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助原本打算一見麵就向平岡打聽事情原委,可惜話題一扯開,就很難拉回正題。代助雖然看準時機,主動提出疑問,平岡卻連聲歎著“唉!說來話長”,始終不肯開口。代助無奈之下,隻好向他提議道:“我們難得見麵,到外麵去吃吧。”
平岡聽了這話,依舊再三答道:“遲早會慢慢告訴你啦。”代助最後隻好勉強拉著客人,走進了住家附近的一間西餐廳。
兩人在餐廳裏喝了不少酒,還聊起什麼“吃喝依舊跟從前一樣啊”之類的話題,從這時起,兩人僵硬的舌頭才終於變得滑溜起來。代助興致勃勃地聊起兩三天前在尼古拉大教堂(1)看到複活節祭典的情景。他說,祭典活動特別挑在午夜零時,世人都已熟睡的時刻展開,參拜的人群沿著長廊繞場一周之後,重新走進教堂。這時大家發現,不知從什麼時候起,教堂裏早已點亮了幾千根蠟燭。穿著道袍的僧侶隊伍走到遠處時,他們的黑色身影映在單色的牆壁上,顯得非常巨大……平岡兩手撐著麵頰聆聽著,眼鏡後麵的雙眼皮大眼裏盡是鮮紅的血絲。代助說,那天半夜兩點左右,他獨自走過寬闊的禦成大道(2)。深夜的黑暗裏,鐵軌筆直地通向前方,他一個人沿著鐵道走進上野森林,又踏入燈光照耀下的花叢裏。
“寂靜無人的夜櫻景色挺美的。”代助說。平岡默默喝光了杯中的酒,臉上露出一絲惋惜,微微牽動嘴角說:“應該很好看吧。隻是我還沒看過……不過呀,你能有這種閑情逸致,還真是活得輕鬆愉快呀!等你進了社會,就沒這種機會了。”平岡說這話時的語氣,似乎在暗諷代助沒有人生經驗。
代助對他的語氣倒不在意,反而覺得他這話說得不太合理。代助認為,對他整個人生來說,複活節祭典那夜的經曆要比人生經驗更有意義。所以他便答道:“我覺得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所謂的人生經驗更蠢的玩意兒了,那東西隻會給我們帶來痛苦,不是嗎?”
聽了代助的話,平岡故意睜大了醉眼說:“你的想法改變了很多嘛……以前你不是總說,那種痛苦以後會變成良藥?”
“那是沒見識的年輕人跟著人雲亦雲的俗諺隨口亂講的感想,對於那類的想法,我早就修正了。”
“不過呀,你遲早總要踏進社會的,要是你到那時還抱著這種想法,可就糟了。”
“我早就踏進社會了。尤其是跟你分手之後,我發現世界好像變得更寬闊了。隻不過,我那個世界跟你踏入的不太一樣罷了。”
“你現在這麼目中無人,要不了多久,就會受到教訓的。”
“當然,如果我現在無衣無食,一定馬上遭殃,問題是,我現在衣食無缺,幹嗎沒事找事,自討苦吃?這不是跟印度人整天穿著外套等待冬天降臨一樣嗎?”
平岡的眉宇之間閃過一絲不快,瞪著一雙血紅的眼睛不斷吐出煙霧。代助也覺得自己說得有點過火,便換了比較溫和的語調說:“我有個朋友,對音樂一竅不通,他在學校當老師,但是隻一處開課無法糊口,隻好同時又去三四所學校兼職,那家夥真是可憐,每天除了準備教材之外,剩下的時間全都耗費在教室裏,就像一台機器似的,整天不停地動嘴講課,完全沒有自己的時間,偶爾碰到星期假日,總嚷著想要好好休息。結果假日就是從早到晚躺在家裏睡覺,不管什麼音樂會或外國著名音樂家到日本來表演,他也沒機會去聽。換句話說,像音樂這麼美麗的世界,他這輩子是至死也踏不進去了。依照我的想法看來,缺乏這種人生經驗,才是最可悲的。那些跟麵包有關的經驗或許至關緊要,卻都是等而下之的玩意兒。一個人要是沒有體驗過超越麵包和水的奢侈生活,根本不配自稱人類。看來你似乎以為我還是個年幼無知的少爺,老實說,在我生活的那個奢華世界裏,我自認比你經驗老到得多呢。”
聽到這兒,平岡一麵在煙灰缸上彈掉煙灰,一麵用鬱悶的語調說:“哦!如果能永遠都住在那個世界裏,當然很不錯。”沉重的語調當中似乎蘊含了幾分對財富的詛咒。
飯後,兩人帶著微醺走出餐廳。剛才兩人借著酒力進行了一場莫名其妙的辯論,結果最重要的事卻一句也沒談。
“要不要散散步?”代助提議道。平岡看來也不像他說的那麼忙,隻聽他嘴裏含糊地應了一聲,便隨著代助一起向前走去。兩人穿過大街,轉進小巷,打算找個適合聊天的僻靜地點,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又聊了起來,這回總算把話題拉向代助想談的題目了。
平岡告訴代助,剛上任的時候,他隻是辦公室的實習生,需要花費很多心力調查當地的經濟狀況。最初覺得自己若能查出什麼成果,或許將來還能實地應用在學術研究上,但他很快就發覺,自己在辦公室裏人微言輕,活用調查成果的想法隻能當成未來的計劃慢慢進行。其實在他剛到任的那段時期,就向支店長提出過各項建議,隻是支店長的反應很冷淡,從沒把他放在眼裏。每次一聽到他說些複雜的歪理,支店長立刻露出厭惡的表情,似乎認為他一個初生之犢,哪能懂得什麼。而事實上,平岡覺得支店長才是樣樣不懂呢。他認為支店長之所以藐視自己,並不是因為自己不夠分量,而是他不敢把自己當成對手。平岡對這件事非常不滿,還跟支店長發生過兩三次爭執。
不過相處的時間久了,不知從何時起,平岡對上司的怨憤竟在不知不覺中變淡了,思想也似乎跟周圍的氣氛逐漸融合,同時還盡量努力跟同事和睦相處。隨著他的改變,支店長的態度也發生了變化,有時甚至會主動找他討論公事。而平岡呢,他也不再是當初剛剛走出校門的那個平岡了,凡是他覺得支店長聽不懂或聽了會感到難堪的話,也都盡量不再掛在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