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笑我呀。因為在你笑我之前,我已經在笑自己了。”
“別騙人了。三千代,你說是吧?”三千代從剛才就一直默默地坐在一旁,丈夫出乎意料地征求她的同意時,不禁微微一笑,轉眼看著代助。
“三千代,我是說真的。”代助說著,伸出酒杯,接了一杯酒。
“你就是說謊。不管我老婆怎麼幫你辯解,都是謊話。反正你這家夥既嘲笑別人,也嘲笑自己,你的腦袋可以雙管齊下地活動,所以我也搞不清真假的分別了……”
“別開玩笑啦。”
“才不是開玩笑呢。我是說真的。其實你從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你不會做這種事,現在完全不同了。三千代,對吧?長井在任何人眼裏看來,都是神氣兮兮的。”
“可是我從剛才一直在旁邊看著你們,好像你才比他神氣呢。”
平岡哈哈大笑起來。三千代端起小酒瓶走向隔壁房間。
平岡夾起小膳桌上的酒菜吃了幾口,低著腦袋,嘴裏嘎啦嘎啦地嚼著,半晌,才抬起醉醺醺的兩眼說:“難得今天醉得開心。喂!你好像並不開心哪。這怎麼行呢?我都變回從前的平岡常次郎了,你不變回從前的長井代助,說不過去呀。請你務必回到從前的模樣,開懷暢飲。我現在就開始喝,你也多喝些吧。”
代助從這段話裏,聽出平岡真的很努力地想要恢複從前那種率直和天真。他被這段話打動了,但同時又覺得,這不是等於強迫自己把前天吃下肚的麵包吐出來還給平岡嗎?
“你這家夥呀,每次一喝酒,雖然滿嘴的醉話,頭腦大致還是清醒的,所以我就不客氣對你說了。”
“對了!這才像長井啊!”聽到這句話,代助突然又懶得再跟平岡囉唆了。
“喂,你還清醒吧?”代助問。
“清醒得很。隻要你是清醒的,我永遠都清醒。”說完,平岡睜眼看著代助的臉孔。這家夥確實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清醒。
代助這才開口說道:“從剛才到現在,你口口聲聲攻擊我,一直說我不工作,我都沒說話。我確實就像你說的那樣,一直沒工作,所以才沒有搭腔。”
“你為什麼不工作?”
“為什麼不工作?這也不能怪我。應該說是時代的錯誤吧。說得更誇張一點,我是看到日本跟西洋關係不好,所以不找事做。先不說別的,哪個國家會像日本這樣,借了一屁股債,弄成這副窮兮兮的模樣?你想想看,這筆債哪年哪月才能還清?當然啦,外債嘛,遲早是會還的。但也不能老是指望外債呀。可是日本這個國家,不向西洋借錢,根本就無法支撐下去。這樣一個國家,還要以一等強國自居,拚命想要打腫臉,擠進一等強國之列。結果變成表麵看起來像是一等強國,實際上,各方麵發展的深度早已大幅度降低。正因為日本這麼愛麵子,更令人悲哀。這就像青蛙吹大肚皮要跟牛比賽誰巨大。我告訴你吧,肚皮馬上就會吹破的。等著瞧好了!而且吹破肚皮帶來的影響,馬上就會落在我們每個人的頭上。但是像我們這樣受到西方壓迫的國民,卻根本沒有工夫多用腦筋思考,也想不出什麼對策。全體國民受的是最低限度的教育,幹著上麵指派的工作,全都忙得團團轉,全國人民現在都是神經衰弱的患者。你和周圍的人聊聊看,我告訴你,那些人大都是笨蛋。他們腦子裏能想的,除了跟自己有關的事,還有自己今天這一刻該做的事,其他什麼都不思索。可是這也很無奈,他們早就疲倦得無法思考了。精神的疲憊和肉體的衰弱,總是會帶來不幸。不僅如此,道德的敗壞立刻就會隨之而來。你再放眼四望日本全國各個角落,看不到一塊發光的土地吧?整個世界一片漆黑。我一個人站在那世界裏,能說什麼?又能做什麼?毫無一點辦法!我本來就是個懶散的人。不,應該說,是跟你開始交往之後,才變得懶散了。那時,我在你麵前裝出一副很有辦法的架勢,你以為我前途無量了。當然啦,如果今天的日本社會在精神、道義或體質等各方麵,大致尚屬健全的話,我還真是前途無量。那樣的話,我會有幹不完的差事,也能找到各種幫我驅除懶散的刺激。然而,目前這種狀態是不行的。如果世界一直像現在這樣,我大概就隻能一個人活著,然後就像你說的,我會毫不抗拒地接受整個世界。隻要能在這世界裏,不斷接觸到最適合自己的東西,就已心滿意足了。我可不會強迫別人接受我的想法。”
說到這兒,代助停下來吸了口氣,轉眼望著三千代,她似乎感到很無聊。代助很客氣地問道:“三千代,你覺得我的想法如何?像我這樣優哉遊哉,不是很好嗎?不讚成我的想法嗎?”
“我覺得你這種又像厭世、又像優哉遊哉的想法,有點難懂。我可一點也不明白。不過,我看你很像是在自欺欺人喲。”
“是嗎?哪個部分?”
“哪個部分啊?欸,你說呢?”三千代看著丈夫說。平岡正把手肘壓在大腿上,撐著臉頰沉默不語。盡管嘴裏沒說半句話,卻舉手伸出酒杯送到代助麵前。代助也默默地接過酒杯,再由三千代為他斟上一杯酒。
代助把酒杯送到唇邊時想著,也不需要再往下多說什麼了。剛才說了那麼多,原本也不是想讓平岡接受自己的想法,而且今天也非為了聽取平岡的意見才到這兒來。代助從一開始就很明白,自己跟平岡已注定永遠都得站在對立的兩邊,他決定結束鬥嘴,把話題拉到一般社交方麵,這樣三千代也能一起參與閑聊。
不過,平岡這家夥隻要幾杯黃湯下肚,便喜歡緊追不舍地與人爭論。現在他已挺起紅通通的胸膛,連那胸毛深處都已泛紅。隻聽平岡說道:“有趣!真有趣!如我所見,那些正在社會某個角落跟現實奮鬥的人,他們可沒閑工夫想你說的這些。你說日本貧窮也好,孱弱也好,反正隻要忙著幹活,什麼都能拋到腦後。你說整個世界都在墮落,但我們活在其中卻毫無所覺。或許像你這種閑人,看到日本貧窮,或看到我們墮落會受不了,但你這番話,應該等你變成跟這個社會無關的旁觀者之後再說。換句話說,你就是因為還有閑情逸致欣賞鏡裏的自己,才會有這種感覺。不管是誰,隻要是忙起來,哪還顧得了自己的臉孔啊?”
平岡囉裏囉唆地說了一大堆,突然想起這種比喻,似乎覺得找到了有力的鐵證,便得意地暫時閉上了嘴。代助無奈地露出一絲淺笑,不料平岡又立刻補充道:“你就是因為不缺錢,才會完全不懂。不愁衣食嘛,當然不想工作。總之呀,你這樣的公子哥兒,隻有嘴裏說得好聽……”
聽到這兒,代助對平岡感到有點厭惡,便打斷他的話。
“有事做是不錯,但是工作應該超越糊口的層麵才有價值,所有神聖的勞動都不是為了麵包。”
平岡眼中露出了不悅,他不可置信地窺視著代助。
“為什麼?”平岡問。
“為什麼?隻為糊口的勞動,並不是為勞動而勞動。”
“你這種邏輯學試題裏才會出現的理論,我可不懂。可否改用更通俗易懂的說法闡述一下?”
“就是說呀,為了糊口的職業,很難真誠以對。”
“我的想法跟你正好相反。正是因為要糊口,才會拚命工作呀。”
“或許會願意拚命地工作,卻不見得能夠真誠地工作。如果說是為了糊口而勞動,那糊口與勞動之中,究竟哪個才是目的?”
“當然是糊口啦。”
“看吧。如果是以糊口為目的的勞動,當然就采取容易填飽肚子的方式來勞動,對吧?如此一來,不論從事哪種職業,或是如何勞動,都不重要了,結論就是,隻要能換取麵包就行,不是嗎?勞動的內容、方向,甚至作業順序都掌握在別人手裏,這種工作就是墮落的勞動。”
“你又在空談理論了。真是的!就算是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呀。”
“那我就舉個最好的例子給你聽吧。這個故事發生在很久以前,是我從書上看來的。據說織田信長家裏請來一位頗有名氣的廚師,信長剛開始吃他的料理,覺得味道很糟,就把他叫來罵了一頓。那廚師首先端上最好的菜肴,結果卻遭到主人責罵,後來就隻做些次等或三等的料理送上去,不料竟受到主人稱讚。你看看這位廚師,或許這男人是為了填飽肚子而拚命幹活,但是從他的烹飪技藝這個角度來看,原本該為勞動而勞動的他,不是很不誠實嗎?難道不能說是一位墮落的廚師?”
“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他如果不那樣做,就會丟了飯碗呀。”
“所以啦,不愁衣食的人若不是為了興趣,是不會認真工作的。”
“如此說來,沒有你那樣的身份,還談不上神聖的勞動呢。那你更有義務去勞動啦。三千代,對吧?”
“對呀!”
“怎麼我覺得說了半天,又繞回開頭的地方了,所以我才說爭論是沒有價值的。”說著,代助搔搔腦袋,他跟平岡之間的爭論這才結束。
(1)《煤煙》:指漱石的弟子森田草平的長篇小說代表作。於1909年1月至5月在東京《朝日新聞》連載。故事內容是森田草平自己跟日本女作家平塚雷鳥之間的戀愛事件。平塚雷鳥也是推行日本女性解放運動的著名思想家。當時把森田推薦給《朝日新聞》的,就是夏目漱石。
(2)大疑現前:一種禪宗思想,認為將實相世界裏的一切都視為假象並進行參透,乃是大悟之道。
(3)大隈伯爵:指日本政治家大隈重信(1838—1922),曾任憲政黨黨魁、外相、首相,後來創設早稻田大學前身的東京專科學校,並擔任早稻田大學校長。
(4)回向院:位於東京兩國的淨土宗寺廟。東京專門舉辦相撲比賽的國技館建成之前,每年1月和5月的相撲比賽都是在回向院舉行。
(5)中產階級:據1907年3月號《成功》雜誌表示,當時青年想要結婚的話,最起碼應有每月30元的薪水,才夠應付夫妻兩人加上一名女傭的生活,也可以算是當時“中產階級”的條件之一。
(6)飛白布:一種印染在布匹上的花紋,看來有點像隨意擦抹上去的圖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