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都是愚蠢的,所以用貓的嬌嗲叫聲——貓的嬌柔諂媚的聲音是專門針對人類中的自高的人發出的聲音——就能迷惑他們。若是從為自高的人而發出的聲音這點考慮的話,就會明白那不是貓諂媚的聲音,而是人被撫弄的聲音。反正人類都是笨蛋,所以隻要爺邊利用那撫弄人的聲音邊靠近他們的膝蓋的話,在大部分的時候,都會被他們誤解為爺喜歡他或她。然後,他們不僅會任憑爺為所欲為,有時甚至還會撫摸爺的頭。
然而,近日在爺的皮毛裏繁殖著一種名為跳蚤的寄生蟲,所以最近偶爾地能靠近一下人的時候,就必定會被拎起脖子扔出去。看來他們是隻為了這麼個稍微能看見的還是看不見的,無足輕重的蟲子就嫌棄爺了。所謂的“翻手為雲覆手雨”(13)就是這麼回事吧。隻不過是一兩千隻跳蚤而已,人類還真能幹出這種勢利眼的事情來。據說人類社會所通行的愛的法則的頭一條就是:“在對自己有利益的時期,你就應該愛這個人。”
人類對待爺的態度已驟然巨變了,身上再怎麼癢也無法利用人力來解決了。因此,除了施行第二種方法,鬆樹皮摩擦法之外爺也想不出其他方法了。既然如此,爺就去鬆樹那兒稍微蹭蹭再回來吧。想到這兒,爺就又想從簷廊上跳下去,正要跳時又轉念一想,不行,這也是個得不償失的笨法子。
之所以這麼說,沒有別的,就是因為鬆樹有鬆脂。鬆脂是名副其實的擁有異常的執著心的強者,一旦沾到毛尖兒上,任憑你打雷,任憑你波羅的海艦隊全軍覆沒,它也決不與你分離。非但如此,隻要有五根毛稍稍粘上那麼一點兒,很快就會蔓延到十根。剛發現有十根被幹掉了,立即就有三十根淪陷。爺可是喜愛淡泊的,貓之中的風流人物,像這種黏黏膩膩、腐骨蝕心、沒完沒了、糾纏不休的家夥,爺最厭惡了。即便是絕世美貓,爺也敬謝不敏,更何況換成了鬆脂呢。鬆脂與車夫家大黑的眼睛裏的因北風而流出的眼屎差不多,居然還要糟蹋爺這一身淺灰色的毛皮大衣,真是太不像話了。鬆脂要是能稍微多想想就好了,隻是那家夥根本沒有一點兒要注意的意思。隻要爺把背往樹皮上一靠,肯定立即就會被它緊緊粘過來。若是跟這種不用腦子的蠢鈍之物打交道,不僅有礙爺的顏麵,還會牽連爺的皮毛。因此,就算再癢,除了忍耐也別無他法了。不過,一旦這兩種方法都實行不了,還真是讓人十分恐慌。現在不趕緊想些辦法止癢的話,結果就會是總這樣沒完沒了地刺癢,最後說不定會生病的。有沒有什麼其他方法呢?爺正拳起後腿思量時,忽地想起一件事來。
爺家的主人有時會帶上毛巾和肥皂飄忽著就出去了,不知去了什麼地方。三四十分鍾之後回來時一瞧,他沉暗不清的臉色中增添了一絲活力,看起來明快許多。對主人這樣的肮髒邋遢之人都能有那麼大的效果,那對爺必定就更有效了吧。爺本已如此風度翩翩,沒有必要超越現狀變成美男子,隻是萬一染病,才一歲零幾個月便夭折的話,就無法對天下蒼生交代了。
爺打聽了一下,那個地方就是澡堂,似乎也是人類為了消磨時間而琢磨出來的東西。終歸是人類造出來的東西,一定很不像樣,可是,事已至此,進去試試也無妨吧。試了後,如若無效,以後不去便罷。不過,人類有那麼大的度量,容許屬於異類的貓進他們為自己建的設施裏嗎?這還是個問號。但是,就連主人都能大搖大擺地進去的地方,應該不至於將爺拒之門外吧。可是萬一被婉拒這樣的事情發生的話,名聲就不好了。這麼看來,最好還是先去探查一下情況。要是看著覺得可行,爺再叼著毛巾飛奔進去試試。打定了主意,爺便慢悠悠地出門,往澡堂去了。
順著巷子向左拐,對麵高高聳立著個像竹筒似的東西(14),筒尖兒上從剛才起就冒著薄薄的青煙,這便是澡堂了。爺悄悄地從後門潛入進去。有的人說,從後門潛進去的是膽小怯懦的、卑劣的家夥。那是沒能耐從後門進入、隻能從正門進入的家夥說的話,是一半出於嫉妒的、陳腔濫調的嘲諷人的話。自古以來,機靈的人都必定是從後門來攻其不備的。這個說法,據說是出自《紳士養成法》(15)的第二卷第一章第五頁。而且在接下來的一頁中,還有這樣的話:“後門既是紳士之遺書,亦是修身明德之門也。”爺可是二十世紀的貓,這種程度的素養還是有的,別太瞧不起人了!
且說,爺潛進去一看,左側是堆積如山的劈成八寸左右長的鬆木柴,旁邊還有堆積如丘的煤炭。也許有人會問:“為什麼鬆木柴用山,煤炭用丘呢?”其實沒什麼特別的意思,什麼都沒有,隻不過是爺將山和丘二字分別使用了罷了。人類又是吃米,又是吃飛禽,又是吃魚,又是吃走獸的,吃遍各種各樣糟糕的東西,最終居然墮落到連煤炭也吃的地步,真是可憐哪!
往盡頭一瞧,差不多一間寬的入口大大敞開著。爺朝裏頭一看,隻見空蕩蕩的什麼都沒有,一片寂靜。而再進去裏頭卻頻頻傳出人聲。爺斷定,所謂的澡堂,一定就在發出人聲的那一塊兒了。於是,爺穿過木柴堆和煤炭堆弄出來的穀溝,向左一拐,繼續向前走,就發現右首邊有玻璃窗,窗外有圓形小桶堆成的三角形桶堆,也就是堆成了金字塔形。圓形的東西被堆成三角形,自然是與其本意天差地遠吧,爺覺得小圓桶諸君的意願天經地義,默默地讚同了一下。
小桶的南側長出來四五尺的隔板,看起來簡直就是為了迎接爺我而設的東西。隔板距地麵約一米,所以就是為了讓爺跳上去而量身定做的,正好。“很好!”爺一邊說一邊就輕巧地縱身一躍,所謂的澡堂便在爺的鼻子底下、眼前晃蕩了。要說這天底下什麼最有趣兒,那就是吃從未吃過的東西,看從未看過的景象,沒有比這些更令人愉悅的了。各位若也和爺家主人一樣,一周三次左右,每次在這澡堂世界裏過個三十乃至四十分鍾,也就不稀罕了。但若與爺一樣從未見過澡堂這個東西,那還是快點兒來看看吧。就算不去見爹媽的臨終一麵,這個也是一定得來觀賞一番的。雖說世界廣闊,然而如此奇觀卻也絕無僅有了。
“什麼奇觀?”要說什麼奇觀,就是連爺都顧忌得說不出口的這樣的奇觀。在這扇玻璃窗裏頭,密密麻麻的、呱啦呱啦地吵吵嚷嚷的人全都赤著身體,如同土著人,或是二十世紀的亞當。說起來,打開人類服裝史的書卷的話——這話說起來就太長了,所以還是讓給托爾夫斯德呂克(16)去幹吧,爺就放棄打開書卷這事兒了,不過——人是完全靠服裝維持著人樣的。
甚至有過這樣的事情,十八世紀的時候,在英國的巴斯溫泉,波·納什(17)製定了嚴格的規定,不論男女都在浴場內用衣服把自己從脖子裹到腳。還有,距今六十年前,也是在英國的古都,曾經設立過美術學校。由於是美術學校,所以自然買了大量的裸體畫、裸體像的素描和模型,並在學校內四處陳列,這本是好的。可是,一旦到了舉行開學典禮的時候,卻讓上至執政人員下至學校的教職人員都感到非常為難。要舉行開學典禮的話,勢必要邀請一些本市的名媛淑女。然而,按當時貴婦人的觀點:人類是穿著服裝的動物,而非披著一身皮毛的猿猴的子孫。作為人來說,不穿衣服就相當於大象沒有鼻子、學校沒有學生、軍隊沒有勇氣一般,完全失去了其本質的部分。假如人失去了人的本質,那就不能算作是個人了,而應該算作獸類。即使是素描和模型,但要名媛淑女與作為獸類的人類列為同等,就實在有損高貴女士們的品格了。因此,各位女士都拒絕出席。而職員們都認為這是一群不可理喻的女人。可是,畢竟女人是一種裝飾品的這個觀念是東方西方的國家都認可的。雖然女人既不能舂米(18),也不能當誌願兵,但在開學典禮上卻是不可或缺的裝飾品。正因為如此,所以校方無奈之下,隻得去布莊買了三十五反(19)八分七厘的黑布,給那些被視為獸類的人全都穿上了衣服。他們還深恐又冒犯了哪位,所以小心又小心地連那些被視為獸類的人的臉也給遮掩了。這樣,開學典禮才總算是順利舉行了。對人來說,服裝就是如此之重要。
近來,總是聽到“裸體畫,裸體畫”的,還有些老師大力主張裸體好,他們全都搞錯了。在從出生以來從未裸體過一日的爺我看來,無論如何都是他們錯了。裸體乃是希臘、羅馬的遺風,受文藝複興時期的淫靡之風影響,才開始大肆風行的。希臘人和羅馬人平常便見慣了裸體,所以絲毫未想到裸體與風化禮教有利害關係之類的吧。但北歐卻是個寒冷的地方。“不可在外麵脫光衣服”,就連日本都有這種說法,更何況是在德國或英國,赤身裸體的話就隻有死路一條了。死了的話就沒意思了,所以還是穿上衣服的好。大家都穿上了衣服後,人類就成了穿著服裝的動物。一旦成了穿著服裝的動物以後,突然遇上裸體的動物,就不承認“它”是人類了,而認為“它”是獸類。正因為如此,歐洲人,特別是北歐人,就將裸體畫、裸體雕塑視作獸類處理了,這也無可厚非。甚至可以將其判定為比貓還低劣的獸類。
美麗?說“它”美麗也無妨,把“它”看作漂亮的獸類就好了。說到這兒,也許有人會這麼問:“你見過西方婦女的禮服嗎?”因為爺是隻貓,所以還真未曾見過西方婦女的禮服。據說,她們把露出胸脯、露出肩膀、露出胳膊的衣服稱之為禮服。簡直是豈有此理!直到十四世紀左右,她們的衣著打扮還並非如此滑稽,穿的還是普通的人類穿的衣服。那麼,為什麼會轉變為這種下等馬戲團演員之流的品位呢?解釋起來太麻煩了,這裏就不說了。知道的人就知道,不知道的人就擺出一副“管他呢!”的樣子就好了吧。
服裝的曆史且擱在一邊不提。還好她們隻是在夜間穿著奇裝異服嘚瑟,看來內心裏還是有些像人的地方的。因為太陽一出來,她們就收起露出的肩膀,遮住胸脯,裹起胳膊,把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沒有一處外露。不僅如此,哪怕讓人看見一個腳指頭,她們也認為是奇恥大辱。從這點來看,她們的所謂的禮服不過一種違背常理、齟齬作用下的產物,就是傻瓜和笨蛋一起商量出來的東西。如若您不甘心被這麼說,那您就試試一整天都袒胸露臂光著膀子好了。信仰裸體的人也是一樣,既然裸體是那麼好的事兒,您就讓自家女兒赤身露體,順便您自己也脫得赤條條的去上野公園散散步好了。做不到?不是做不到吧?而是因為西洋人不這麼幹,所以您也不這麼幹吧?現在不就有人穿著這樣荒謬絕倫的禮服,得意揚揚地進出帝國飯店之類的地方嗎?要問其中的緣由,倒也沒什麼,隻不過就是西洋人穿,所以她們也跟著穿而已。
大概是因為西洋人強大,於是縱使不合理,縱使愚蠢荒唐,也得模仿他們,不模仿就覺得難受吧。“遇到比自己力量大的人就得順服。”“遇到強硬的人就得讓步。”“遇到位高權重的人就得低頭。”如此竭盡全力地去“就得”,不就是個愚昧之人嗎?!若您說“即便被當成愚昧之人也沒法子”的話,爺就不深究了,也不能太把日本人視為很了不起的人。就算在做學問方麵也是一樣的,不過這是與服裝無關的事情,所以就略過不談了。
如上所述,衣服之於人類也是極其重要的東西。是該說人類需要衣服,還是該說衣服需要人類?衣服之於人類,就是這麼重要的必需條件。甚至都重要到讓爺想說:人類的曆史,不是肉的曆史,不是骨的曆史,也不是血的曆史,單純就是服裝的曆史。因此,爺看見不穿衣服的人時,就會感覺他不像是個人,感覺簡直就像是遇見了怪物一樣。可是,就算是怪物,如果大家商量好一起變怪物,那麼所謂的怪物也就消失了。雖說這也無所謂,可這麼一來,事情就隻會變成讓人類自己大大棘手難辦了。
上古時期,大自然把人類製造成平等的生物後就拋到了世界上。故而,不管是什麼人,出生的時候一定都是赤條條的。假如人類的本性是安於平等的話,那就應該這麼赤條條地成長才對吧。然而,有一個赤著身體的人這麼說了,“像這樣每個人看起來都一樣的話,學習的價值就沒有了,顯示不出辛苦努力的成果。不管怎樣,我一定要想個法子,讓我看起來就是我,想要個讓誰看了都會認出是我的醒目之處。於是,他想試試弄個什麼在身上,讓人一見就嚇一跳。難道就沒有什麼方法嗎?”他琢磨了十年,終於發明了褲衩,便立刻穿上身,得意地走出去四處炫耀,心裏想著:“怎麼樣?佩服我吧?”這便是今日車夫的祖先。
僅僅為了發明個簡單的褲衩就耗費了十年這麼長的光陰,這也有點兒怪異的感覺。但是,這可是追溯至上古時期,置身於蒙昧世界裏的人思考後所做出的結論,而在當時還未曾有過這樣的大發明。笛卡兒的“我思,故我在”的說法,是連三歲孩子都懂得的真理,可據說,他為了琢磨出這個真理花費了十幾年的時間。一切真理在發現的過程中都是很費力氣的,所以,縱然褲衩的發明耗費了十年時間,但以車夫的智慧來說,已經不得不說是超常發揮了。
這樣,褲衩一橫空出世,世間最有權勢的就是車夫了。由於他們穿著褲衩,太過以一副天下大道都是我的樣子昂首闊步、四處橫行,便有個怪物對他們十分憎惡。然後,不服氣的怪物花了六年的時間發明出“外褂”這種多餘的東西。於是,褲衩的勢力陡然衰退,人類進入了外褂盛行的時期。菜鋪、中藥鋪、布莊,都是這位大發明家的分支末流。繼褲衩時代、外褂時代之後,接踵而來的是和服裙褲的時代。這是對穿外褂的習慣賭氣的怪物想出來的東西,古代的武士和今日的官員等都屬於這類怪物。就這樣,怪物們爭先恐後地展開了標新立異的競爭,以至於最終出現了有燕子尾巴形狀的畸形的服裝。不過,倒回去溯其本源,卻絕不是勉強、胡鬧、偶然或漫不經心造成的現實。這些都是由勇猛的爭強好勝之心凝結而成的各種新花樣,是替代四處去擺出“我可不是你”的架子而披在身上的。
如此,從這種心理中,爺得到了一個大發現。這個發現不是別的,就是如同“大自然厭惡真空”(20)一般,人類也討厭平等這個事情。在早已厭棄了平等,不得不將衣物當作自身骨肉似的裹在身上的今天,若要人將作為自身一部分的衣服舍棄,再回歸原始的公平時代,那無疑是瘋子的行為。好吧,就算有人甘願承擔瘋子的名號,可是即便如此,要回到原始的公平時代也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的。就文明人看來,那些回歸原始的人們都是怪物。那麼,假若將舉世幾億的人統統拉下來,進入怪物圈裏了,這樣就平等了吧,大家同為怪物就沒有什麼可羞恥的了。然而,即便想就這樣安心了也還是不行,因為從全世界都變成怪物的第二天起,怪物們之間的競爭又開始了。若不能以穿衣服競爭,那就以怪物的方式來競爭好了。赤身裸體就赤身裸體,這樣也可以弄出判若雲泥的差別來。由此可見,衣服已經成了到底是脫不得的東西了。
然而,現在爺所俯視的下麵的這一群人類,竟然將脫不得的褲衩、外褂乃至裙褲全都扔在了衣架上,毫不避諱地在眾目睽睽之下袒露原始的狂態,且泰然自若,縱情談笑。爺先前所說的“一大奇觀”,指的就是眼下的這種場麵。為了文明的諸君子,爺有幸在此恭敬地介紹其概貌。
不知怎麼的這群人亂糟糟的,爺都不知從何處著手記述才好了。怪物做事情是沒有規律的,所以爺為了立證他們的次序,可是費了不少力氣。首先,就從浴池開始描述吧。不知道那是浴池還是什麼東西,爺總覺得那個大概就是浴池吧。寬約三尺,長有約九尺,被分隔成兩半。一半裝著乳白色的熱水,聽說是號稱什麼“藥湯”的泡澡水,顏色猶如溶解了石灰的水似的,很混濁。可是,並不隻是單純的渾濁而已,還泛著油膩膩的油光,頗為濃重地混濁著。爺仔細一聽,怪不得這水看起來像腐臭了的樣子,似乎一星期隻換一次水。旁邊那一半是普通水的一般浴池,可爺發誓,那水也絕對稱不上什麼透明清澈。也就是跟把消防雨水桶(21)裏積的雨水攪渾了差不多,這從水的顏色上充分地顯露了出來。
接下來就是描述怪物了,這可真是費老勁兒了。消防雨水桶的池子裏站著兩個年輕人,他們麵對麵站著,都在往肚子上嘩嘩地撩水,甚是歡樂。倆人膚色都一樣黑,甚至黑到無可非議的地步。“這怪物長得真夠魁梧的!”爺正打量著,就見其中一人一邊用毛巾擦拭胸那一塊兒,一邊問道:
“阿金,總覺得這塊兒疼得不行,是怎麼回事呀?”
聽了問話,阿金熱心地提出忠告:“那是胃啊。胃這家夥可是會要命的哦!不小心點兒,可危險喲!”
“但是,是在這個左邊兒的地方呀!”他指著左肺所在的部位道。
“那裏是胃吧。左邊是胃,右邊是肺啊。”
“是嗎,俺還以為胃在這兒呢。”這回,他拍拍腰部給對方看。
“那是疝氣呀。”阿金說。
這個時候,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留著小胡子的年輕人撲通一聲跳進了水裏,於是乎,粘在他身上的肥皂沫和泥垢就一塊兒浮了起來。就像有鐵垢(22)的水那樣閃閃發光。他旁邊的禿頂老頭兒正和一個留著五分平頭的爭論著什麼。兩人都隻有腦袋浮在水上。
“唉,上了年紀身體就不行啦。手腳、腦子都不靈活了,比不得年輕人啦!不過,隻有泡澡的水,現在也還是覺著不熱就不舒服呀。”
“您老這樣的身體夠結實了!有這麼精神,很好啦。”
“哪兒有什麼精神,隻是沒有病罷了。人隻要不幹壞事呀,就能活到一百二十歲。”
“啊,能活到那麼大歲數呢?”
“當然可以,包你活到一百二。明治維新以前,牛込區有個叫曲淵的武將,他手下的一個男傭都一百三十歲呢。”
“那還真是活得夠長的啊!”
“是啊!活得太長了,最後他連自己的年紀都不記得啦。據說,他一百歲之前還能記住自己的歲數,一百以後就記不住了。我知道他的時候他已經一百三十歲了,不過他那時還沒死哦。再後來怎麼樣就不知道了,沒準兒還活著呢。”老頭兒說著出了浴池。而留小胡子的男人一個人在那兒笑眯眯的,從他身上向四周漂蕩出像雲母(23)似的東西。
交替老頭兒跳進浴池裏來的是個非同一般的怪物,背上刺了圖畫。好像刺的是岩見重太郎揮舞著大刀驅除巨蟒的畫。可惜的是尚未竣工,所以哪兒都沒有那條巨蟒的影子。故而,那重太郎看起來仿佛有點兒沒勁兒的樣子。那怪物跳進浴池嚷道:“這也太溫暾了!”
他話音剛落,又進來了一個人,皺著眉頭說:“這的確是……不再熱點兒不行啊!”看起來卻也像是在忍耐過燙的泡澡水的樣子。這個人跟“重太郎”一打照麵,就趕緊打招呼說:“老大。”
“重太郎”應了一聲“啊”,沒過一會兒問道:“阿民怎麼樣啦?”
“怎麼樣呢,他就是好喝酒嘛。”
“他不隻是好喝酒呢……”
“是呀,那個人還是個心眼兒不好的人呢……怎麼說呢,沒法讓人喜歡呢……該怎麼說好呢……反正就是沒信用吧。作為一個手藝人,不該那樣的呀!”
“是呀!阿民那個人真是不謙遜,趾高氣揚的。所以才總不被人信任的呀。”
“真是這樣。總以為自己有兩下子了不起了……可總歸還是自己吃虧的呀。”
“白銀街區也是,老人都去世了。現在就剩下桶匠鋪子的老元,跟磚瓦鋪的掌櫃和師傅這些人了吧。咱們都是這兒土生土長的。像阿民那樣的,都不知道是打哪兒來的!”
“是啊,還經常擺那個臭架子呢!”
“嗯,咋說嘞?就是不討人喜歡。因為你看大家都不跟他打交道的呀。”二人把阿民徹頭徹尾地攻擊了一輪。
“消防雨水桶”那邊就說到這兒吧。接著,爺朝白湯那邊一瞧,那邊可是非常叫座,其景況與其說人泡在水裏,還不如說是水進了人群裏更為貼切。而且,看樣子他們都非常悠然自得,從剛才開始就一直隻有人進去,沒有一個人出來。照這情形往裏進人,池子裏的水還就這麼放一個星期,那水是該變髒的。爺感歎之餘又仔細察看了一下浴池裏麵,那被擠在浴池左邊角落裏的,竟是苦沙彌先生。他被泡得紅通通的,在那裏縮成一團,真是可憐!要是有人給他讓個路,讓他出來就好了。但看起來,是沒人打算動一動,主人也沒有顯出想要出來的意思,隻是一動不動地泡著,讓自己變得通紅。真是辛苦呀!他大約是秉著充分利用這二分五厘洗澡錢的精神,才把自己泡得這麼紅通通的吧。可是,“不快點兒出來,就要被泡暈啦!”爺一心為主人著想,不由得在窗框上萬分擔心。
然後,距離主人六尺遠浮著的男人把眉毛皺成了八字,說道:“這好像有點兒太有效了,好像從後背躥起什麼熱辣辣的東西。”他暗暗在周圍的怪物中尋求同情。
“哪裏!這樣正好。藥池的水要沒這種程度就沒用了。這要在我們家鄉,泡的水比這還要熱一倍呢。”有個人自豪地張揚道。
“這個水到底有什麼功效呀?”一個用疊起來的毛巾遮住凹凸不平的腦袋的男人向眾人問道。
“有各種各樣的功效啊!因為說是對什麼都管用哦,牛氣著呢。”說這話的人有著有如幹癟的黃瓜那樣的臉,且形、色兼具。要是這藥池子真那麼有效,他就應該會更結實健壯一些才對。
“比起剛剛放進藥的時候,還是放藥後的第三四天最好,今天就正是時候哦。”一個男人擺出一副無所不知的樣子說道,一瞧,是個發福了的男人。這大概就是汙垢肥胖吧。
“喝下去也有效嗎?”不知從哪兒冒出來這麼一句,是個聲音尖厲的人。
“涼涼了之後喝一杯再睡覺,神奇地就能不起夜啦,你可以喝點兒試試。”這答話也不知是從哪張嘴說出來的。
浴池的情形,就介紹這麼多了。爺又放眼往鋪著木地板的那塊兒一瞧,有人!有人!上不了畫的亞當們排成一排,各自以隨心所欲的姿勢,衝洗著自己高興衝洗的部位。其中最令人驚愕的是這兩個亞當,一個仰麵朝天躺著,眼睛盯著高高的天窗;一個趴著,窺視著水溝裏麵。這兩個亞當看起來相當的清閑。一個和尚麵對石牆蹲下來後,一個小和尚就上來給他不停地捶肩。二人大約是師徒關係,小和尚便替代了搓澡工。真正的搓澡工也在一旁,這麼熱他還穿得整整齊齊的,看來是感冒了。他把一個橢圓形小桶裏的水,嘩啦地潑在雇主的肩上。再看一下他的右腳,在大腳趾縫裏夾著一條粗布搓澡巾。這一邊,一個貪心地霸占了三個小桶的男人,正一邊對他旁邊的人說“用吧!用吧”地勸那人用自己的肥皂,一邊滔滔不絕地長篇大論。他講什麼呢,爺一聽,原來是在講這樣的事情。
“火槍,是從外國來的東西。以前,都是互相砍來砍去的嘛。外國人膽子小呀,於是就弄出那種東西來了。好像不是中國弄出來的,應該還是外國人弄的,和唐內(24)的時候還沒有嘛。和唐內就是清和源氏(25)啦。據說是義經(26)從蝦夷(27)去滿洲的時候,有個非常有學問的蝦夷人也跟著去了,有這麼個說法。後來義經的兒子攻打大明朝,麵對大明朝又覺得窘困,就派了使者求見三代將軍(28),請求借三千精兵。三代將軍卻留住了那個家夥,不讓他回去。……叫什麼來著……反正就是那個叫什麼的使者。……然後把那個使者扣留了兩年,最後還在長崎賜了個妓女給他,那妓女生的兒子就是和唐內。後來回去一看,大明朝已經因為國賊滅亡了……”他說的什麼,讓人完全搞不明白。
他身後是個二十五六歲的神情憂鬱的男人,呆呆地不斷用白色的藥湯水熱敷胯下。似乎為腫塊還是什麼所折磨痛苦的樣子。在他旁邊是年約十七八的小夥子,什麼君啦,在下啦,口若懸河地說著狂妄自大的話,可能是這附近的書生吧。再下一個,就見到了一個怪異的脊背,像是從屁股中間插進去一根紫竹似的,脊椎的骨頭每節都凸了出來,清晰可見。並且,脊椎左右兩邊還整齊地排列著如同十六武藏跳棋形狀的四個圓點兒,那“十六武藏跳棋的棋子”已經通紅潰爛,有的周圍還發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