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後來的事》(7)(2 / 3)

代助嘴裏不停說著“哦”“然後呢”,很感興趣地聽著侄兒敘述,聽到算命師這一段時,代助覺得實在太可笑了。過了一會兒,代助終於換上和服,走出家門,他先送誠太郎回家,再轉身走向平岡的住處。

最近這十幾年當中,日本的物價突然飛漲,一般中產階級(5)的生活越過越苦,這種趨勢尤以平民的住宅條件為最佳代表。而平岡的這棟房子,更是造得既粗劣又難看。尤其在代助看來,簡直是糟糕透頂。譬如從院門到玄關的距離,連兩米都不到,院門與後門也離得很近,屋後和兩側更是密密麻麻擠滿了同樣狹隘的小屋。因為東京市的貧困人口正在不斷增加,那些資金少得可憐的資本家都想趁機賺取二成甚至三成的暴利,所以這些小屋也就成了人類生存競爭的紀念品。

諸如這類房屋,現在早已遍布整個東京市,特別是在偏遠地區,簡直就像梅雨季的虱子,每天正以驚人的增殖率不斷繁殖。代助把這種現象稱之為“走向敗亡的發展”,而這正好也是日本現狀的最佳代表。

住在這種房子裏,就像身上披著石油罐底焊成的四方形鱗片。任何人住進去,肯定會在半夜被那梁柱爆裂聲驚醒。房屋的門板上必定看得到木材的節孔,紙門必定跟門框的尺寸不合。凡是腦中隻想著如何利用老本賺點利息作為每月生活費的人,都會租賃這種房屋,然後成天困居在陋室裏。平岡也是這些人當中的一個。代助走到平岡家的院牆外麵,首先抬頭看了屋頂一眼。不知為何,漆黑的瓦片衝擊了他的心靈,這些毫無光澤的泥土薄片,好像不管再吸多少水,也不會滿足。玄關前的地麵,零星地散落著一些草屑,都是搬家那天解開草編包裝時落下的。代助走進客廳時,平岡正坐在桌前寫一封長信。三千代在隔壁的房間裏,隻能聽到衣櫥把手撞擊的哢噠哢噠聲從那兒傳來。她身邊放著一個打開的大型柳條衣箱,箱裏露出半截漂亮的襦袢衣袖。

平岡連聲嚷道:“真抱歉,請等我一會兒。”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代助一直注視著衣箱和襦袢,還有不時伸進衣箱的那雙纖纖玉手。兩個房間之間的紙門敞開著,不像要關起來的樣子,隻是三千代的臉龐藏在暗處,無法看清。

不一會兒,平岡終於把筆拋在桌上,坐直了身子。看來他似乎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寫完這封重要的書信,不但寫得兩耳發紅,就連眼裏也布滿了血絲。

“你還好吧?最近多虧你幫忙了,真的非常感謝。本想親自登門向你道謝的,卻一直沒有過去。”

平岡說這話的語氣,一點也不似在為自己辯解,倒有點像在挑釁代助。他身上隻穿著和服,裏麵沒穿襯衣,也沒穿襯褲,就那樣盤腿而坐,胸前的領口也沒合攏,露出了少許胸毛。

“還沒安頓下來吧?”代助問。

“安頓什麼,恐怕這輩子都沒法安頓啦。”平岡說著,好像非常焦躁似的從鼻孔裏連連噴出煙霧。

代助明白平岡為何對自己表現出這種態度,其實他並不是針對代助,而是針對整個世界,不,應該說,平岡這種態度是針對他自己,想到這兒,代助反而對平岡生出了憐憫。但是像代助這麼敏感的人,平岡那語氣聽起來實在令人不悅,幸好代助並不想跟他計較。

“房子住得還好嗎?隔間的設計好像還不錯嘛。”

“嗯。哎呀!就是不好也沒辦法呀。雖然想搬進看中的房子,但隻有炒股票才有可能吧。聽說東京最近興建的好房子,全都是炒股致富的人造的。”

“或許吧。不過從另一方麵來看,造一棟那種好房子,不知有多少人家的房子要被拆掉呢。”

“所以他們才更覺得住得舒服哇。”說著,平岡放聲大笑。就在這時,三千代走了進來。“最近給您添麻煩了。”她向代助輕輕打聲招呼,然後在榻榻米上跪坐下來,將手裏拿著的一卷紅色法蘭絨放在代助麵前讓他看。

“這是什麼?”

“嬰兒的衣服。以前做的,做好之後就沒動過,一直收著沒拿出來。剛才被我從箱底翻出來了。”三千代說著,解開衣帶,把兩個衣袖向左右攤開。

“你們看!”

“怎麼還藏著這種東西?快點拆了做抹布吧。”

三千代也不回答,隻顧欣賞著攤在膝上的嬰兒和服。

“跟你身上那件,用的是同一塊料子。”說著,她抬頭看著丈夫。

“這件?”

平岡身上穿一件飛白布(6)的夾衣,裏麵套一件法蘭絨襦袢,沒穿內衣。

“這已經不能穿了。太熱了,受不了。”

代助這時才終於看見從前的平岡。

“夾衣下麵還穿法蘭絨,的確有點熱。該換襦袢了。”

“嗯。我嫌換衣服麻煩,所以還穿著。”

“跟他說脫下來洗一洗,他就是不肯。”

“不,馬上就脫。我也穿不住了。”

說到這兒,話題總算不再繞著死掉的嬰兒打轉,氣氛也比代助剛進門時活絡了一點。平岡提議說:“好久不見了,一起喝杯酒吧。”三千代表示要先收拾一下衣物,但她拜托代助一定要留下來,說完,便起身走向隔壁房間。代助望著她的背影,下定決心,一定要想辦法幫她湊足那筆錢。

“找到工作了嗎?”代助問。

“嗯!這個嘛,好像找到了,又好像沒找到。找不到的話,我就休息一陣。反正慢慢地找,總是會找到的。”

平岡的語氣雖顯得悠遊,但是聽在代助耳裏,隻覺得他已找得心急。代助本想將昨天跟哥哥的交談告訴平岡,現在聽了他這番話,便決定暫時還是別說了,否則倒像是故意撕破了對方努力維持的顏麵。更何況,關於借錢的事,平岡到現在一個字也沒跟自己提過,所以也沒必要挑明了說出來。隻是,自己一直這麼默不出聲,平岡心裏肯定恨死了。代助想,一定在罵我是個冷漠的家夥吧。然而,對於這類指責,他早已無動於衷。事實上,他也不覺得自己是個熱情的人。如果從三四年前的角度來看現在的自己,或許會覺得自己很墮落,但如果用現在的眼光來看三四年前的自己,又會覺得,當時的自己過分強調義氣,也有點濫用義氣。如今的代助則認為,與其花費那種可悲的工夫,拿著黃銅鍍金假裝純金,還不如從頭到尾就承認自己隻是黃銅,承受黃銅應得的蔑視,這樣反而自在些。

代助現在甘心以黃銅的麵貌示人,倒不是因為突然遭狂瀾,受到了驚嚇才頓悟。並不是這種類似小說情節的經曆使他發生改變,而隻是因為他擁有特殊的思考與觀察能力,才能逐漸剝去包裹在自己外表的層層鍍金。代助認為自己身上這層鍍金,大都是父親幫他鍍上的。當時的父親看起來就像一塊純金,大部分的前輩看起來也像純金,隻要是受過相當程度的教育,人人都像純金。代助因而覺得自己這種鍍金十分不堪,對此感到非常焦躁,也想快點變成純金。但是當他目睹那些人純金外表下的真麵目之後,又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在枉費心力。

另一方麵,他也覺得,這三四年之間,自己身上發生了許多變化。平岡隨著他所經曆的一切,應該也有很多改變吧?若是從前的自己麵對眼前的狀況,他會想在平岡麵前展現義氣,所以就算跟哥哥吵架,與父親爭執,也一定會想辦法幫忙平岡解決問題吧,還會跑到平岡家來,拿自己為他所做的一切來吹噓一番。不過,會期待他那樣做的人,畢竟隻是從前的平岡,現在的平岡似乎並未把朋友放在眼裏。

想到這兒,代助隻揀些重要的事隨便說了一兩句,便跟平岡開始閑扯,聊了一會兒,酒菜端了上來,三千代親手端起小酒瓶替代助斟酒。

平岡漸漸有些醉意,話也變多了,不過這家夥無論喝得多醉,卻從來不會失態,反而顯得興致勃勃,態度裏充滿歡娛的氣氛。每當他喝到這種程度時,不但嘴巴會比其他醉鬼更加能言善道,有時甚至還提出一些嚴肅的問題,以跟對方較量口才為樂。代助想起從前常把啤酒瓶排在自己跟平岡兩人之間,然後展開一場唇槍舌劍。但是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每次平岡喝成這樣時,他才覺得平岡比較容易交流。而且平岡自己也常嚷嚷說,咱們再來酒後吐真言吧!現在,他們之間的交情已比那時疏遠了許多,也很難再拉近了。對此兩人心中都很明白。平岡到達東京的第二天,當他們分隔三年之後又重新聚首時,代助和平岡都發現,他們早已從對方的身邊退場了。

但是今天很奇妙。平岡喝得越醉,也越像從前的他。酒精轉到他體內的某些部分,似乎讓當下的經濟和眼前的生活給他帶來的痛苦、不平、焦躁……全都一起麻痹了。平岡發表的談話內容一下子飛躍到其他的某種層麵。

“我是失敗了。但我就算失敗,還是繼續工作,將來也會繼續幹活。你看到我失敗,就在心裏譏笑我……你說不會笑,但這種話,其實就等於在笑,不過我也無所謂啦。對吧?你就是在笑我。你雖然譏笑別人,可是自己不也一事無成?你對這個世界總是照單全收。換成另一種說法,你就是個無法展現自我意誌的男人。你說自己沒有意誌?那是說謊。因為你也是人哪。你肯定經常心懷不滿,這就是最好的證明。我這個人呢,必定要在現實社會裏展現自我意誌,還得要掌握到現實社會已按照我的想法有所改變的確實證據,否則我根本活不下去。一定要這樣,我才覺得自己有存在的價值。而你卻隻會用腦袋思考。就因為你隻會胡思亂想,所以腦袋裏麵和腦袋外麵的世界是分開的,分別各自存在。但你卻一直忍耐這種極端不協調的狀態,這種隱忍,就是一種無形的極度失敗。為什麼?你聽我說呀。如果我碰到這種極端不協調,會向外尋求發泄,而你卻忍著,把它壓到心底。或許你隻要學我發泄掉,失敗的程度就能減輕一點吧。然而,現在卻是你在恥笑我,我則不能笑你。不,應該說,我雖然很想笑你,但以世俗的眼光來看,我是不可以笑你的,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