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後來的事》(8)(1 / 3)

代助正在浴室洗澡。

“老師,水燒得夠熱嗎?要不要再添些柴火?”門野的臉孔突然出現在門口。代助想,這家夥,對這種事情倒是挺機靈的。但他依然一動也不動地沉浸在熱水裏。

“不必……”他說。

“……了嗎?”門野緊接代助的語尾反問,說完,便轉身走回起居室去了。代助覺得門野這種答法十分有趣,獨自嘻嘻嘻地笑了起來。代助天生感覺敏銳,別人感覺不到的,他都能深切體會,所以常被自己這種特質搞得十分苦惱。譬如有一次,朋友的父親去世了,代助前往參加葬禮,當他看到身穿喪服的朋友手握青竹,跟隨在靈柩後麵時,不知為何突然覺得那姿態非常可笑。他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忍住。還有一次聆聽父親說教時,代助不經意地看了父親一眼,心裏忽然很想放聲大笑,害得他幾乎撐不下去。接著又想起從前家裏還沒有浴室的時候,他總是到附近的錢湯洗澡。那兒有個身材魁梧的三助(1),每次一看到代助,立刻從裏麵跑出來嚷道:“我來幫您擦背。”說完,便在代助背上使勁地洗擦起來。代助每次碰到他,總覺得那是一名埃及人在為自己服務,不論怎麼看,都不覺得那是日本人。

除了這幾個例子,代助還遇過另一件怪事。有一次他看到書上說,一位叫作韋伯(2)的生理學者能夠隨意增減自己的心跳。代助以前也很喜歡拿自己的心跳做實驗,所以挑了一天,心驚膽戰地試驗了兩三回,不料心跳真的變成韋伯所說的那樣,代助嚇了一大跳,連忙停止了實驗。代助靜靜地浸泡在熱水裏,不經意地舉起右手放在左邊胸膛上,耳邊隱約聽到兩三聲撲通撲通的“命運之音”,他立刻想起了韋伯,趕緊換個位子,坐在水龍頭下麵。他盤腿靜坐,呆呆地凝視雙腳。看著看著,覺得他的腳越來越奇怪,簡直不像長在身上,而像一對跟自己毫無關係的東西隨意橫臥在眼前。以前他從沒發現這雙腳竟醜得如此不堪入目。毛茸茸的腿毛盡情滋長,腿上遍布青筋,看來就像兩隻怪異的動物。

代助重新鑽進澡盆,心中不禁自問,難道真的像平岡說的那樣,我是因為閑得無聊,才會產生這些聯想?洗完了澡,代助走出浴室,望著鏡中的自己,這時,他又想起了平岡說過的話。他拿起厚重的西洋刮胡刀開始刮掉下巴和麵頰的胡楂時,銳利的刀刃在鏡中閃著銀光,帶給他一種發癢的感覺。這種感覺繼續增強的話,就跟站在高塔頂端向下張望時一樣。代助一麵體會著這種感覺,一麵忙著把滿臉胡子刮幹淨。

代助洗完了臉,走過起居室門口時,聽到室內傳來說話聲。

“老師真的好厲害。”門野對老女傭說。

“我什麼地方厲害?”代助停下腳步,看著門野。

“啊!您已經洗完了。好快呀。”門野答道。聽了這話,代助也就不想再問第二遍“我什麼地方厲害”,直接走向自己的書房,坐在椅子上小憩。

代助邊休息邊思量,自己的腦袋總是在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上轉來轉去,長此以往,身體都要搞壞了,我還是出門旅行幾天吧。別的不說,剛好也能趁這機會躲掉最近冒出來的婚姻問題。想到這兒,他又想起了平岡,不知為何,心裏總是放不開,於是又立刻打消旅行的計劃。但是他仔細回味一番,又覺得自己心裏放不下的,其實並非平岡,而是三千代。自己的心思梳理清楚了,代助倒也不覺得這是什麼不道德的事,反而心情很愉快。

代助跟三千代相識,已是四五年前的事情了。那時他還是個學生,長井家擁有的社會地位,使他結識了很多當時社交界有頭有臉的青春名媛,不過三千代跟那些女子並非同類。若論外貌,她比那些女子更加樸實無華,氣質也更為沉穩低調。代助當時有一位姓菅沼的同學,不但跟代助交情很好,跟平岡也走得很近,三千代就是菅沼的妹妹。菅沼的老家在東京近郊,他到東京求學的第二年春天,為了讓妹妹也能受教育,便搬出寄宿家庭,再從老家接來三千代,跟她一起在外麵租屋生活。他妹妹當時剛從國民中學畢業,年齡據說是十八歲,但是和服衣領上包覆的護布還是孩童才用的鮮豔花布,和服肩部的縫法也像童服一樣,預留了許多備用布料。三千代到達東京沒多久,就進入一家女子高中就讀。

菅沼家位於穀中的清水町,是一棟沒有庭院的屋子,站在回廊上,可以看到上野森林裏那棵古老而高大的杉樹。從遠處望過去,那棵樹的顏色很奇怪,有點像鐵鏽,樹枝幾乎已經完全幹枯,靠近頂端的葉子差不多都掉光了,隻剩下一副光禿禿的骨架。每天一到黃昏,許多烏鴉飛過來,聚集在樹枝上叫個不停。菅沼家隔壁住著一位年輕畫家,門前是一條連汽車也很少通過的窄巷,居住環境倒是十分清幽雅靜。

代助常到菅沼家去玩,第一次見到三千代的時候,她隻向代助行個禮,便躲開了。代助那天對上野森林發表一番看法之後,也立刻告辭離去。第二次、第三次到菅沼家拜訪時,三千代隻為客人端上一杯茶,就退了出去。主要因為房子很小,她也隻能躲在隔壁的房間。代助和菅沼聊天時,一直覺得三千代就在隔壁傾聽自己講話,這種念頭始終無法從他心中揮去。

後來是因為什麼才跟三千代講上話,代助現在已經不記得了。總之是一件很瑣碎的小事吧。瑣碎到連一點印象都沒在腦中留下。這對飽讀詩詞小說的代助來說,反而有一種新鮮感。不過後來跟三千代開始講話之後,兩人的關係卻又跟詩詞小說裏描寫的一樣,立刻變得非常親密。

平岡也跟代助一樣,經常往菅沼家跑,有時也和代助一起來玩,所以沒過多久,平岡也跟三千代變成了好朋友。三千代經常跟著哥哥,還有他這兩位朋友,一起到池之端(3)等地去散步。

他們四人一直維持著這種關係,前後將近兩年。後來到了菅沼畢業那年的春天,他母親從家鄉到東京來玩,暫住在清水町。以往菅沼的母親每年會到東京來玩一兩次,每次都在兒子家住上五六天。但這次到了即將返鄉的前一天,卻突然發起燒來,躺在床上無法動彈。過了一星期之後,才確診是斑疹傷寒,立刻被送進了大學附屬醫院。三千代也住進病房照顧母親。患者的病況曾有過一些起色,不久又突然惡化,之後就一病不起,離開了人世。更不幸的是,身為哥哥的菅沼到醫院探病時染上了斑疹傷寒,眨眼之間也去世了。如此一來,菅沼家就隻剩下父親一個人留在家鄉。

菅沼和他母親去世時,父親曾到東京來處理喪事,因此認識了兒子生前的好友代助和平岡。他帶女兒回家鄉之前,也和三千代一起到代助和平岡家拜訪,向他們辭行。

那年秋天,平岡跟三千代舉行了婚禮。當時在他們之間幫忙穿針引線的,就是代助。雖然大家以為是由家鄉的長輩出麵撮合,而且那位長輩還在婚禮上擔任介紹人,但實際上,負責跟三千代聯絡、商量的人卻是代助。

婚禮後沒多久,新婚夫婦就離開了東京。三千代那位原本留在老家的父親,也因為一個意外的理由,不得不離開家鄉,搬到北海道去了。所以眼下的三千代,是落在一種孤苦無依的處境。代助心中非常希望能夠幫她一把,讓她能在東京安頓下來。他想了半天,最終決定再找嫂嫂商量,希望嫂子能幫他弄到上次提過的那筆錢。代助也打算再跟三千代見一麵,向她詳細探聽一下內情。

然而,就算自己到平岡家登門拜訪,三千代卻不是那種隨便向人訴苦的女人,就算代助打聽出那筆錢的用途,但平岡夫婦的心底究竟做何打算,卻很難問出來……而代助現在細細分析自己的內心後才發覺,其實這一點,才是他真正想弄明白的。這也是他不能不承認的事實。所以說實在的,自己也沒必要再去研究他們那筆錢的用途了。那些表麵的理由,聽不聽都一樣,反正自己隻是想借錢給三千代,幫她解決問題罷了。代助從沒想過以借錢為手段,借此獲取三千代的歡心。因為他在三千代的麵前,根本沒有閑情玩弄什麼權術或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