時會被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