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後來的事》(4)(2 / 3)

“是。”代助答道。每次聆聽父親說教而不知如何回答時,他就這樣隨口胡亂響應。這已變成一種習慣。對代助來說,父親對任何事情的看法都不夠全麵,或隻是出於主觀的判斷,根本毫無價值可言。不僅如此,父親的意見有時貌似出於心懷天下,但說著說著,不知何時又變成了獨善其身。說了半天,就隻聽到一堆空泛的詞句,盡管長篇大論,實際上卻是毫無內容的空談。更何況,若想從根本突破父親的理論,是一項難度極高,甚至不可能的任務,所以代助打一開始就盡量避免與父親正麵衝突。但是老先生心裏卻認為,代助理所當然應該是屬於自己這個太陽係的,他當然有權支配代助按照哪條軌道運行。而代助呢,也就隻好讓父親以為他正乖乖地圍著父親這個老太陽運轉。

“如果不喜歡辦企業,也沒關係。並不是隻有賺錢才算對日本有貢獻。就算不能賺錢也無所謂。要是整天為了錢跟你嘮叨,我看你也不會過得痛快吧。至於生活所需,我還是會像以前一樣補助你,反正不知道哪天,我也會上西天嘛,人死了,錢又帶不走。你每個月的生活所需,我總還能負擔得起。所以你該好好發憤圖強,做出一番事業,盡國民的義務才好。你也快三十了吧?”

“是。”

“三十歲了還像無業遊民似的到處鬼混,實在不像話。”代助一點也不認為自己在到處鬼混。他隻是把自己視為高等人種而已。像他這個階層的人種,永遠都有大把大把的時間,而且他的時間是不會被職業汙染的。每當父親跟他說起這些,代助實在打從心底可憐老先生。自己的每個月、每一天都利用得極有意義,而且早已在思想情操方麵開花結果,但是父親憑他幼稚的頭腦,卻一點也看不出來。想到這兒,代助十分無奈,隻得嚴肅地答道:“是。是我不好。”

老先生原本就把代助當成小孩,而代助的回答又總是帶著幾分稚氣和不諳世故的單純,老先生心裏雖然不滿意,卻又覺得兒子已經長大成人,簡直拿他沒辦法。如今聽到代助說話語氣滿不在乎,臉上表情十分冷靜,既不害羞也不焦急,一副稀鬆平常的模樣,老先生不免又覺得,這家夥簡直無藥可救了。

“你身體是很健康的,對吧?”

“最近這兩三年,從來沒感冒過。”

“頭腦也很聰明,在校時的成績也不錯,對吧?”

“嗯,對呀。”

“憑你這樣的條件,整天遊手好閑真是可惜了。對了,有個叫什麼來著,就是經常跑來找你聊天的那家夥,我也碰到過一兩次。”

“平岡嗎?”

“對,就是平岡。那家夥看起來就沒什麼能力,所以學校一畢業,就不知到哪兒去了,不是嗎?”

“結果他到外麵碰了一鼻子灰,又回來啦。”

老先生不由得露出苦笑。

“怎麼回事?”他向代助問道。

“總之,是因為想要填飽肚子才去上班的吧。”代助說。老先生聽不懂他說些什麼。

“是因為他做錯了什麼吧?”父親反問。

“可能他當時也隻是想做出理所當然的反應,卻沒想到這個理所當然反倒招致失敗的結果。”

“嗬嗬。”老先生的回答似乎不太讚成代助的說法,但是片刻之後,他又換了另一種語氣開始發表意見。

“年輕人經常遇到失敗挫折,其實完全是誠意與熱情不足所致。憑我做事做到現在,這麼多年累積的經驗看來,唯有具備上述兩項要件,事業才能做成功。”

“也有人雖有誠意和熱情,事業卻不成功的吧?”

“不,不可能。”

父親的頭頂上方掛著一塊華麗的匾額,上麵寫著“誠者天之道也”(4)幾個字,據說是請一位江戶時代的舊藩主寫的。老先生把這幅字當成寶貝,但是代助卻很討厭這塊匾額。首先匾額上的第一個字就令他生厭,整句話更令他無法接受,他很想在“誠者天之道也”後麵再添一句“非人之道也”。

當年那位藩主就是因為領地的財政狀況越來越糟,最後陷入求救無門的困境。而當時受托負責解決問題的,就是長井。據說他請來了兩三位跟藩主相熟的商賈,在大家麵前解下自己的武士刀,低頭賠禮,懇求大家融資相助。同時也實話實說地告訴大家,他無法保證一定能夠全數歸還欠款。不料那幾位商賈非常欣賞長井的誠懇,當場表示願意借錢,領地的財政問題也就因此而獲得圓滿解決。藩主就是因為長井立下了大功,才寫了這幅字送給他。此後,長井便把字畫掛在自己的起居室,每天早晚隻要得空,便站在匾額下麵欣賞。有關這塊匾額的由來,代助早已不知聽過多少回了。

大約在十五六年前,那位藩主家的每月支出又出現了赤字,從前好不容易才排除的經濟困境,又重新出現了。長井則因為多年前處置有功,再度被藩主請去幫忙。這一回,長井為了調查藩主家的實際開銷與賬麵數字之間的差距,甚至還親手為藩主家燃柴焚薪燒熱洗澡水。他每天從早到晚將全副心思投注在工作上,結果不到一個月,就想出了解決方法,之後,藩主家終於又過上了比較富裕的生活。

也因為長井經曆過這段曆史,他的想法總是離不開這段經曆,不論遇到什麼問題,最後總要把結論導向誠意和熱情。

“你究竟怎麼回事?為什麼總好像缺乏誠意與熱情似的?這可不行啊!就是因為你老是這樣,才會一事無成!”

“誠意和熱情我都有,但我不會用在人際關係上。”

“為什麼呢?”

代助又不知該如何作答了。他認為誠意或熱情並不是能由自己隨意裝進身體裏的東西,而是像鐵塊與石塊相撞後發出的火花,應該是發生在兩個相關者之間的現象。與其說是自己擁有的特質,不如說是一種精神的互動。所以說,如果碰到不適合的對象,自己就不會產生誠意或熱情。

“父親總是把《論語》啦、王陽明啦……這些金箔似的東西生吞活剝,才會說出這種話。”

“什麼金箔?”

代助又沉默了老半天,最後才開口說道:“吞下去金子,吐出來還是金子。”長井以為這是兒子想說又說得不太得體的一句妙語,兒子是個喜歡舞文弄墨的青年,個性偏執又不諳人情世故,所以長井對他這話雖然感到好奇,卻沒有繼續問下去。

大約又過了四十分鍾,老先生換上和服與長褲,坐著人力車出門去了。代助送父親到玄關,然後轉身拉開客廳的門扉,走了進去。這個房間是家裏最近增建的洋式建築,室內裝潢和大部分的設計工作,都是代助根據自己的靈感,特別尋訪專家幫忙定做的。尤其是鑲嵌在門框與屋頂之間的鏤空木雕畫,更是他拜托相熟的畫家朋友,一起斟酌討論之後得出的成果,所以他覺得畫中意境充滿了妙趣。現在他站在畫欄下方,望著那幅形狀細長又有點像古代畫卷被攤開時的木雕畫,不知為何,他覺得今天這畫看起來不像上次那麼引人入勝了。這可不大好哇!代助想著,又把視線轉向木雕畫的各個角落細看。這時,嫂子突然開門走了進來。

“哦!你在這兒啊!”說完,嫂嫂又問,“我來看看梳子有沒有掉在這兒。”嫂子要找的那把梳子剛好掉在沙發旁邊的地上。嫂嫂接著向代助說明:“昨天把這梳子借給縫子(5),也不知被她扔到哪兒去了,才想到來這兒找一找。”說著,嫂嫂兩手輕按自己的腦袋,一麵將梳子插進發髻的底部,一麵抬起眼皮望向代助。

“你又在這兒發呆啦?”嫂嫂半開玩笑地說。

“剛被父親教訓了一頓。”

“又教訓你啦?老是被教訓。你也太不會挑時間了,他才從外麵回來嘛。不過話說回來,你也不對,完全不按照父親的意思去做呀。”

“我在父親麵前可沒高談闊論哦。不論他說什麼,我都老老實實地裝乖呢。”

“這樣才更糟糕呀。不論他說什麼,你嘴裏說著是、是、是,轉身就把父親的話拋到一邊去了。”

代助苦笑著沒說話。梅子麵向代助,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她的膚色較暗,兩道眉毛又濃又黑,嘴唇較薄,背脊總是挺得筆直。

“來,坐下吧。我有幾句話想對你說。”

代助仍舊站著,兩眼注視著嫂嫂的全身。

“您今天的襦袢(6)衣領很特別呀。”

“這個?”

梅子縮回下巴皺起眉頭,想要看清自己襦袢的衣領。

“最近才買的。”

“顏色很不錯。”

“哎呀!這種玩意兒,不重要啦。你在那兒坐下吧。”

代助這才在嫂嫂的正對麵坐下。

“是,我坐下啦。”

“今天究竟為了什麼事教訓你呢?”

“為了什麼事?我也不太清楚。不過父親一直那麼竭盡心力為國家社會做出貢獻,實在令我震驚。他可是從十八歲就鞠躬盡瘁到現在呢!”

“正因為如此,父親才能獲得今日的成就,不是嗎?”

“如果為國家社會盡心盡力,就能像父親那麼有錢,我也會願意拚命啊。”

“所以說,你別再遊手好閑,也去拚命吧。像你這樣整天閑著,隻會伸手要錢,也太坐享其成了。”

“我可從來都沒想要伸手。”

“就算你不曾想要伸手,手裏卻花著那錢,還不是一樣?”

“我哥說了什麼嗎?”

“你兄長早已放棄,什麼也沒說。”

“這話說得好過分喲!不過跟父親比起來,哥哥才更偉大呢。”

“怎麼說?……哎喲,好可惡!又玩這種外交辭令。你這樣很不好喲,總是這樣一本正經地取笑別人。”

“是嗎?”

“什麼是嗎,又不是在說別人的事。好好兒用腦子想想吧。”

“為什麼每次我到了這兒,就覺得自己變成了另一個門野,真是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