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平岡一路上都在向代助抱怨。原本是想早點找間房子安頓下來,誰知手邊的事情實在太忙,弄到現在也沒找到住處。雖然旅店的夥計偶爾也會提供一些情報,但是過去一看,不是說前麵的房客還沒走,就是說現在正在粉刷牆壁,等等。直到他們各自乘車離去前,平岡都在絮絮叨叨地不斷訴苦。代助聽了也很同情,便表示願意幫忙。“那就叫我家的書生幫你找找看吧。反正現在不景氣,應該有很多空屋。”代助攬下任務後,便打道回府。
回家後,代助便如約派遣門野出去找房子。門野一出門,立刻找到一處條件恰好的地方,連忙領著平岡夫婦去看。回來後,門野又向代助報告說,平岡覺得房子還不錯。代助聽聞後又叮囑門野,一定要確認清楚平岡究竟要不要租那間房子,因為介紹人必須向房東負責,若是平岡對那間房子不滿意,還可以再帶他到別處去物色。
“我說呀,你已經告訴房東,他們要租那間房子了吧?”
“是的。剛才回來的路上我繞到房東那裏,通知他們明天就要搬過去。”代助依然坐在椅上,腦中思考著那對夫婦的未來。他們這次搬回東京,又要重新在這兒安家落戶了。平岡現在跟他三年前與代助在新橋分手時,已不可同日而語。他這幾年的遭遇,等於在人生的階梯上,不小心踏空一兩級。好在他還沒爬到很高的位置,從這一點看來,也可算是幸運。而且這次摔得也不算太重,還不至於引來世人的目光,隻是平岡現在的精神狀態,其實已經陷入混亂。代助這次第一眼看到平岡時,就立刻感覺出來。但他反觀這三年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變化,又立刻修正了想法。代助想,或許是我的心境投射到他身上,才會產生那種感覺吧?然而,代助後來到平岡的旅店去探訪時,平岡連房間都沒讓他踏進一步,反而跟他一起離開了旅店。平岡當時的言行表情現在又重新浮現在代助眼前,他實在無法不覺得自己最初的判斷是正確的。他想起平岡那時露出了某種表情。那雙互相糾結的眉心,即使已遭受飛沙走石的打擊,卻仍毫無顧忌地掀動。那張嘴裏吐出的字字句句,不論說得多麼天花亂墜,代助卻聽出其中充滿著急迫與悲哀。平岡的所有表現在代助看來,就像一個肺部孱弱的人正在葛粉衝泡的濃湯裏沉浮,似乎馬上就要窒息了。代助目送平岡跳進電車後,望著平岡迅速遠去的背影,不禁低聲自語:“他就這麼急著……”說完,代助想起了平岡那位留在旅店裏的妻子。
每次碰到平岡的這位妻子,代助從不喊她夫人,不論任何時候,代助總是如同她結婚前一樣,左一聲三千代,右一聲三千代,叫著她的本名。那天跟平岡分手後,代助轉身又朝著旅店走去,他很想跟三千代談談,卻又覺得自己不該過去。走了幾步,他停下腳步思索了一會兒,又完全想不出自己現在看看三千代有何不對。盡管如此,他還是心生畏怯,無法舉步向前。其實,隻要他肯鼓起勇氣,還是能前往旅店,但對代助來說,要他鼓起這種勇氣,卻也是一件令他痛苦的事情,想來想去,也隻好返身回家了。然而,回到自己家之後,他的心情變得很奇妙,心裏老是七上八下,非常不安,還夾雜些懸念。代助便又出門喝酒。他的酒量很好,幾乎可說是千杯不醉,這天晚上,代助喝得比平時還多。
“那時你一定是有什麼毛病!”代助斜靠在椅上,用比較冷靜的眼光責備著自己的影子。
“您叫我嗎?”門野又跑進房間問道。他已換下和服長褲,腳上的布襪也脫掉了,露出兩隻像糯米丸子似的光腳。代助看著門野的臉沒說話。門野也望著代助的臉孔,站在原處發了一會兒呆。
“咦?您沒有叫我嗎?哎呀!哎呀!”門野嘴裏嘀咕著退出房間,代助也不覺得有什麼可笑。
“阿姨,跟你說沒叫我吧。我就說奇怪嘛,也沒聽到拍手什麼的聲音呀。”門野的聲音從起居室傳來,接著又聽到門野和老女傭的談笑聲。
就在這時,代助正在期盼的客人來了。負責迎客的門野露出訝異的表情走進來,一直走到代助身邊,還是滿臉的訝異。“老師,那位夫人來了。”門野低聲說。代助無言地離開座位,走進客廳。
平岡的妻子因為皮膚白皙,頭發顯得特別烏黑,天生一張鵝蛋臉,長得眉清目秀,細看之下,令人覺得她的眉目間飄浮著一種悲涼,很像舊日浮世繪裏的女人。這次回到東京之後,她的氣色好像比從前更糟了。代助第一次在旅店看到她時,心中不免一驚,最初以為是長途跋涉,火車坐得太久,身體還沒恢複過來,細問之後才知道不是因為舟車勞頓,而是氣色從來都沒好過。代助聽了覺得非常憐憫。
三千代離開東京後第一年,生了一個孩子,但是孩子剛出生沒多久就死了。之後,三千代便得了心絞痛的毛病,一天到晚都病懨懨的。剛開始,她隻是全身無力,拖了很長一段日子,始終都沒恢複,這才請了醫生診治。誰知醫生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隻告訴病人,或許是一種病名複雜的心髒病。接著醫生又宣布說,如果真是那種心髒病,那可是不治之症,因為從心髒動脈流出的血液,會不斷慢慢回流,這種病想要根治是不可能的。平岡聽了醫生的話,也慌了手腳,幾乎想盡辦法幫三千代調養身子。或許也因為調養得當吧,一年多後,三千代的身體恢複得很不錯,精神也變好了,臉色幾乎和從前一樣鮮豔光潤,三千代自己也頗感欣慰。然而,就在他們搬回東京前一個月,三千代的氣色又變得很糟。不過醫生認為,這次的問題倒不是出在心髒。雖說三千代的心髒現在還不算非常健康,但絕不像從前那麼糟糕。醫生診斷後表示,按照目前的狀態看來,三千代的心髒瓣膜沒有任何問題……以上這些過往都是三千代親口對代助說的,代助聽完之後望著她的臉孔說:“如此說來,畢竟還是因為憂慮,才變成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