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野是什麼人?”
“我家的書生啦。不管別人說什麼,他的回答不是是嗎就是大概吧。”
“那家夥是這樣的?真有意思!”
代助暫時閉上嘴,他的視線越過梅子的肩頭,從窗簾縫隙間望向清澄的天空。遠處有一棵大樹,枝頭已冒出淡褐色的嫩芽,柔軟的枝丫和天空重疊處顯得有些朦朧,好像下著毛毛雨似的。
“天氣變好啦。我們到哪兒去賞花吧!”
“好哇!我跟你一起賞花,那你該告訴我了吧。”
“告訴你什麼?”
“父親對你說的。”
“父親說了很多呀,要我從頭重複一遍,我可辦不到。我腦筋很不好。”
“又在顧左右而言他了。我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哦。”
“那你告訴我吧。”
“最近你這張嘴變得很厲害哦。”梅子顯得有點氣惱。
“哪裏,我可不像嫂子那麼不饒人……對了,今天家裏好安靜。怎麼了?兩個孩子呢?”
“孩子都去上學了。”這時,一名十六七歲的小女傭拉開門,探進腦袋來。“嗯,老爺請少夫人去接電話。”小女傭說完閉上嘴,等待梅子答複。梅子立即起身,代助也跟著站起來,打算跟在嫂子身後走出客廳。不料梅子回過頭對他說:“你在這兒等著,我還有話對你說。”
嫂子這種命令式的語氣,永遠都讓代助覺得有趣。“那您慢走哇!”代助說著,目送嫂嫂離去,又重新在椅上落座,欣賞著剛才那幅木雕畫。不一會兒,他開始覺得畫中的色彩好像不是原本塗在牆上,而是從自己的眼球噴上去,已經緊緊地黏在牆上。欣賞了一陣子之後,他甚至認為畫中的人物、樹木都正按照自己的想象,跟隨著眼球噴出的色彩而出現了各種變化。那些畫得不好的部分,也被他重新塗過。最後,代助竟被自己想象中最美的色彩團團圍住,如癡如醉地坐在色彩當中。就在這時,梅子從外麵走回客廳,代助這才從幻想中返回到現實裏。
代助重新問梅子,剛才原想說些什麼,果然,梅子又想幫他介紹對象。代助還沒從學校畢業,梅子就很熱心地幫他撮合過,還讓他見過好幾位新娘候選人,有的隻看過照片,有的也見過本人,但全都被代助否決了。起先他還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過去,但是大約從兩年前起,代助的臉皮突然變厚了,他總是挑三揀四,想盡辦法找出對方的缺點,一下嫌這個嘴巴跟下頜的角度不對,一下又嫌那個眼睛長度跟臉孔寬度不成比例,或者又嫌人家耳朵的位置長得不好……反正就是要找個莫名其妙的理由回絕對方。代助平時並不是這麼挑剔,所以來來回回幾次,梅子感到有點納悶。她暗自推測,一定是因為自己熱心過度,弄得代助過於得意,才會表現得如此放肆。梅子決定暫時冷落他一陣子,等他主動開口求助時,再向他伸出援手。從那之後,梅子就沒再向代助提過相親的事。誰知他卻一點也不在乎,依然我行我素地悠閑度日,令梅子也弄不清他心裏打著什麼算盤。
不過,代助的父親這次出門旅行,卻在旅途上看中一位跟他家淵源甚深的媳婦候選人。早在兩三天前,梅子就已聽公公說起此事,因此她猜想,代助今天回家來見父親,肯定就是談論這件事,不料公公卻一個字也沒提。或許,老先生找來兒子,原是打算告訴他這件事,但是看到代助那種態度後又覺得,這事還是再緩一緩比較好,就沒跟兒子說起娶媳婦的事情。
其實父親看中的這個女孩跟代助之間,也有一層特殊的關聯。女孩的姓氏代助是知道的,但是不知道她的名字。至於對方的年齡、容貌、教育程度,還有性情,代助也一概不知。然而,對方為什麼會變成自己的新娘候選人,代助對這段前因後果卻是心知肚明。
原來代助的父親有個哥哥,名字是直記,隻比代助的父親大一歲,除了身材比較矮小之外,兄弟倆的麵貌、眉眼和輪廓都長得十分相像,陌生人也總把他們倆看成雙胞胎。代助的父親當時還沒改名叫“得”,而是用著小名,叫作“誠之進”。
直記跟誠之進不僅外貌相似,氣質也很相近。平時,他們幾乎從早到晚都在一起,除非各自有事,不能配合對方時間,否則兩人總是同吃同住,形影不離。兄弟倆的感情這麼好,上學堂念書當然也是並肩出門,攜手回家,就連在家讀書,兄弟倆都共享一盞油燈。
事情發生在直記十八歲那年的秋季。有一天,兄弟倆被父親派往江戶城邊的等覺寺辦事。等覺寺是藩主的家廟,廟裏住著一位和尚,名叫楚水,跟兄弟倆的父親是好朋友。因為父親有事要跟和尚聯絡,才派兄弟倆來見楚水。他們帶去的書信內容其實很簡單,隻是邀請楚水一起下圍棋,根本連回信都不需要寫。但楚水讀完信之後,卻把兄弟倆留在廟裏,跟他們天南地北地閑聊起來。聊到後來,眼看天快要黑了,兄弟倆才在太陽下山前一小時從廟裏走出來。那天剛好是某個祭典的日子,市內到處人潮洶湧,兄弟倆匆匆穿過人群,急著趕路回家,不料,剛轉進一條小巷,就撞到了住在河對岸的某人。此人向來跟他們兄弟就有過節,當時已喝得醉醺醺,雙方拌了兩三句嘴,那人就突然拔出長刀殺過來,刀鋒直指誠之進的兄長。做哥哥的在無奈之中,隻好拔刀抵抗。對方是出了名的粗暴性情,當時雖已喝得爛醉,攻擊起來仍然十分強勁。不一會兒,眼看哥哥就要被對方打倒了,弟弟隻好也拔出刀來,一起拚死抵擋,雙方你來我往,一陣亂鬥,沒想到竟殺死對方了。
當時有個不成文的規矩,武士若是殺死了另一名武士,自己就得切腹謝罪。這對兄弟返回家門時,心裏早已做好自殺的準備,父親也叫他們倆並排跪好,打算讓兄弟倆按照順序切腹,並由自己親自擔任切腹的證人,替他們做個了斷。不巧的是,兄弟倆的母親這時正到好友家做客,不在家裏。父親覺得兒子自殺之前,至少也該讓他們跟母親見上最後一麵才合情理,便立刻差人把妻子接回來。而兄弟倆等待母親回來的這段時間,父親則盡量拖延時間,一麵嚴厲訓斥兒子,一麵忙著布置切腹的場地。
說來湊巧,當時他們的母親拜訪的高木家,是一位有錢有勢的遠親。由於當時的社會已處於劇變時期,有關武士的許多規矩,也不像從前那麼嚴格執行了。再加上那個被殺害的對手,大家都知道他是個風評極差的無賴,所以高木接到消息後,便陪著兄弟倆的母親一起回到長井家。他向兄弟倆的父親建議,在官府出麵調查之前,最好暫時不要采取任何行動。
接著,高木便幫忙到處奔走。第一步是先疏通家老(7),再經由家老,取得藩主的同情。好在死者的父母特別通曉事理,平時就對兒子的頑劣行徑深感頭痛,同時他們也理解,兒子被殺全是因為自己主動挑釁,所以聽說有人正在奔走活動,想讓這對兄弟從寬處理時,他們也沒表示異議。於是,長井家這對兄弟暫時被父親關進密室,閉門思過,兩人都表達了懺悔之意,不久,他們便一起悄悄地離家出走了。
三年後,哥哥在京都遭到浪人殺害。到了第四年,國家大權落入明治天皇手裏,改元明治。又過了五六年,誠之進把父母從家鄉接到東京,自己也娶妻成家,並把名字改為單名“得”。這時,曾經救過他一命的高木早已去世,家業已傳到高木的養子手裏。長井得多次慫恿高木家的養子到東京來當官,對方一直不為所動。這位養子生了兩個小孩,男孩進了京都的同誌社大學,畢業後到美國待了很長一段時間,目前回到神戶創辦各種事業,早已累積了相當的財富。女孩嫁給當地一家富戶。而現在被父親挑中作為代助結婚對象的,就是這戶有錢人家的小姐。
“說起來,這段往事的情節真是錯綜複雜呀。我聽了都嚇一大跳呢。”嫂嫂對代助說。
“父親早就說過無數遍了,不是嗎?”
“可那時並沒提到要娶他家小姐當媳婦呀,所以我之前也沒有仔細聽。”
“佐川家有那樣一位小姐嗎?我怎麼從沒聽說過。”
“你就娶了她吧。”
“嫂子讚成這門婚事?”
“讚成啊。不是很有緣分嗎?”
“結婚成家,與其靠祖先安排的緣分,不如靠自己找到的緣分比較好。”
“哦?難道你已經有那樣的對象了?”
代助沒有回答,臉上露出了苦笑。
(1)天保遺風:“天保”是幕府末期(1830—1844)的年號。後來常被用來形容“落伍”,或表示一種“懷舊的品位”。明治時代曾經流行過“天保錢”“天保老人”等名詞。
(2)三越陳列所:指三越百貨公司的前身“三越吳服店”。江戶時代一般商店的購物形態是由顧客提出要求,再由店員拿出商品交給顧客。“三越吳服店”首創以陳列方式讓顧客自由選取商品,所以被稱為“陳列所”。
(3)相撲常設館:日本最早興建的國技館,位於東京的兩國。這部小說於1909年6月27日開始在《東京朝日新聞》連載,文中提到這座建築的時間,剛好也是相撲常設館開幕時期。
(4)誠者天之道也:出自《中庸》第二十章,“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
(5)縫子:即哥哥家的女兒“縫”。據日本“平凡社”出版的《世界大百科事典》解釋:江戶時代的日本女性取名,習慣取兩個假名組成的名字,到了明治、大正時代,受過教育的女性流行把假名轉換為漢字,更喜歡模仿貴族女性取名的方式,在名字的漢字後麵加一個“子”。小說裏的“縫”,有時也寫成“縫子”,正好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習俗。
(6)襦袢:和服的內衣,形狀跟和服相仿,尺寸較為貼身。當時洋服已傳入日本,但一般人還是習慣穿和服,卻喜歡把洋服的高領白襯衣當成和服內衣穿在裏麵。
(7)家老:江戶時代幕府或領地的職位。地位很高,僅次於幕府將軍或藩主。通常幕府或領地都設家老數人,采取合議製管理幕府和領地的政治、經濟與軍事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