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代助支著兩肘坐在桌前發呆,剛讀完的那本薄薄的英文書攤開在桌上,腦中盡是書中的最後一幕……在那遠方,無數寒冷的樹影佇立著,樹叢的後方掛著兩盞四方形玻璃小燈,正在無聲地搖曳。絞刑台就設在燈下,即將受刑的犯人站在暗處。“我弄丟了一隻木屐,好冷啊!”有個人說。“丟了什麼?”另一個人反問。“弄丟了一隻木屐,好冷啊。”那人又重複了一遍相同的話。“M呢?”不知是誰問道。“在這裏。”另一個人回答。枝丫的縫隙間可以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巨大平麵,飽含濕氣的風兒正從那兒吹來。“大海就在那兒!”G說。不一會兒,玻璃燈下映出一張寫著判決書的白紙,還有一雙蒼白的手,正捧著那份文件,手上並沒戴手套。“那就念一下判決書吧!”有人說,聲音有些顫抖。半晌,玻璃小燈消失了。“……隻剩一個人了。”K說完歎了口氣。S死了,W也走了,就連M也離開了人世,現在隻剩下一個人了。
太陽從海麵升起。幾具屍體全部堆放在同一輛車上之後,被拉了出去。拉長的脖子、從眼眶彈出的眼珠,還有血泡黏濕的舌頭,那些血泡就像綻放在唇上的花朵一樣恐怖……這一切,全都用車載著拉回原路……
從剛才到現在,代助反複想象著安德烈耶夫(1)的《七個被絞死的人》中最後的一幕,想著想著,他不免害怕得縮起肩膀,每當他幻想到這兒,就深感痛楚,萬一自己也身臨其境,究竟該怎麼辦呢?他想來想去,覺得自己大概沒有勇氣麵對死亡。而那些受絞刑的犯人卻得被迫赴死,這是多麼殘酷的事情!代助凝神靜坐,腦中幻想著自己正在生的欲望與死的壓迫之間煎熬徘徊,心中倍感痛苦,就連背脊的毛孔都開始陣陣作癢,令他難以忍受。
代助的父親經常對人說起往日的舊事,說他在十七歲那年,砍死了藩主家一名武士,父親當時為了負責,已做好切腹的準備。按照父親的打算,先由他結束代助的伯父生命之後,再由代助的祖父幫他做了結。事實上,代助的父親不隻是嘴上說說,他是真的準備按照計劃行動。但是代助每次聽到父親提起這件往事,不但不覺得父親偉大,反而深感厭惡。因為他認為父親不是在騙人就是在吹牛。吹噓這種行為倒是很像父親會做的事情。
其實類似的故事並不隻是發生在父親身上,據說祖父也曾有過類似的遭遇。祖父年輕時曾經有個一起習劍的同學,那位同學因為技藝超群而遭到大家的妒忌。一天晚上,那位同學抄近路回家時,半路被人砍死了。當時第一個趕到現場的,就是代助的祖父,據說他當時左手高舉燈籠,右手緊握出鞘的長刀,一麵用刀柄拍著屍體,一麵對死者大喊:“軍平,振作點!傷口一點都不深呀。”
後來代助的伯父在京都遇害時,也是一群蒙麵刺客氣勢洶洶闖進他投宿的旅店。伯父急忙從二樓走廊往下跳,剛跳落地麵,就被院裏的石頭絆倒了。一群人立刻圍上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向他亂砍一通。結果伯父的臉孔被亂刀砍得像雜碎火鍋裏的肉絲那樣麵目全非。代助還聽過伯父的另一個故事,據說大約發生在他出事的十天前。那天深夜,披著雨衣的伯父,手撐雨傘,腳踏木屐,正迎著雪花從四條大道走向三條大道,到了旅店前方大約兩百米的地點,忽然聽到後麵有人高喊“長井直記”。但伯父頭也不回地繼續撐傘前進,一直走到旅店門前,伯父迅速拉開木門,一閃而進。等到木門“砰”的一聲關緊的瞬間,伯父才躲在門後問:“在下就是長井直記,找我何事?”
每次聽到這類故事,代助心中總是立刻升起恐懼,從來都不覺得主角勇敢。這種故事給他帶來勇氣之前,會先讓他聞到陣陣血腥的氣息。
我若有喪命的可能,最好還是死在瘋狂的瞬間吧!這是代助老早就隱藏在心底的夙願。然而,他卻不是個容易發狂的男人,盡管他有時手腳發抖,聲音打戰,心髒狂跳,但他最近卻幾乎不曾激動過。代助覺得,激動的狀態是一種能將自己帶向死亡的自然過程,而且很明顯,每當發作一次,死亡也就更加接近一步。有時出於好奇心,他甚至企圖逼迫自己朝死亡的目標邁進,又總是徒勞無功。每當他對現況進行剖析時,就忍不住感到驚訝,因為他跟五六年前的自己已經判若兩人。
代助將那本攤開的小書倒扣在桌上,站起身來。回廊邊的玻璃窗被拉開一條小縫,陣陣暖風從那縫隙吹進來,吹得盆栽尾穗莧的紅色花瓣來回搖曳。陽光從天空照射在巨大的花朵上,代助蹲下身子,朝花蕊中心打量了一番,再從那纖細的雄蕊尖端沾了點花粉,放在雌蕊頂端,細心地塗抹起來。
“螞蟻鑽進去了嗎?”門野從玄關走過來問道。他身上穿著和服長褲。
代助仍舊蹲在地上,抬起腦袋說:“你已經去過啦?”
“是。去過了。好像那個什麼,說是明天就要搬了,還說今天想過來拜訪一下。”
“誰要來?平岡?”
“是呀……不過那個什麼呀,看起來好像忙得不得了呢。跟老師您可完全不一樣……如果是螞蟻鑽進去的話,滴點菜籽油吧。這樣螞蟻受不了,就會從洞裏鑽出來,那時就可以一隻一隻弄死它們。要不然,我來解決它們吧?”
“跟螞蟻無關。我隻是聽說,像今天這麼好的天氣,如果塗些花粉在雌蕊上,馬上就會結出果實。現在剛好有空,就照著園丁告訴我的方法弄一下。”
“原來是這樣啊!這世界真是越來越不得了了……不過這盆栽也真是討人喜愛。又好看,又有趣。”
代助懶得理會,閉著嘴沒說話。過了一會兒,他才開口說道:“好了,嬉笑玩耍也得有個分寸哪。”說著,起身走到回廊邊,那兒有一張藤條搖椅,代助在椅上坐下之後,便發著呆陷入了沉思。門野自覺無趣,轉身走向玄關旁他那間三畳(2)大的房間,正要拉開紙門,卻又聽到回廊邊傳來話音。
“平岡說他今天要來?”
“是呀。好像是說要來吧。”
“那就在家等他吧。”代助打消了出門的念頭。老實說,他最近對平岡的事一直很牽掛。
平岡上次拜訪代助的時候,他的處境已經岌岌可危,據他自己表示,現在已看中了兩三個職位,接下來,就是找人幫忙奔走關說。但從那之後究竟如何,卻沒再傳來半點消息。代助曾到平岡下榻的神保町那家旅店兩次。一次因為平岡出門了,沒碰到;另一次平岡雖然在家,卻正穿著洋服站在門檻上暴跳如雷地數落老婆……代助那天沒有找人帶路,是自己沿著走廊來到平岡的房門口,才會很意外又真切地看到了當時那幅景象。也就是在同一瞬間,平岡微微回頭,看到了代助。“哦!是你呀!”平岡說這話時的表情和態度,完全看不出一絲欣喜。這時,平岡的老婆剛好也從房裏探出腦袋,她一眼看到代助,蒼白的臉孔“唰”的一下變紅了。代助覺得不方便進門造訪。雖然平岡嘴裏嚷著:“來,進來坐吧。”代助卻推辭道:“不,我也沒什麼重要的事。隻是想著,不知你怎麼樣了,所以過來看看。如果你要出門,咱們就一起走吧。”說完,代助反而主動拉著平岡並肩走出了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