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集在“落雲館”的敵軍在最近發明了一種達姆彈(18)。在十分鍾的課間休息或是放學後,他們就會讓北麵空地沐浴在熱烈的炮火之下。這種達姆彈俗稱為球,就是用一根大號擂槌似的家夥,任意將這個球發射到敵軍陣營。再怎麼玩達姆彈,隻要是從“落雲館”的運動場發射出來,就沒有必要擔心會擊中悶在書房中的主人。即便是敵人,也並非沒認識到射程太遠這點,其實這點隻是他們的軍事策略。既然在旅順之戰中也有海軍的間接射擊奏了奇功的說法,那麼滾落在空地上的即便是球,也不是不能收獲相當的效果的吧。更不用說每發射出一顆,便集結全部軍力“哇哇”發出威嚇性的大叫了。主人驚恐的結果是,分布手腳的血管不得不收縮,苦惱至極,流淌四處的血液就應該會向上逆流了。敵人計謀可謂是極為巧妙呀!
傳聞古希臘有一位名叫埃斯庫羅斯(19)的作家,他長了一顆學者兼作家的腦袋。爺所說的學者兼作家的腦袋的意思就是禿頭。說到為什麼會禿頭,那一定是由於頭部營養不良,沒有足夠毛發生長的活力。學者、作家本來就是最多使用腦袋的人,而且大多數還貧窮至極,故而學者、作家的腦袋基本都營養不良,都光禿禿的。
那麼,既然這位埃斯庫羅斯也是一位作家,以自然的趨勢他也必須禿頭。他有著一顆光滑亮閃的金橘頭(20)。然而,有一天發生了一件事,這位先生頂著他那顆光滑閃亮的腦袋——腦袋既沒有外出服也沒有居家服,所以當然還是那顆光滑閃亮的腦袋了——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在陽光的照射下走上了大街。這就是錯誤的根本。光禿禿的腦袋在陽光照射下,遠遠看去就是個非常能發光的物體。樹大招風,發光的頭也必定會招惹什麼。此時,埃斯庫羅斯頭頂上空正盤旋著一隻鷲,再一看,那爪子上還抓著一隻不知從何處生擒來的烏龜。烏龜和甲魚之類的確實都是美味佳肴沒錯,可是自希臘時代起就穿著一層甲殼。無論多麼美味,穿著甲殼就拿它沒辦法了。雖然有大蝦的鬼殼燒烤(21)吃法,可是帶殼煮小烏龜的吃法連現在都沒有,在當時當然更是沒有了。縱然是凶猛的鷲,麵對帶殼的小烏龜也一籌莫展。恰在此時,它忽見在遠遠的下方有個物體閃了一下光,於是它心道:“若將這小龜摔在那亮閃閃的東西上,龜殼絕對能摔碎。待它一碎,我便可飛落下去享用其中的龜肉了。不錯,不錯!”它就此拿定了主意,瞄準了目標,連個招呼也不打,就直接把小烏龜從高空丟到了埃斯庫羅斯的禿頭上。不巧,作家的腦殼可是比龜殼軟得多的物體,禿頭頓時便被狠狠地砸碎了,著名的埃斯庫羅斯便就此落了個悲慘的結局。話說到這兒,令人費解的就是那鷲的想法了。它是明知那是作家的腦袋而故意摔下了烏龜呢,還是誤將其當作了光禿禿的石頭才摔下的呢?根據見解的不同,可以將“落雲館”的敵軍與鷲比作同類,也可以說他們不能相提並論。
主人的腦袋並不像埃斯庫羅斯,或其他一流著名的學者那樣閃閃發光。但是,就算是隻有六張榻榻米大小,那也是號稱書房的房間。既然主人擁有這個書房,即便是在裏麵打盹兒,隻要是臉在深奧的書上方,爺也不得不把他看作是學者或作家的同類。這麼說來,主人的腦袋沒禿,是因為他還沒有禿頭的資格。“早晚要禿的”,這就是近期應該會降臨到主人腦袋上的命運吧。如此看來,“落雲館”的學生們瞄準主人的腦袋,用那個達姆彈集中火力攻擊的策略,不得不說是極合時宜的。假如敵人將此策略持續實施兩個星期的話,主人的腦袋必然會因恐懼和苦惱而申訴營養不良,從而變成金橘、鐵壺或者銅壺什麼的都有可能吧。然後再連續遭受上兩個星期的炮轟的話,金橘就必定會被壓壞,鐵壺就必定會被敲漏,銅壺就必定會裂縫了。連這顯而易見的結局都不去預想,還絞盡腦汁要持續與敵人戰鬥到底的,隻有事件的當事人苦沙彌先生了吧。
某日的午後,爺照舊來到簷廊上睡午覺,做夢夢見爺化身成了一隻老虎。爺對主人說:“拿雞肉來!”
“是!”於是,主人應道,誠惶誠恐地拿出了雞肉。
迷亭也來了,爺就對他說:“爺想吃雁肉,你給我去雁肉火鍋店訂來!”
“蕪菁鹹菜和鹽煎餅一塊兒吃,就有雁肉的味道了。”迷亭還如往常一樣胡謅,爺就張開大嘴,“嗥”的發出一聲虎嘯,嚇唬了他一下。
迷亭的臉立刻白了,急道:“山下的那家雁肉火鍋店已經關門了,這可怎麼辦呀?”
老子說:“那就給你換成牛肉吧。你速到西川肉鋪去割一斤牛肉裏脊來!你若還不快點兒去,就先把你咬死。”
迷亭把衣擺塞進腰帶裏快步跑了出去。因為身子突然變大了,爺隨意一臥,就占據了整條簷廊。老子正等著迷亭回來時,房間裏突然傳出一聲巨響,好不容易來的牛肉都沒吃到,夢就醒了。
然後,剛才還一直戰戰兢兢在爺麵前伏地下拜的主人,突然從茅房裏飛奔過來,照老子的肋骨來了招人記恨的一腳。爺還想著“怎麼回事”,他轉眼間已穿上了簷廊下的用於院子裏穿的木屐,從柵欄門繞了出去,向著“落雲館”的方向跑去。爺突然從老虎一下子縮水成了小貓,總覺得有些不爽,也有些怪異。不過,主人的這股洶洶氣勢和肋骨被踹的痛楚令爺立刻忘記了老虎的事情。並且主人終於出馬與敵人交戰之事也讓爺感到好玩,於是爺忍痛緊跟其後,出了後門。與此同時,聽到主人怒喝一聲:“小賊!”隻見一個十八九歲戴著製服帽子的強壯家夥正在向外翻越四格籬笆。爺正心想:“哎呀,晚了!”那戴製服帽子的家夥卻以百米衝刺的姿勢,像飛毛腿韋馱似的往根據地逃走了。主人因斥罵“小賊”而出師告捷,便又高叫著“小賊”追了過去。但是,主人要想追上敵人就必須翻越籬笆牆。而且,如若追得過於深入敵陣,主人就自己變成賊人了。正如前文所述,主人可是個出色的“衝昏頭腦”專家。看來他似乎是這麼打算的,既然已乘著這股氣勢追擊賊人了,那就算身為夫子的自己淪為賊人也要追擊下去。他毫無撤退收兵之色,直衝到了籬笆牆根兒下。現在,隻要主人再向前進一步就得進入賊寇的領域了。正在此時,敵軍中走出了一個長著稀稀拉拉小胡子的將官,出馬過來迎戰主人。二人以籬笆為界在談判些個什麼。爺聽了一下,原來是這種無聊爭論:
“那是我們學校的學生。”
“既然身為學生,為何私闖他人宅邸?”
“哦,是因為球控製不住飛了進去。”
“為什麼不先打招呼再進來拿球?”
“今後我一定好好叮囑他們。”
“那就好!”
預期會出現的龍爭虎鬥的壯觀場麵,卻如上寫的一樣,以散文式的談判順利地快速了結了。主人的威猛隻不過是一時的衝勁而已,一旦到了關鍵時刻,總是這樣結束。簡直就像爺從夢中的老虎忽地還原為貓一樣。爺所說的小事件,就是這個事兒。小事件記述完了之後,按照順序,接下來就必須得說一樁大事件了。
主人拉開客廳的紙拉門趴著躺下,開始盤算起什麼來,十有八九是在琢磨防禦之策吧。看來“落雲館”是在上課,運動場上異常地安靜。隻是學校裏一個教室的聲音聽起來格外清晰,仿佛就出於身旁。這個教室在上倫理學課,其老師聲音爽朗,講得也特別條理分明、頭頭是道。仔細一聽,原來正是昨日從敵營中出馬來負責談判重任的那位將官。
“……所以,‘公德’是至關重要的。你們去西方看看,不論是法國,還是德國,還是英國,不論你去哪裏,不講究公德的國家一個也沒有。並且,即使是在卑微的人中,無論他再怎麼卑微也不會不重視公德。說來真是可悲,我們日本在這一點上,尚不能與外國較量。一說公德,也許有些同學認為公德是什麼新近從外國引進來的東西,這麼想可就大錯特錯了。古人也有雲:‘夫子之道,唯一是也,一以貫之,寬仁而已矣。’(22)這個‘仁’字,正是‘公德’的出處。我也是個普通人,也會有想試試放聲唱個歌什麼的時候。不過,在我學習的時候,如果聽到隔壁的人什麼的高聲唱歌的話,那就無論如何也讀不下去了,這就是我的性格。因為我是這樣的,所以我連在自己想要高聲吟詠個《唐詩選》讓自己神清氣爽點的兒時候,心裏也會想:如若隔壁住的是個像我一樣怕吵鬧的人,我豈不是在不知不覺間就給人家添了麻煩嗎,這種事不該做。故而,每當這種時刻,我總是克製自己。基於這個道理,同學們也要盡力遵守公德,假若自己覺得這會妨礙到別人,那就絕對不要去做……”
主人豎起耳朵,敬聽著這一席講演,聽到此處,不禁微微一笑。在這兒,有必要說明一下主人的這個“微笑”的含義。倘若是諷刺家讀到這裏,就會以為這個“微笑”中包含著冷淡批評的成分吧。可是,主人絕不是那種品性惡劣的男人。比起品性惡劣,還是智商並不怎麼發達來得恰當。那他為什麼笑了呢?其實那完全是因為他高興才笑的。主人想:既然倫理學老師都給這樣痛徹地訓誡一番了,那肯定以後就可永絕學生們亂射達姆彈之患了。這下,一年半載腦袋也用不著禿了。“衝昏頭腦”的毛病雖然一時半會兒治不好,但隻要時機到了就會逐漸痊愈的吧。即便以後不頭頂濕毛巾、身貼著被爐,不露宿樹下石上,也沒問題了吧,主人是這麼斷定後才不由得笑出來的。縱然是在二十世紀的今天,主人依然天真地相信“欠債必還”,這樣的主人會認真地聆聽這席講演也是當然的了吧。
過了一會兒,看來是下課時間到了,講課聲戛然而止。其他教室也都同時結束了。接著,一直被密封在教室裏的八百名學生一同吵吵嚷嚷地衝出教室,弄得沸反盈天的。要說那勢頭,真是跟將一尺大小的馬蜂窩敲掉到地上一樣。嗡嗡嗡、哇哇哇……從窗戶、從房門、從大門,隻要是有敞開的孔洞縫隙,它們就會毫無顧忌、爭先恐後地從中飛出去。這便是大事件的開端。
首先要從馬蜂的布陣開始說明。這種戰爭還有什麼布陣不布陣的!您要是這麼認為,那可就錯了。普通人隻要一提到戰爭,想到的要不是沙河(23)之戰,要不是奉天(24)之戰,要不是旅順之戰,仿佛除此之外就沒有戰爭了。換成學了點兒詩的野蠻人的話,就是阿喀琉斯拖著赫克托爾的屍體圍著特洛伊城的城牆繞了三圈,或者是燕人張飛橫握丈八蛇矛槍在長阪橋上喝退曹操百萬雄師之類的,淨是聯想些誇大其詞的戰爭。聯想本是個人自由隨意的事情,可是,若是以為除了自己想到的戰爭之外的戰爭都不是戰爭的話,那就不合適了。
也許正是由於當時處於古代蒙昧的時期,才發生了那種荒唐的戰爭。然而,在天下太平的今天,還處於大日本國帝都的中心,上述那樣的野蠻的行動已屬不可能也不該出現的奇跡。不論學生們再如何騷動把事情鬧大,也不用擔心他們會鬧得比火燒警察局更大。如此看來,將“臥龍窟”主人苦沙彌先生與“落雲館”的八百健兒之間的戰爭作為東京城有史以來數得上號的大戰之一,也是理所當然的了。
左氏撰寫鄢陵之戰時,也是先從敵軍的陣勢部署開始著筆的。自古以來善於敘述的作家均采用這種筆法,已成了公認的規則。綜上所述,爺首先敘述一下馬蜂們的排兵布陣也並無不妥吧。
那麼,先說馬蜂們列出的陣勢究竟怎麼樣呢?在四格籬笆外側有一隊排成縱列隊伍,看起來是他們負有將主人引誘至戰鬥圈內的任務。“還不投降嗎?”“不投降,不投降!”“不行,不行!”“不出來呀!”“不往下掉嗎?”“沒可能不往下掉!”“喊出聲來試試看!”“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哇啦……”然後接著,縱隊齊聲發出一片呐喊。
在縱隊右側過去一點兒的運動場上,炮彈隊占據了優越的地勢,布起陣來。一個將官手持擂槌樣的大家夥,麵對著“臥龍窟”嚴陣以待。在他對麵相隔五六間的地方還站著一個人,擂槌的後麵也站著一個人,此人直愣愣地麵對著“臥龍窟”站著。
如上所述,排在一條直線上,相對而立的就是炮手。根據某個人的說法,這屬於棒球訓練,決不屬於戰鬥準備。爺是個不曉得棒球為何物的門外漢。不過,聽聞過這是從美國舶來的一個遊戲,似乎是現今在中學以上的學校裏所進行的運動中,最流行的運動。美國是個淨想出些離奇古怪的事情的國度,所以,即使是把炮隊錯弄成了這個也是很正常的。也許美國人認為應該把這個攪擾四鄰的遊戲教給日本,隻有這樣才是親切呢。也有可能,美國人是真的隻把這當作一種運動遊戲吧。可是,即便是純粹的遊戲,要是能夠具有如此震驚四鄰的威力,根據使用方法完全可以將其充作炮擊之用。根據爺這雙眼睛的觀察,隻能得出這個結論:他越來越企圖利用這個運動的技能達到炮火的功效。事物都是看人怎麼說的,人怎麼說就是什麼。既然有人借慈善之名實行詐欺,有人打著靈感的名號而喜好“衝昏頭腦”,那麼也保不齊他們會在棒球遊戲的下麵,實行戰爭。有的人會說,這就是世界上的普通的棒球吧。不過,爺現在所記述的棒球是隻限於這種特殊情況的棒球,即攻城性炮術。
現在要開始介紹達姆彈的發射方法了。呈直線分布的炮兵行列中,一人右手抓著達姆彈對著拿手持擂槌的人投過去。達姆彈是用什麼做的?局外之人是不知道的。它就是個把堅硬的圓形石頭用皮革精心縫製包起來的東西。如前所述,這種炮彈一旦脫離某個炮手的掌心,就會風馳電掣地飛出去。這時站在炮手對麵的一個人終於揮動那根擂槌,將炮彈反擊回去。偶爾也有沒擊中,變成流彈的情況,但大部分都會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將炮彈擊回去。被擊回去的炮彈勢頭極為迅猛,擊碎患神經性胃炎的主人的腦袋這種事情,簡直是輕而易舉。
炮手僅憑這個尚且足以成事,更何況周圍還雲集著起哄的援兵。在擂槌砰的一聲,才剛擊中圓球時,就有人啪啪地拍手,大嚷大叫:“哎呀,哎呀!”“打中了吧!”“這下總奏效了吧!”“怕了吧!”“投降吧!”
隻是這樣也還過得去。但被擊回的炮彈中,每三發就必有一發會掉落進“臥龍窟”的宅邸內。這個炮彈要是沒有飛進來,就沒有達到攻擊目的。近來各處都在製造達姆彈,不過還是屬於價格昂貴的東西,所以縱然是打仗,也沒法申請充分的供應。大體上是一隊炮手分有一個或兩個,可不能每砰的一聲就消費掉一個貴重的炮彈。因此,他們又設立了一個號稱“拾球”的部隊,專管把掉落的炮彈撿回來。要是球掉落的地點好的話,撿起來倒也不費勁兒,可如若是掉落在草原或是別人家的宅子裏,那就沒那麼容易撿回來了。所以正常來講,為了盡量少費工夫就應該把球打到容易撿回來的地方。可是,這時候他們卻反著幹。因為他們的目的不是為了遊戲,而是為了打仗。他們故意讓達姆彈落在主人的宅院裏,球進了院子裏就自然得進院子裏撿球。而進院子的最簡便的辦法就是翻越四格籬笆。然後隻要他們在四格籬笆之內喧鬧,主人就不得不發怒,不然的話就隻能卸下鎧甲投降認輸了。主人勞心費神過度的結局就是腦袋必禿。
現在也是,敵軍打出的一發炮彈瞄準得毫無偏差,越過了四格籬笆,擊落了梧桐樹下方的葉子,擊中了第二道城牆,也就是竹籬,發出一聲巨響。牛頓的第一運動定律中說:在沒有受到外力的作用時,物體一旦動起來就會保持勻速直線運動的狀態。如若隻有這個定律支配物體的運動的話,那主人的腦袋此時已遭遇了和埃斯庫羅斯的腦袋一樣的命運吧。幸運的是,牛頓在製定第一定律的同時,還給製定了第二定律,因此主人的腦袋才能在這危險情況下保住了小命。
根據第二運動定律:物體運動的變化是與加給它的力成正比的,但是這個力作用於運動直線的方向。這個講的是什麼呢?真是有點兒難以理解,不過那個達姆彈並沒有貫穿竹籬、撞破紙拉門來破壞主人的腦袋,從這點上講,必定是多虧了牛頓定律。
過了一會兒,爺覺察到敵人果然照舊翻進院裏來了。“是這兒?”“再往左邊兒點嗎?”……院內響起他們拿棒子四處敲打竹葉的聲音。敵人全軍出動跳進院子裏來撿達姆彈的時候,必定會弄出特別大的聲響來。悄悄地進來,悄悄地撿球的話,就不能達到最重要的目的了。或許達姆彈是珍貴的,但是捉弄主人卻比達姆彈來得更重要。像這種情況,他們在遠處時已對達姆彈的所在之處了然於胸,也聽到了其撞擊竹籬笆的聲音,知道擊中的地方,而且對其掉落的地點也心中有數。所以,他們要是想老老實實地撿球,那要多老實安靜地撿都可以。根據萊布尼茨的定義:“空間是一種並存的秩序。”《伊呂波歌》(25)的假名無論何時都以同樣的順序出現。柳樹之下,必有泥鰍;蝙蝠之上,常伴彎月。至於牆根兒有球,也許不大相稱。然而,在每天把球投入人家的院子內的人眼中所映射的空間裏,確實已習慣了這個排列。本該是一目了然的事,卻要這般喧鬧,這正是向主人挑起戰爭的最終策略。
事已至此,即便主人再如何消極,也不得不應戰了。剛才還在客廳裏聽倫理課聽得笑眯眯的主人,此時已奮然起身,猛地飛奔出去。主人猛衝過去生擒一名敵兵。以主人來講,這可是幹得格外漂亮的一回。幹得漂亮是幹得漂亮,可一看,也隻是個十四五歲的小孩,要當胡子一大把的主人的敵人,還是有點兒不相稱的。不過,大概是主人覺得已經受夠了吧,硬是把那連連道歉的小孩拖到了簷廊前麵。
在此,有必要針對敵人的策略略微說明一下。敵人見了主人昨日氣勢洶洶的樣子,料想到了他今日也必定會親自出馬。那到時候萬一沒逃掉,被抓的是個大孩子的話事情就麻煩了。這樣還是派一二年級的小孩子去拾球,能把危險規避掉是再好不過的了。好,就算主人逮到了小孩子,喋喋不休地、反反複複地抱怨,也不會影響到“落雲館”的名聲,隻會成為主人的恥辱,為了這麼點兒事就沒個大人樣兒地跟小孩子斤斤計較。敵人的想法就是這樣的。以一般人的想法來說,這自然是恰當至極的。隻是,主人不是個一般人,敵人就是忘記把這件事算計進去了。主人要是有這種常識,昨天也就不會衝出去了。“衝昏頭腦”是能將普通人拉升到普通人以上的境界,給具有常識的人以非常識的東西。如若還能將女人、小孩、車夫、馬夫區分清楚,那其“衝昏頭腦”的程度就還不足以為傲。如若不像主人似的,具有將生擒來的不足為敵的一年級學生作為戰爭的人質的想法,那就不能跨入“衝昏頭腦”專家的行列。
可憐的是俘虜,他隻不過是遵照高年級學生的命令充當撿球小卒的角色而已,卻不幸地遭到缺乏常識的敵軍將領、“衝昏頭腦”的天才窮追猛趕,還沒來得及翻越籬笆便被拖住,現在被控製在院子正前方了。這麼一來,敵軍也不可能安閑地看著自己的夥伴受辱。他們爭先恐後地翻過四格籬笆,從木柵欄門胡亂闖進院子裏。人數約有一打,在主人的麵前排成一排。大多沒穿製服或背心。其中有個穿白襯衫的雙臂抱胸,袖子是挽起來的;也有個將洗褪色的棉法蘭絨衣要掉不掉地搭在背上。剛想感歎“哦哦哦!”,就又發現還有個身穿白色棉帆布衣服的,衣服還鑲著黑邊,胸前正中繡著的花體字也是黑色的,很是瀟灑。個個兒看上去都是以一當千的猛將。黝黑健壯、肌肉發達,簡直像在說:“吾等乃昨夜自丹波國笹山(26)而來。”讓這些人進中學等學校做學問,真是可惜了。甚至都令人不禁感到,絕對是讓他們做漁夫或船老大才對國家更有益吧。這些人像約好了似的,都光著腳把細腿褲(27)褲腳高高挽起,一副看起來要去幫忙救火的架勢。他們在主人麵前排開後,一言不發。主人也閉口不言。雙方互相怒視了一陣子,目光中露出幾分殺氣。
“你們是盜賊嗎?”主人氣勢洶洶地盤問,仿佛用後槽牙咬碎了的暴脾氣彈變成火焰直躥出鼻孔似的猛烈地扇動著鼻翼,顯得極為憤怒。越後(28)獅子的鼻子大概就是照著人類發怒時的樣子造出來的吧。否則,造不出那麼嚇人的東西。
“不,我們不是盜賊,我們是落雲館的學生!”
“說謊!落雲館的學生裏怎麼會有擅闖他人宅院的家夥?!”
“但是,您看,我們的確都戴著帶有學校校徽的帽子呀!”
“假的吧?你們是落雲館的學生的話,為什麼要亂闖進來?”
“因為球飛進來了。”
“為什麼要把球打進來?”
“一不留神,它就飛進來了呀。”
“太不像話了!”
“我們以後會注意的,所以這次就請饒了我們吧!”
“不知道打哪兒來的什麼家夥翻越籬笆擅闖入內,這事兒你覺得有這麼容易被饒恕嗎?”
“可我們是落雲館的學生這點是沒錯的呀。”
“落雲館的學生嗎,你是幾年級的?”
“三年級。”
“你確定?”
“是的。”
主人回頭朝裏麵喊:“喂,來人,來人哪!”
埼玉縣出身的女傭打開隔斷門,“哎”地應聲探出頭來。
“你去落雲館帶個人過來!”
“要帶誰過來?”
“誰都行,快去給我帶過來!”
女傭雖“哎”地答應了一聲,卻因院子前麵的景象太過怪異,出使的主旨也不明確,整個事件的發展又荒謬愚蠢,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隻是默默地笑著。主人可是認為自己這樣也是在打一場大仗,可是想大大地發揮一番“衝昏頭腦”的卓越能力。因此,他認為作為自己的傭人理應是站在自己這邊的。然而,女傭不僅沒有認真對待,還邊聽吩咐,邊笑嘻嘻的。主人禁不住越發“衝昏頭腦”。
“不是都跟你說了誰都行,叫個人過來嗎?不明白嗎?或者校長,或者幹事,或者教務主任什麼的,誰都行!”
“要帶那個校長先生嗎……”女傭隻曉得校長這個稱謂,其他都不曉得。
“校長、幹事、教務主任……誰都行!不是告訴你了嗎?還不明白嗎?!”
“那要是都不在的話,叫個勤雜工來也可以嗎?”
“說什麼傻話!勤雜工能懂什麼!”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女傭也明白不得不去了,便應了聲“好的”就出門了,隻是對出使的主旨依舊不得要領。主人正擔心女傭不會就隻叫個勤雜工什麼的來吧的時候,真沒想到,那位倫理學的老師從正門走了進來。主人待他泰然入座,便立刻開始了談判。
“方才這幫小子擅闖敝宅……”主人使用了與《忠臣藏》(29)相似的古風言辭,可最後又使用了有點兒嘲諷的結尾:“果真是貴校的學生嗎?”
倫理課老師也沒有顯出什麼特別吃驚的樣子,他平靜地挨個瞧了列隊於院子前麵的勇士們一遍,然後神色未變地將視線轉回到主人這邊,做了如下回答:
“是的,都是敝校的學生。我們為了不出這種事情,一直都有在給他們訓誡……真是讓人頭疼……為什麼你們要翻越籬笆呢?”
果然學生還是學生,他們麵對倫理老師的話無話可說,便一言不發,老老實實聚在院子一角,仿佛是羊群遭逢了大雪。
“球會飛進來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既然像我們這樣住在學校旁邊,那就肯定會時不時地有球飛進來。隻是……他們也太野蠻粗魯了吧。即便你要翻越籬笆進來,如若你是悄沒聲息地把球撿走,那也還有饒恕的餘地……”
“您所言甚是。我們會好好告誡學生的,可畢竟學生人數這麼多……你們今後必須注意了!如若球再飛進院子裏,你們必須從正門轉過來,問一聲以後再去撿球。聽見了嗎?……學校這麼大,總是在操心,真是沒辦法。話說回來,運動在教育上是必不可少的,所以實在沒法禁止這個棒球。隻是一允許了,又總是還會發生這種給您添麻煩的事情,還請您多多包涵了。不過,今後他們一定會從正門進來,跟您問一聲以後再撿球的。”
“好,既然您如此明事理,那事情就這樣吧。不管會投進來多少球都不妨事,隻要從正門進來知會一聲就可以。那,這個學生就交還給您了,請您帶他回去吧。哎呀,煩勞您特意前來,實在不好意思!”主人就像之前說的那樣,照舊說了一番虎頭蛇尾的話。倫理課老師帶著丹波的笹山勇士們從正門回落雲館去了。
爺所說的“大事件”便就此結束了。如若有人要嘲笑:“什麼,這也算大事件?”那就盡管笑吧。隻不過是對那些人來說,這算不上大事件罷了。爺描述的本來就是“主人的大事件”,而不是“那些人的大事件”。若是有人說主人“虎頭蛇尾”“強弩之末”什麼之類的壞話,那就希望他記得這本來就是主人的特色這一點。另外還希望他記住這一點,主人之所以能成為滑稽小說的素材,也正是靠他擁有的這種特色。如若說主人以十四五歲的孩子為對手是冒傻氣,爺也同意,他的確是傻瓜。因此,大町桂月逮住主人就說:“你至今還尚未脫去稚氣呢。”
爺已經敘述完了小事件,現在又講完了大事件,爺的打算是,接下來描寫一下大事件之後發生的餘波,然後就結束全篇。
也許有的讀者會認為爺寫的一切都是信口雌黃下的胡言亂語,可是,爺絕非那等草率魯莽之貓。爺的一字一句的背後皆含有宇宙間的一大哲理,這是毋庸置疑的事實。並且把那一字一句層層連接起來就會首尾相照,前後輝映。您若以為這文章是無聊的瑣事閑談而漫不經心地去讀,這文章就會驟然巨變,成了不易讀懂的佛法偈語,所以決不能做出躺著或伸著腿一目十行地去讀之類的無禮之舉。柳宗元每次讀韓愈的文章時都要先用玫瑰花水淨手,既然連這種事情都有,那爺希望您對爺我的文章也至少能自掏腰包買雜誌(30)來讀,切莫幹出湊合著跟朋友借書看那種沒規矩的事來。
接下來敘述的部分,雖然爺自己稱之為“餘波”,但是,若您以為“反正是餘波,一定很無聊,不讀也行吧”,那您就會後悔懊惱不已了。您一定得細細精讀到結尾才行。
大事件過後的第二天,爺想去稍微散散步,便出了大門。於是看到了站在對麵胡同拐角處的金田老板和鈴木藤十郎先生,二人一直站著交談。金田君是坐車回府的路上,鈴木君則是拜訪了金田家卻撲了個空便要歸家的途中,二人不期而遇。
近來,對爺來講金田府也變得平淡無奇了,所以爺也就極少向那邊去了,可這樣一見熟人的麵,便不由得有些懷念。也許久未見鈴木了,雖是在外頭,就讓爺有這個榮幸拜見一下他的尊顏吧。爺拿定了主意,便試著慢慢悠悠地朝二人站立之處蕩了過去,自然而然地兩人的談話傳入了爺的耳中。這可不能怪爺,要怪就怪他們要在這兒交談。金田君甚至派遣偵探去窺探主人的動靜,既是擁有這等良心的男人,自是不必擔心他會因爺偶然聆聽了他的談話而發怒。如若他朝我發怒,那我就會說:“你還尚未理解‘公平’二字的含意呢。”總之,爺是聽到了他們兩人的談話,並不是想聽而去聽到的,而是明明根本不想聽,那談話聲卻自個兒鑽進爺的耳朵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