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代助正打算換了和服就到平岡投宿的旅店探望他,不料對方竟然先來了。隻聽門外傳來人力車發出的嘎啦嘎啦聲,接著,便聽到平岡高聲吩咐車夫停車。“到了!到了!”聽他這副嗓音,倒是跟三年前分手時一模一樣。平岡一下車,就抓著正在玄關迎客的老女傭說:“我忘了帶錢包,先借給我二十塊錢吧。”代助聽到這兒,不由得想起了學生時代的平岡。他連忙跑到玄關,抓著老友的手一起走進客廳。
“怎麼你先跑來了?哦!還是坐下慢慢兒說吧。”
“喲!是椅子呀!”說著,平岡便撲通一聲,坐倒在搖椅上。看來好像那身五十六七公斤的肥肉一文也不值似的。坐下之後,平岡的光頭靠在椅背上,放眼環顧,細細打量了室內一番。
“這房子很不錯嘛。比我想象得好多了。”平岡發出讚賞。代助沉默著打開煙盒。
“打那之後,你過得如何?”
“過得如何……嗯,說來話長啊。”
“剛開始你還經常來信,多少知道你的情形,最近根本沒跟我聯絡呀。”
“不,我跟誰都沒有聯絡。”說著,平岡突然摘下眼鏡,從西裝上衣內袋掏出一塊皺兮兮的手帕,一麵眨巴著眼皮,一麵動手擦拭起眼鏡。他從前念書的時候就是近視眼。代助在一旁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別談我了,你過得如何?”平岡說著,將眼鏡腳架掛在耳後,兩手扶正眼鏡。
“我還是老樣子呀。”
“老樣子最好了。這個世界實在變得太厲害。”說完,平岡皺起眉頭望向庭院,突然又改換語氣說,“哦!這裏有棵櫻花樹。現在才要開花呢。氣候真是太不一樣了。”不知為何,他的語氣聽起來不像從前那麼親熱。
“你那邊天氣大概很暖吧?”代助也有點泄氣似的隨口應著。不料平岡卻又突然對這話題顯得很熱心。
“嗯,非常暖和。”他打起精神答道,好像這才猛然醒悟自己的重要性。代助重新轉眼盯著平岡的臉孔。平岡點燃一根香煙,抽了起來。就在這時,老女傭終於泡好一壺茶,端到他們麵前來。“剛才不小心把冷水裝進鐵壺,燒了老半天才燒開呢。這麼晚才端上茶來,太失禮了。”老女傭說完,把茶盤放在餐桌上。兩人聽她辯解的這段時間,誰都沒吭聲,隻看著那個紫檀茶盤。老女傭見他們都不理自己,便堆著滿臉討好的笑容,走出了客廳。
“那是誰呀?”
“女傭。我雇來的。飯總得要吃呀。”
“很會奉承嘛。”平岡那紅潤的嘴角向下撇了撇,露出輕蔑的笑容。
“她以前沒在這種地方做過事,我也沒辦法啦。”
“從你家裏帶個人過來,不就好了?你家裏用人一大堆,不是嗎?”
“都太年輕了。”代助露出認真的表情答道。平岡這時才第一次發出笑聲:“年輕才好哇,不是嗎?”
“反正,我不喜歡家裏的用人。”
“除了剛才那老女傭,還有別人嗎?”
“還有個書生。”門野不知何時已經回來了,這時正在廚房裏跟老女傭聊天。
“再沒別人了?”
“隻有這些。幹嗎問這個?”
“你還沒討老婆嗎?”平岡臉上露出一絲紅暈,但立刻恢複了平靜。
“如果娶了老婆,會通知你。對了,你家那位……”說了一半,代助又突然住了嘴。
平岡跟代助從中學就認識了,尤其在中學畢業後那一年,兩人幾乎就像兄弟,來往得十分熱絡。當時他們幾乎無話不談,也常彼此提出建議,而且都覺得幫對方出主意是生活中最有趣的休閑活動。事實上,他們提出的建議經常會付諸實行,所以兩人心裏都很明白,凡是從嘴裏說出的想法,非但不能當作休閑,甚至永遠都得附帶某種犧牲。不過他們都沒發現另一項毫不新奇的事實:當他們必須立即為犧牲付出代價時,痛快就突然成了痛苦。一年後,平岡結婚了,婚後立刻被他任職的銀行調到京阪地區的支店去上班。新婚夫婦離開東京時,代助曾到新橋車站送行。“早去早回呀!”代助愉快地握著平岡的手說。“我也是沒辦法,咱們隻好暫時忍耐一下了。”平岡一副豁達的表情說。但他眼鏡後麵卻閃著得意的眼神,簡直讓人看了妒忌。代助看到那眼神的瞬間,突然對這位朋友感到非常厭惡。回家之後,他把自己關在屋裏思索了一整天,原本答應帶嫂嫂聽音樂會也因此取消了,害得嫂嫂還為他擔心得要命。
平岡上任之後,不斷向代助發來各種信息。首先寄來一張報平安的明信片,接著寫信報告戶籍已經辦妥,又向代助描述支店的工作情況、對將來的抱負等等。隻要一收到平岡的來信,代助必定認真細心地回信。但奇怪的是,每次寫信時,他心中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襲來,有時甚至令他厭煩,進而丟開寫了一半的信,不想再下筆。隻有平岡對代助過去的所作所為表達感謝時,代助才能輕鬆地寫成一封內容較為穩妥的回信。
日子一天天過去,兩人之間的信件漸漸地少了。最初是每月兩封,慢慢地變成每月一封,然後又變成兩三個月一封。然而,信件少到這種程度,代助又開始覺得不寫信反而令他不安。所以盡管他心裏覺得毫無意義,有時卻會為了驅除心裏的不安,寫封信寄給平岡。這種情形持續了大約半年,代助感覺自己的腦袋和胸襟都在發生變化,而隨著這種變化,他就是不寫信給平岡,心裏也不再有什麼負擔。事實上,代助從家裏搬出來自立門戶到現在,一年多都過去了,他也隻在今年春天交換賀年卡的時候,才順便通知了平岡自己的地址。
隻是,因為當年的那件事,害得代助總是無法把平岡從腦中揮去。他經常想起平岡,並兀自編織各種幻想,想象著那家夥究竟過著怎樣的生活。不過代助至多也隻是想象一下罷了,並不覺得有必要鼓起勇氣向別人打聽或詢問平岡的消息。日子就這樣一天天打發過去,直到兩星期前,他突然收到平岡的來信。信裏寫道:“我打算最近離開此地,搬到你那兒去。請不要以為我是因總社發布了升官的命令而被動地搬家。我隻是突然想換個工作。待我到達東京後,還請多多關照。”看完了信,代助心底不免一亮,雖然看不出這句“還請多多關照”,究竟是真心拜托,還是口頭上的客套話,但可以看出平岡身邊必定發生了突來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