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我是貓》(8)(3 / 3)

“我剛剛去拜訪過府上,正好現在碰見您了。”藤十郎先生恭敬地點頭行禮道。

“嗯,是嗎?其實,前不久我就想見見你了。這下正好。”

“欸?那還真是巧了。您有什麼事嗎?”

“哦,哪裏,也不是什麼大事兒。不過,雖然是無所謂的小事兒,可還隻有你能辦得到。”

“隻要是我能辦到的,我一定為您效勞!是什麼事呢?”

“嗯……就是……”金田老板思索著。

“要不,回頭等您方便的時候我再來聽您說吧。您看哪天合適?”

“哪兒呀,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兒……那,既然好不容易碰著了,就拜托你吧。”

“您千萬別客氣……”

“那個怪人,就是你的舊友,叫什麼苦沙彌的吧?”

“是,沒錯。苦沙彌怎麼啦?”

“不,他也沒幹什麼。就是從那個事兒後,我就一直心裏不爽。”

“您這再正常不過啦,全怪苦沙彌太傲慢了……他要是能稍微考慮一下自己在社會上的地位就好了,他簡直就是一副天下唯我獨尊的樣子。”

“就是啊。什麼‘不向金錢低頭’,什麼‘爾等實業家’,說了許多狂妄自大的話。所以我就想,既然你這麼說,我就讓你瞧瞧實業家的本事!然後從前陣子開始他就老實了很多,但還是在頑強抵抗,真是個頑固的家夥,太讓我吃驚了。”

“其實他就是個不識好歹的家夥,所以他隻是在無謂地胡亂逞強吧!他老早就有這毛病,都覺察不到事情對自己不利,遲鈍得無可救藥。”

“啊哈哈哈……確實是無可救藥呀。我試著變換著用了各種各樣的方式方法,終於最後讓學生們給他來了一下。”

“這可真是個妙主意!有效果嗎?”

“那是肯定的,好像那家夥非常苦惱。肯定已經離他棄城投降的時候不遠了!”

“那可太好了。無論他如何裝腔作勢地逞強,畢竟是寡不敵眾呀!”

“對,單槍匹馬是無路可走的!所以他好像萎靡了許多,不過,還是想請你去看看他現在究竟怎樣。”

“噢,是這樣。沒問題,我這就去看看吧。具體情況我會在回家之前就去跟您彙報。肯定很有意思,那個頑固的家夥意氣消沉的樣子一定值得觀賞一番。”

“好,那你就回家的時候順便來一趟,我等你!”

“那我就告辭了。”

哦哦!原來這次也是陰謀詭計。原來如此,實業家的勢力真是強大,不論是使煤炭渣子似的主人“衝昏頭腦”也好,還是讓主人的腦袋因痛苦糾葛而變成蒼蠅上去都打滑的險地也好,甚至再令主人的那個腦袋陷入與埃斯庫羅斯相同的厄運也好,都屬於實業家的勢力。雖然爺不明白,地球旋轉時地軸有什麼作用,但是爺明白了,推動這個世界的確確實實就是金錢。能對金錢的效力了然於胸的,然後還能自由地發揮金錢的威力的,除了實業家諸公之外,別無他人。太陽能順利地從東方升起,順利地落入西邊,也全是托了實業家的洪福。至今為止爺都被養在腦袋不開竅的窮書生家裏,對實業家的功德一直一無所知,以爺來講真是一大失算。話說回來,縱然是冥頑不靈的主人,這次也該有些開竅了吧。如若這樣他還依舊要將冥頑不靈貫徹到底的話,那就危險了。主人最寶貝的性命就危險了。不知主人見了鈴木君會怎麼寒暄,不過,看其寒暄的情形就能自然地明了他領悟的程度。不能再磨磨蹭蹭了!畢竟是主人的事,即便是貓也是會非常擔心的。爺急忙起身,與鈴木君擦身而過,先行歸家。

鈴木君還是沒變,依舊是個油頭滑腦的人。對於金田老板的事兒一字不提,卻對無關痛癢的家常顯得興致勃勃,反複地說閑話。

“你臉色可不大好呀,怎麼啦?”

“沒有啊,哪兒都沒問題啊!”

“但是你臉色蒼白啊,可要小心些啊!畢竟氣候不好。夜裏能睡好嗎?”

“嗯。”

“是不是有什麼憂心的事啊?隻要我能辦到,我都會給你辦!你別客氣,盡管說!”

“憂心?憂心什麼?”

“不,沒有最好,我是說如果有的話。憂心,可是最傷身體的呢。這個世界就是要快快活活笑著生活才好啊。總覺得你有點兒太過憂鬱呢。”

“笑也傷身啊,還有因無節製地笑而致死的事兒呢。”

“別開玩笑啦!不是說‘笑口常開,福臨門’嘛。”

“古時候,希臘有個名叫克律西普斯(31)的哲學家,你不知道吧?”

“不知道。他怎麼了?”

“他笑得太過度,笑死了。”

“啊?那還真是不可思議!可是,那是古代的事兒吧……”

“古代也好,今天也好,這是不可能改變的吧?他看見驢子去吃銀碗裏的無花果,覺得好笑得不得了,便狂笑不止,可是卻怎麼都停不下來,最後終於笑死了。”

“哈哈哈……但是,不那樣毫無限度地大笑也可以啊。稍微笑笑……適當地……這樣就會心情舒暢了。”

鈴木君正反複研究主人的情況時,正門嘩啦一聲被打開了,還以為是來客人了,結果不是。

“那個,球掉進院子裏了,請讓進去撿一下。”

“哦,好。”女傭在廚房裏應了一聲,學生便繞到後麵去了。

“這是怎麼回事?”鈴木神色微妙地問。

“後麵的學生把球投進院子裏了。”

“後麵的學生?後麵有學生嗎?”

“後麵有一所叫落雲館的學校啊。”

“啊,是嗎,學校啊。那會很吵吧?”

“別提吵不吵了!我連書都沒法讀了。我要是文部大臣的話,早就下令讓它關門了。”

“哈哈哈……你很生氣啊!是有什麼事情讓你心情不好嗎?”

“你還問有沒有!我這兒可是從早到晚都讓我生氣呀!”

“要是那麼讓你生氣,你搬家不就好了?”

“誰要搬家!真是豈有此理!”

“你對我發火兒也沒用。哎呀,都是些小孩子嘛,你由他們去投不就可以了。”

“你是可以,我可不行。昨天,我叫他們老師來談判了。”

“那很有意思吧,他們服了吧?”

“嗯。”

這時候,門又開了,聽到聲音說:“球掉進院子裏了,能讓我進去撿一下嗎?”

“哎呀,這不是經常來嗎?你看,又是撿球的。”

“嗯,跟他們定下了規矩,要從正門進來撿球。”

“原來如此,所以他們才來得那麼勤呀。這樣啊,明白啦。”

“你明白什麼了?”

“哦,就是明白他們來撿球的原因了。”

“今天這已經是第十六次了。”

“你不覺得煩人嗎?讓他們別來不就好了嗎?”

“就算讓他們別來,他們還是會來,沒辦法啊!”

“你要是說沒辦法,那也就這樣了,不過,你不用這麼固執也可以吧。人有棱角的話,在社會中周旋就會吃力不討好呀!圓的東西滾來滾去,可以毫不辛苦地去任何地方;四角形的東西要滾動起來可就除了費勁沒別的了,而且每次滾動棱角都會被磨得生疼。世界畢竟不是自己一個人的世界,別人也不會變成都按自己想的來。嗯,怎麼說呢,無論如何跟有錢人對抗是肯定要吃虧的,隻會勞神費心,把身體搞壞,也沒人誇你好。人家也無所謂,隻要坐著差遣個人就完了。‘寡不敵眾,胳膊擰不過大腿。’沒法抗衡這點誰都心知肚明。人要固執也行,可要是打算固執到底,以至於影響了自己的學習,給日常活動帶來麻煩,最後就會費力不討好,徒勞無功啊!”

“對不起,剛才球又飛進來了,我可以繞到後門去撿球嗎?”

“你看,又來啦!”鈴木笑道。

“真是不好意思!”主人漲紅了臉道。

鈴木君認為自己已經基本上達到了來訪的目的,便告辭離去了。

交替進來的是甘木先生。自古以來就很少有“衝昏頭腦專家”自己稱自己為“衝昏頭腦專家”的例子,因為在他覺察到這有點兒不對勁兒的時候,就已經過了“衝昏頭腦”的巔峰。主人在昨天的大事件中,已到達了“衝昏頭腦”的巔峰,即便如此,談判也還是談得虎頭蛇尾的,不過總算是有了個了結。所以,當晚他在書房裏仔細思考一番,然後發覺到事情有點兒古怪。當然,古怪的是落雲館,還是自己呢?這還尚有充分的餘地可質疑。但是,無論怎樣,有古怪是確定無疑的。他覺察到,就算再說是與中學比鄰而居,像這樣一年到頭一直被惹怒,就有點兒古怪了。既是看出了古怪,便總要想個辦法解決。隻是做什麼都沒用,還是吃點兒醫生開的藥什麼的,給怒火之源來點兒賄賂撫慰一下它吧,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了。這樣覺悟了以後,主人便起了請平素一直就診的甘木醫生過來,給自己診察一下的念頭。主人這是聰明還是傻,且擱在一邊兒不論,總之他能察覺到自己的“衝昏了頭腦”這一點就必須說是其誌可嘉、其情可佩了。

甘木醫生還是臉上帶著那樣的微笑,平靜地問:“怎麼樣?”這是醫生基本上必定要問的一句話。爺對那些不問一聲“怎麼樣”的醫生,是怎麼也不想去相信的。

“大夫,我總覺得不行呀!”

“哎?沒有啊,怎麼會呢?”

“到底醫生開的藥管不管用呀?”

甘木醫生雖然也吃驚,但他是位溫厚的長者,所以並沒有露出激動的神色,隻溫和平靜地道:“沒有不管用這回事兒。”

“那你看我的胃病,不管吃多少藥,都還是一樣呀!”

“絕沒有這樣的事情!”

“沒有嗎?那有稍微好轉一些了嗎?”主人問別人自己的胃的情況。

“沒有那麼快痊愈的,但會漸漸起效的。現在已經比以前好多了。”

“是嗎?”

“你還是愛發脾氣嗎?”

“可不是呀!連做夢都會發脾氣。”

“或者運動什麼的,你稍微做一點兒比較好吧。”

“運動以後還是會發脾氣。”

看起來甘木醫生也驚訝萬分了:“是嗎,那就讓我看看吧!”說著就開始為主人檢查起來。

等不及檢查結束的主人突然大聲問道:“醫生!前些天我讀了本書,裏麵有講催眠術,說是運用催眠術可以將三隻手的毛病和各種各樣的疾病治好,這是真的嗎?”

“嗯,也有那種療法。”

“現在也有在用嗎?”

“有的。”

“實施催眠術很難嗎?”

“沒什麼難的,我都經常做呢。”

“您也做催眠嗎?”

“嗯,給你試一下嗎?隻不過是任何人都必定會被催眠的法則類的手法。隻要你同意,就給你試一試吧!”

“哎,有意思,那請給我試一下吧。我也老早就想試試被催眠一回了。不過,要是催眠過度醒不過來,可就麻煩了。”

“哎呀,沒問題的!好,那就開始吧!”

他們的交涉迅速達成一致,主人終於要接受催眠了。爺至今還從未見識過這種事,不免心中暗喜,想著要在這客廳的角落拜見一下催眠的成果。醫生首先從主人的眼睛著手催眠。看其方法就是從上至下地摩挲雙眼的上眼皮,盡管主人已經把眼睛閉上了,醫生還依舊反複朝同一個方向摩挲,仿佛想要讓眼睛養成慣性。

過了一會兒,醫生問主人:“這樣摩挲眼皮,眼皮就漸漸發沉了吧?”

主人回答說:“嗯,是變得發沉了。”

醫生不斷以同樣的手法摩挲主人的眼皮,問:“你的眼睛會漸漸感到沉重,準備好了嗎?”

也不知主人是不是變成了那種感覺,閉著嘴一句話也沒說。同樣的摩挲手法又反複進行了三四分鍾。最後,甘木醫生說:“好啦,你已經睜不開眼啦!”

真可憐!主人的眼睛終於被弄瞎了。

“再也睜不開了嗎?”

“是,再也睜不開了。”

主人默默地閉著眼睛。搞得爺還錯以為主人真的已經變成盲人了。

“你要是能睜眼,就睜開試試。反正你是睜不開的。”過了一會兒,醫生說。

“是嗎?”主人話音未落,眼睛已經像平常一樣睜開了。

“沒被催眠上啊!”主人哧哧笑著說。

“是,沒成功。”甘木醫生也一同笑道。

催眠術最終沒有成功,甘木醫生也回去了。

緊接著,又來了一位。主人家還從未像這樣來過這麼多客人,對以交往甚少的主人家來講,簡直不像真的。不過,來了就是來了,而且來的還是個稀客。爺之所以要給這位稀客來上一筆,並不僅僅由於他是稀客。如前所述,爺在繼續描寫大事件之後的餘波,而這位稀客正是描寫事件餘波不可缺少的素材。爺不知道他叫啥名字,不過,隻要說是位長臉上長著山羊胡子的四十歲左右的男子就可以了吧。相對於迷亭的美學家,爺打算稱他為哲學家。“為什麼要稱他為哲學家呢?”並不是由於他不像迷亭那樣自吹自擂,隻是看著他和主人談話時的樣子,令人覺得他的確就是個哲學家。他似乎也是主人以前的同窗,二人對話的樣子,看起來都無拘無束,毫無隔閡。

“哦,迷亭啊,他就像漂在池子裏的金魚麩子(32)般輕浮。聽說前些天,他帶著朋友路過一麵之識都未曾有過的貴族家門口時,說要進去喝杯茶什麼的再走,就硬把那朋友拽進去了。真是太隨便了。”

“然後怎麼樣了?”

“後來怎麼樣,我都沒想要聽。……反正啊,他就是個天生的怪人吧。與此相應的,他也沒什麼思想,簡直就是金魚麩子。鈴木嗎?……那小子來你家嗎?哦哦!那是個不明事理,卻在混社會上十分機靈的人。倒是塊有能力掛金表的料,隻是沒有深度,不穩重,所以不行。雖然他嘴上老說圓滑、圓滑,可他根本連圓滑的意思都不懂。說迷亭是金魚麩子的話,鈴木就是用稻草捆紮的魔芋,隻是惡心地滑溜,一個勁兒地搖來搖去地抖個沒完。”

主人聽了這新穎的比喻,似乎深有感觸佩服不已,許久以來首次哈哈哈地大笑了。

“那麼,你是什麼?”

“我呀,是啊,像我這樣的……大概是個野生山藥吧,長時間埋在土裏。”

“你好像從來都是泰然自若、輕鬆自得,真羨慕你啊!”

“哪裏!我也都跟普通人一樣,沒什麼可值得羨慕的。唯一讓我慶幸的是,我也不羨慕別人,隻有這點好吧。”

“那經濟上最近寬裕嗎?”

“哪裏,都一樣啊!說夠用不夠用的。不過,日子也在過著,沒什麼問題。不必大驚小怪啦。”

“我過得很不痛快,怒火中燒得受不了,對什麼都隻有不滿。”

“不滿也是好的啊。有不滿就把不滿發散出來,然後心情就會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都變得很好了。人本來就是千差萬別的,即使勸別人要變得跟自己一樣,也是不可能變成的。雖然筷子要是拿得跟別人不一樣,吃起飯來就會不容易;但是自己的麵包還是按照自己的高興來切才是最方便的。去手藝精湛的高級服裝店挑選和服時,看你的樣子他們就能把合你身的和服拿過來;而去手藝差勁的裁縫鋪子定製的話,不忍耐個相當長一段時間是不成的。然而,這個社會是一件做得非常好的服裝,因為你穿著西裝,它自己就會來貼合你的身材。如若爹媽高級,技藝精湛地把你生得適合於當今社會,那就非常幸福了。可是,若是把你生得有缺陷,那麼,要不就忍耐與這社會的格格不入,要不就保持堅忍,直到自己與社會合拍為止,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選擇了吧。”

“可是像我這樣的,永遠也沒有與社會合拍的可能性,實在憂心難安呀。”

“不太合身的西裝,即便勉強穿上,也會撐破。就像發生吵架呀,自殺呀,暴動呀之類的事。不過,你隻是說說自己不高興而已,自殺是定然不會去做的,就連吵架這種事情都不可能有。好啦,好啦,你已經算好的啦!”

“可是,我每天都在吵架呀!就算對象不在眼前,隻要生氣了,就是吵架吧!”

“的確是,這是一個人吵架。真有趣,那你愛怎麼吵就怎麼吵好了。”

“就是厭煩這點。”

“那就別吵了唄。”

“這是在你麵前,自己的心也不是想怎樣就能怎樣的。”

“唉,大致是什麼事兒讓你如此牢騷滿腹呀?”

主人便就此以“落雲館事件”為起頭,從今戶燒的狸子開始,滔滔不絕地跟哲學家講述了品助、喜佐古,以及其他一切不平事。哲學家默默地聽著,最後總算開了口,對主人說了如此一番話:

“無論品助和喜佐古說了什麼,你假裝不知不就好了嘛,因為反正是不讓步的。

“至於中學生,他們值得你去理會嗎?有妨礙你什麼嗎?即便談判、吵架了,不也解決不了問題嗎?

“我覺得,就這一點來說,比起西洋人,古代的日本人要偉大多了。西洋人的做法是,凡事總要講‘積極地如何如何’,這在最近十分流行,但其中卻藏有極大的缺點。首先,即便說要‘積極地如何如何’,那都是無止境的事兒。無論你把‘積極地’貫徹到什麼時候,也不可能達到完美滿意的境界。對麵有一棵絲柏吧?你嫌它礙事就砍了它,可接下來,前麵的旅館又成了障礙,你再將旅店推倒,可再往前的那戶人家又會觸怒你。不管你走出去多遠,都是永無止境的呀!西洋人的做法基本全是這一套。不論是拿破侖,還是亞曆山大,沒有一個是打勝了就滿足的。一個人對別人不滿,就跟他吵架,對方不肯閉嘴,就跟法庭起訴,官司打贏了,若以為這樣就能了結的話,那可就錯了。心裏是到死之前都焦躁不安,無法有個了結。

“寡頭政治不好,就改成代議製。代議製也不好,就又想再換個什麼體製。覺得河川傲氣就架個橋梁,覺得山巒不稱心就挖個隧道,覺得交通不便就修個鐵路。這樣就永遠無法滿足了。可話說回來,人類又能積極地將自己的意願貫徹到什麼程度?西方文明也許是積極的、進取的,但是那也是終生不滿的人所創造出的文明。

“日本的文明,則不是通過改變自身以外的狀態來尋求滿足的。日本文明和西方文明最大的不同之處就是,日本文明是在‘不該從根本上改變周圍環境’的這一前提條件下發展起來的。即使父母和孩子的關係不佳,日本人也不會像歐洲人那樣,想要改善關係求得安穩。日本人認為,由於親子關係是亙古不變的、無論如何都改變不了的東西,所以應該在這種關係中思索並采取求得安心的手段。在夫婦君臣之間的關係上也是如此,在武士和商人之間的界限上也是如此,在看待自然界上也是如此。假如有高山阻路,去不成鄰國,日本人不是想到要去瓦解高山,而是會設法讓自己不去鄰國也能不發愁,會培養自己不翻越高山也能滿足的心境。

“所以你看,不論是佛家還是儒家,都一定是從根本上抓住了這個問題。就算你再了不起,這世間也不可能盡如你意,你不可能使落日回升,也不可能使加茂川倒流,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控製自己的心而已。你若是修煉得能自由控製自己的心,那麼不論‘落雲館’的學生再如何騷擾,你不是也能不為所動嗎?今戶燒的山狸,你若不當回事,那也就算不得什麼了吧?品助之流的人要是說什麼混賬話,你把他當傻瓜,也就無礙了吧!

“傳說在古代有個和尚,刀架在脖子上了還說了‘電光影裏斬春風’(33)什麼的,十分瀟灑的話。如若修身養性積累到一定程度,消極到極點,不是就能這樣靈活地運用了嗎?

“像我這類人,是不懂那些難解之事的,隻是覺得‘總之隻有西洋人的積極主義好’這種想法似乎稍稍有些不對。眼前就是,不論你怎樣運用積極主義,你還是對學生們來嘲弄你一事毫無辦法,不是嗎?你要是有權封了那所學校,或是對方幹出了值得向警察控訴的壞事,那就另當別論了。若非如此,你再怎麼積極出動,也是不可能獲勝的。若是你想積極出擊,要麼就是有金錢的問題,要麼就是有寡不敵眾的問題。換句話說,就是你在財主麵前不得不低頭,在聚眾作亂的孩子們麵前不得不伏低做小。像你這樣貧窮的人,而且還想隻身一人積極地獨自去爭吵,這就是最根本的你的不滿的根源呀!怎麼樣?明白了嗎?”

主人沒說懂,也沒說不懂地聽了這番話。稀客走後,主人進了書房,不是看書,而是想了些什麼。

鈴木藤十郎先生是教主人順從金錢、順從大眾,甘木醫生是建議用催眠術鎮靜神經,最後這位稀客則是勸說主人修養消極性以求得安心。主人要選擇哪個是主人的自由。隻是,這樣下去是肯定行不通的。

(1)臥龍窟:指還未聞名於世的大人物的居所。

(2)不無道:即不知道。這裏的日文原文,是日本某些年輕人和某一社會階層的人多用的、不太正式、比較隨意的發音方式。此處,采用了北京方言裏的輕口連詞發音。

(3)大名:日本戰國時代獨立管轄一方的領主。江戶時代,直接供職於將軍,俸祿在一萬石以上的領主。

(4)奧山:日本地名。東京淺草公園觀音堂後一帶的俗稱。

(5)方格籬笆:是竹籬笆的一種。籬笆由圓木柱和木柱之間縱橫交錯的竹子構成,竹子構成的空隙為四方形格子。

(6)吞舟之魚:能吞舟的大魚。常以喻人事之大者。語出《莊子·庚桑楚》:“吞舟之魚,碭而失水,則蟻能苦之。”

(7)蓋倫:是古羅馬時期最著名、最有影響的醫學大師,他被認為是僅次於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的第二個醫學權威。蓋倫是最著名的醫生和解剖學家。他一生專心致力於醫療實踐解剖研究、寫作和各類學術活動。

(8)帕拉塞爾斯:(約1493—1541),中世紀歐洲醫生、煉金術士、占星師。帕拉塞爾斯全名菲利普斯·奧裏歐勒斯·德奧弗拉斯特·博姆巴斯茨·馮·霍恩海姆,是蘇黎世一個名叫W.馮·霍恩海姆醫生的兒子。他自稱為帕拉塞爾斯,是因為他自認為他比羅馬醫生塞爾斯更加偉大。

(9)升:體積單位,是“合”的十倍。明治時期一升約為1.8039升。

(10)合:體積單位,是“升”的十分之一。明治時期一合約為0.18039升。

(11)警察局遭火攻:這裏指的是“日比穀燒打事件”。1905年9月5日,《樸次茅斯和約》簽署的當天,日本民眾聚集在東京日比穀公園召開國民大會,反對《樸次茅斯和約》,因為日本得到的隻是戰略利益,而非民眾指望的大筆賠償金。民眾襲擊了公園附近的內相官邸、國民新聞社、警察局、與俄羅斯關係深遠的日本正教會等,發生的燒、打事件,騷亂持續了3天,最終被政府軍鎮壓。

(12)禪宗六祖:惠能(638—713),俗姓盧氏,唐代嶺南新州(今廣東新興縣)人。佛教禪宗祖師,得黃梅五祖弘忍傳授衣缽,繼承東山法門,為禪宗第六祖,世稱禪宗六祖。唐中宗追諡大鑒禪師。著有六祖《壇經》流傳於世。是中國曆史上有重大影響的佛教高僧之一。惠能禪師的真身,供奉在廣東韶關南華寺的靈照塔中。

(13)Inspiration:靈感。日文中的英文的外來詞。

(14)觀音雕像就是一寸八分的朽木:淺草寺供奉的本尊為聖觀音菩薩。相傳,在推古天皇三十六年(628年),淺草的漁夫檜前濱成和竹成兩兄弟在隅田川捕魚之時,撈到一尊金色聖觀音菩薩像,村長土師中知拜佛像出家,並將自家改為寺廟,設立廟堂安置此像。645年勝海上人為寺院進行整備修複,經過觀音菩薩報夢告知而把本尊定為秘藏佛像。觀音像,相傳為高一寸八分(約5.5厘米)的金色像,由於是非公開的秘藏佛像,故實體不明。朽木:都說朽木不可雕,但實際上在木雕匠人的眼中,朽木渾然天成,是最難得的材料,朽木可雕遇材而作。匠心琢朽木,“觀音”徐徐來。

(15)巢鴨:東京都豐島區東部。

(16)鐵炮浴桶:帶有燒水鐵管式浴桶,在江戶時代被廣泛使用。浴桶裏麵裝入鐵質或銅質的筒,下麵用柴火或煤炭把水燒熱。

(17)史蒂文生:(1850—1894)英國小說家。主要作品有小說《金銀島》《化身博士》《誘拐》等,大多是脫離現實的冒險故事和怪誕情節。

(18)達姆彈(dumdums):英國製造的一種槍彈。因由印度加爾各答附近一個叫達姆的地方兵工廠生產而得名。又俗稱“開花彈”“榴霰彈”“入身變形子彈”,是一種不具備貫穿力但是具有極高淺層殺傷力的“擴張型”子彈。

(19)埃斯庫羅斯:古希臘悲劇詩人,與索福克勒斯和歐裏庇得斯一起被稱為古希臘最偉大的悲劇作家,有“悲劇之父”“有強烈傾向的詩人”的美譽。代表作有《被縛的普羅米修斯》《阿伽門農》《善好者》(或稱《複仇女神》)等。

(20)金橘頭:即禿頭。形容禿頭形似金橘,皮光水滑,金光閃爍。

(21)鬼殼燒烤:將蝦帶殼從背部刨一道,然後蘸汁燒烤的料理方法。其特點之一是可以連殼都吃掉。

(22)夫子道,唯一是也,一以貫之,寬仁而已矣:見《論語·裏仁篇》:“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23)沙河:遼寧省舊名。

(24)奉天:現今的沈陽。

(25)《伊呂波歌》:日本真言宗祖師,被後世尊為“弘法大師”的空海大師,唐德宗年間寓居於長安大相國寺,創作出了後世奉為日語元祖的《伊呂波歌》(いろは歌)。

(26)丹波國笹山:丹波國,日本古國名,今京都府及兵庫縣一部分。笹山,在古丹波國境內。自笹山來,成為山中粗野人初次進城的代名詞。

(27)細腿褲:日本傳統男式褲裝。從腰到腳踝都比較貼身的褲型。腰的部分用類似皮帶的帶子紮起來。

(28)越後:日本古國名。

(29)《忠臣藏》:原名《假名手本忠臣藏》,本來也是淨琉璃劇本,竹田出雲、三好鬆洛、並木千柳等集體創作,共十一場。1784年由竹木座首演。同樣移植為歌舞伎劇目,這是日本歌舞伎中最優秀的劇目之一。

(30)自掏腰包買雜誌:這部小說於1905年1月開始在《杜鵑》雜誌連載,以後才出版成書。

(31)克律西普斯:斯多亞學派的哲學家,索利的阿波羅尼烏斯之子,約於公元前260年移居雅典,在學園聆聽阿爾克西拉烏斯講學。後在克裏特斯的教誨下信奉斯多亞哲學。他於公元前232年繼任斯多亞學派領袖。

(32)金魚麩子:喂金魚的飼料,特別輕的麩子,可以漂浮在水麵上。這裏是用來形容迷亭特別輕浮不沉穩。

(33)電光影裏斬春風:無學禪師(1226—1286)宋末被蒙兵所獲,問斬前說了這一句,意思是:雖然殺我肉體,卻殺不死我的靈魂,不過像一溜光斬春風,無濟於事的。蒙兵聞言,嚇得逃竄。故事見日文澤庵和尚著《不動智神妙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