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reference_book_ids\":[7255253493282245671]}],\"123\":[{\"annotation_type\":\"0pos_info_v2\":{\"end_container_index\":123,\"end_element_index\":0,\"end_element_offset\":17,\"start_container_index\":123,\"start_element_index\":0,\"start_element_offset\":13},\"quote_content\":\"《中庸》reference_book_ids\":[7129434713235672101]}]},\"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三
代助的父親叫作長井得,這位老先生在明治維新時上過戰場,至今身體仍然十分健朗。老先生從官場退下來之後,轉而經營企業,也嚐試過各種買賣,所以很自然地積存了一些資金,最近這十四五年來,已成為頗有積蓄的資產家。
代助有個哥哥叫作誠吾,從學校畢業後,他立刻就進了父親出資成立的企業,目前已在公司擔任舉足輕重的職務。哥哥的太太叫作梅子,她生了兩個小孩,先生的兒子名叫誠太郎,今年已經十五歲,後生的女兒叫作縫,跟她哥哥相差三歲。
除了誠吾之外,代助還有個已經出嫁的姐姐,她丈夫是外交官,現在跟隨夫君定居在西方國家。誠吾和這個姐姐之間,還有姐姐和代助之間,曾經各有一位兄弟,但是兩人都已早夭,代助的母親也不在人世。
以上就是代助全家的成員,其中的兩人不住在家裏,一個是前往西方國家的姐姐,還有一個就是最近出來自立門戶的代助,所以目前住在老家的成員共有老小五人。
代助每個月必定回老家領一次生活費。這筆錢跟他父兄都沒關係,既不是父親給的,也不是哥哥的錢。除了每月回去領錢之外,代助無聊煩悶時,也會回到老家逗弄孩子一陣,或跟家裏的書生下一盤五子棋,有時也在嫂子麵前發表些觀劇的感想。
代助對他這位嫂嫂非常欣賞。嫂子是個能把天保遺風(1)和明治現代氣息融合得天衣無縫的女人。譬如她曾特地拜托住在法國的小姑子訂購過一種名字很難念、價格又十分昂貴的綢緞。等到衣料寄回日本後,她又找人把綢緞裁製成四五條和服腰帶,送給親朋好友,讓大家穿戴。誰知後來聽說,那種布料竟是日本輸出到法國去的,結果惹得眾人捧腹大笑。當時還是代助跑到三越陳列所(2)探查一番才發現。除了穿戴之外,嫂子也喜歡西洋音樂,經常找代助一起聽音樂會。此外,嫂子對算命也抱有興趣。譬如有個叫作石龍子,還有個叫作尾島某的算命師,嫂子對他們倆崇拜極了。代助還陪著嫂子一起坐人力車去過兩三回算命館呢。
哥哥家那個叫誠太郎的男孩最近熱衷棒球,代助每次回去,總要當投手陪他練球。這孩子想做的事總是跟別人不一樣。每年夏季才剛開始,許多烤紅薯店一下子改為冷飲店,誠太郎這時就算身上沒出汗,也要領先別人,跑進店裏吃一份冰激淩。如果店家還沒準備好冰激淩,他就隻好喝杯冷飲,然後得意揚揚地回到家來。最近他又嚷著說,如果相撲常設館(3)建好了,他一定要第一個進去看表演,還向代助打聽道:“叔叔有沒有朋友對相撲內行的呀?”
而哥哥家那個叫縫的女孩,則整天都將“不要啦”“我不管”掛在嘴上。一天當中不知要把係在頭上的絲帶換上多少次。女孩最近開始學小提琴,每天下課回來,總要拉出一連串鋸齒刮物般刺耳的聲音。但在別人麵前,她絕對不會表演。每次總是躲進房裏,緊閉房門,嘰裏呱啦亂拉一陣。而父母的耳裏聽到這聲音,卻以為自己的女兒拉得很不錯,隻有代助常偷偷打開房門聆聽。這時縫就會對她叔叔抗議道:“不要啦!”“我不管!”
代助的哥哥通常不在家。有時一忙起來,隻在家裏吃早飯,其餘時間究竟都在做些什麼,兩個孩子一概不知。代助也跟孩子們一樣,完全無法掌握哥哥的行動,而他也覺得自己最好不知道,所以除非出於必要,代助絕不會去研究哥哥在外麵幹些什麼。
代助在兩個孩子心中頗有人望,嫂嫂對他也很讚許,哥哥心裏對他怎麼想,代助就不清楚了。兄弟倆偶爾碰了麵,談話內容也隻限於日常雜談,兩人臉上的表情都是淡淡的,態度都盡量保持平靜,而且對彼此毫無新意的表現也非常習慣了。
代助心裏最在意的人,還是父親。老先生的年紀一大把,還娶了年輕小妾。不過在代助看來,這根本不算什麼。反而應該說,他其實是讚成父親娶妾的。隻有那些沒能力討小老婆還要納妾的人,才應該受到抨擊。老先生是個對子女要求嚴格的父親,代助小時候看到父親就會全身發抖,但他現在已經長大成人,覺得自己在父親麵前不必再那麼畏畏縮縮。隻是令他感到頭痛的是,父親老是把自己的青春時代和代助活著的這個時代混為一談,老先生堅信兩個時代並沒有多大差別。正因為父親擁有這種想法,才會總是用自己從前處世的角度來衡量代助,如果代助的做法跟自己不同,老先生就認為他在欺騙。不過代助從沒反問過父親:“我究竟哪裏欺騙了?”所以父子倆倒也從不曾爭吵過。代助小時候脾氣很不好,到了十八九歲,還跟父親打過一兩次架。後來日漸成長,從學校畢業後過了沒多久,他那愛發脾氣的毛病竟突然變好了。從那以後,代助再也沒發過脾氣。而父親看到兒子這般模樣,還暗自得意,以為是自己熏陶有方,得到了成效。
其實父親所謂的熏陶,不過是讓原本纏繞在父子間的溫暖情意逐漸冷卻罷了。至少代助心裏是這樣覺得。而老先生心裏想的,卻跟代助完全相反。他認為,既然代助跟自己是親生骨肉,不論父親采取什麼方式教育子女,子女對父親的天賦之情是絕對不會改變的。即使為了教育而對子女施加高壓手段,最終也不可能影響到父子之間天生的親情。老先生受過儒家的教誨,對這一點堅信不疑。不論父子間遇到任何不快或痛苦,就憑他生了代助這項單純的事實,肯定就能保證他們的親情永不改變。老先生就憑著這種信念,始終固執己見,專斷獨行,結果就養出一個對待自己態度冷淡的兒子。幸而從代助畢業之後的那段時間起,老先生對待兒子的態度自然也改變了不少,從某些角度看來,甚至寬容得令人驚訝,但這種改變也隻是身為父親的他,在代助出生後立刻安排的部分計劃,他隻是照本宣科罷了,並不是因為看透代助的心意而采取了適當處置。老先生至今都還沒發現,代助身上出現的惡果,全都是自己實行的教育方式而造成的。
老先生上過戰場,這件事令他深感自豪,動不動就愛譏笑周圍的人說:“你們這些人,就是沒打過仗,膽量不夠,所以不行。”聽他話中的意思似乎是說,膽量乃是人類至高無上的能力。代助每次聽到父親說這種話,心底總會升起厭惡。像父親年輕時那種你死我活的野蠻時代,膽量或許是生存的必要條件,但在文明的現代看來,那玩意兒幾乎跟舊時代的弓弩或刀劍之類的道具差不多吧。不,應該說,很多人雖然沒有膽量,卻擁有遠比膽量更珍貴的能力。有一次,父親又在宣揚膽量的重要性時,代助卻在一旁和嫂子暗中譏笑說,按照父親的說法,世界上最偉大的人,應該是地藏菩薩的石像啦。
既然代助擁有這種想法,不用說,他當然是個膽小鬼,而他也從不認為膽小有什麼可恥,有時,甚至還對自己的膽小感到驕傲。小時候,父親曾鼓噪代助出門鍛煉膽量,還特地要他在午夜時分到青山墓地一趟。但那墓地的氣氛實在太恐怖了,代助隻待了一小時,再也熬不下去,隻好鐵青著臉跑回家。其實當時他也覺得沒再待下去很可惜。第二天早上,當他聽到父親的譏諷時,心中不禁充滿怨恨。根據父親描述,他那個時代的少年為了鍛煉膽量,通常都選在半夜整裝待發,獨自一個人跑到距城北約四公裏的劍峰山,爬上山頂之後,在那兒的一座小廟裏等待天亮,一般都等到觀賞日出之後才會下山回家。據說這是屬於那個時代少年的一種習俗。父親接著還批評說:“從前那些年輕人的想法跟現代人真是太不一樣了。”
說這話時,父親露出滿臉嚴肅的表情,好像馬上又要開始發表看法了,代助不免可憐起老先生。他自己對地震向來畏懼,哪怕隻是瞬間的搖晃,也會讓他心跳不已。有一次,代助靜靜地坐在書房裏,不知為何突然覺得:“啊!有地震從遠處過來了!”接著,他便感到鋪在屁股下麵的坐墊、榻榻米,還有榻榻米下麵的地板,全都跟著晃動起來。他覺得像這樣才是真正的自己。而對於父親那種人,代助隻能看成感覺遲鈍的野蠻人或自欺欺人的笨蛋。
眼前這一刻,代助正跟父親相對而坐。房間很小,廊簷卻很深,坐在屋裏望向庭院,好像院子被廊簷隔得遠遠的。至少從屋裏望出去,天空看起來並不寬闊。不過屋中卻很寧靜,人坐在這裏,有一種沉穩而悠閑的感覺。
老先生抽的是旱煙,手邊擺著提手很高的旱煙道具盒,不時“砰砰”地敲著煙管,把抽完的煙灰敲進煙灰缸裏。敲煙管的聲音在寂靜的院中發出回響,聽起來頗為悅耳。代助已抽完四五支金紙卷成的紙煙,煙蒂被他一個一個排列在手爐裏。他不想再繼續吞雲吐霧了,便抱起手臂凝視著父親。以老先生的年齡來看,他臉上的肌肉不算少,但畢竟還是老了,臉頰顯得非常瘦削。一雙濃眉下麵的眼皮也鬆垮垮的,臉上的胡須與其說已經全白,倒不如說有些泛黃。老先生講話時有個毛病,喜歡來來回回地打量對方的膝頭和臉孔。而他轉動眼珠的方式,則有點像在對人翻白眼,會讓對方感到不太對勁。
現在,老先生正在教訓代助。
“一個人不該隻想著自己。我們還有社會,還有國家,不為別人做點什麼,自己也會不痛快。就拿你來說吧,像你這樣整天遊手好閑,心情自然好不起來。當然啦,如果出生在下層社會又沒受過教育,那就另當別論,但是受過高等教育的人,絕沒有理由喜歡整天閑著。人必須實際應用自己的所學所得,才能品嚐其中的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