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我是貓》(9)(2 / 3)

大日本女子裁縫最高等大學院

校長縫田針作

九拜叩上

主人冷淡地將這封鄭重的書信揉成一團,“啪”地丟進了廢紙簍裏。針作先生好不容易地九拜叩上與臥薪嚐膽,對事情沒有任何幫助,可憐哪。

主人開始處理第三封信。這第三封信綻放著極為獨特的光彩。信封是紅白相間的橫條紋,像賣棒棒糖的招牌般華麗,正當中用八分體(10)大筆特書:“珍野苦沙彌先生帳下。”書信中會不會出現個“多多樣”(11)?這雖不好說,但表麵看來,確實十分華麗。

若由我來律天地,我便可一口飲盡西江(12)水;若由天地來律我,則我不過是陌上一粒微塵。須問:天地與我有何幹?……第一個吃海參的人,應敬其膽量;第一個吃河豚的人,應敬其勇氣。食海參者,如同親鸞(13)再世;吃河豚者,恰似日蓮(14)化身。至於苦沙彌之流,隻知葫蘆幹釀醋醬。吃點兒葫蘆幹醋醬便能為天下名流者,吾迄今尚未曾見也。

親朋密友會出賣你,父母在你麵前會藏私,愛人也會棄你而去。富貴原本不可靠,爵位俸祿也能一朝失卻。你頭腦中秘藏的學識也有發黴的時候。你又將何以恃仗?在天地之間有何可憑仗?神嗎?

神,隻不過是人類痛苦絕望之下捏造出的泥胎,隻是人類的臭屎橛兒凝結成的臭糞堆而已。靠著不可依仗的東西求心安。嗟乎,醉漢隨意胡唚的胡言亂語,蹣跚步向墳墓。油盡燈自滅,業(15)盡又會剩下什麼呢?苦沙彌先生!且請飲清茶一杯……

不把他人當人,就無所畏懼。不把他人看成人的人,氣憤於這個不把我當成我的社會,那結果將會如何呢?權貴顯達之士不把人當人,隻在別人眼裏沒有他時才怫然變色。隨便他變不變色吧,混賬東西……

當我把人當成人,而他卻不把我當人時,鳴不平者便爆發式地從天而降。此爆發行動便被命名為革命。革命並非鳴不平者所為,實乃應權貴榮達之士喜好而生也。

朝鮮多人參,先生何故不用?

天道公平再頓首於巢鴨

針作先生拜了“九拜”,這人卻僅僅是“再頓首”。隻因不是募捐書,那態度便狂狷酷炫一舉免了七拜。這封信雖不是募捐書,讀起來卻異常艱澀難懂,不管向哪家雜誌投稿,都有充分的理由不被采用,所以我覺得頭腦出了名不通透的主人定會將其撕得粉碎。卻不料,主人竟會翻來覆去地讀了又讀。也許他認為這種書信裏有什麼深刻的含義,所以決心要追根究底弄清楚其中的含義吧。說起來,天地之間未知之事太多太多,沒被賦予意義的卻一件也沒有。不管是多麼晦澀難解的文章,隻要想解釋,就能輕易解釋。說人傻也好,說人聰明也行,都是簡單就能說清楚的。不僅如此,就算想說明“人是狗”“人是豬”,那個命題也並不太難。要把山說成是窪地也行,說宇宙是狹小的也無礙。說烏鴉是白的,把小町(16)說成醜婦,把苦沙彌先生說成君子,也都未必講不通。所以,即便是這樣一封毫無意義的信,隻要想辦法給它套上些理論解釋,那也能給它找出點兒意義來。特別是像主人這種對自己不懂的英文能胡編亂造硬解釋的,那就更愛牽強附會了。學生問:“明明天氣糟糕,為什麼還要說‘good morning’?”這一問題讓主人連續思考了七天。又被學生問:“哥倫布用日文怎麼說?”主人又耗費了三天三夜的工夫冥思苦想。對主人這種人來說,吃點兒葫蘆幹甜醋醬他便自詡為天下名士,吃了朝鮮人參便以為要鬧革命,他要想點兒含義出來做解釋,那自然是隨時隨地輕而易舉的。

過了一會兒,主人就像解釋“古德毛寧”之類的問題一樣,似乎也領會了這些難懂的詞句中的含義,大加讚賞道:“意義相當深遠呀。這定是位對哲理有相當研究的人士。真是高明的見地!”從這一席話便能看出主人是何等愚蠢了。不過,如果反過來想,倒也不算全錯,還有點兒對的地方。主人有個毛病,他喜歡讚譽那些不著邊際卻又不懂的事物。這毛病也不見得隻有主人有。搞不懂的地方必定潛伏著不可輕忽的東西,莫測之處總能引發人的崇高之感。正因如此,俗人總喜歡不懂裝懂地四處吹噓,而學者卻把懂了的事情講得叫人聽不懂。大學課程也是如此,講授未知事物的大受好評,講解已知事理的卻不受歡迎,由此便清晰可知了。

主人對於這封信的敬服,也並不是因為他明白了信中的意義,而是因為始終琢磨不透對方的主旨何在。是因為信中忽然冒出來的海參,又或是忽然冒出來的臭屎橛兒。所以,主人尊敬這封書信的唯一理由,就如同道家尊敬《道德經》、儒家尊敬《易經》、禪宗尊敬《臨濟錄》一般,是因為基本上沒看懂。但是,完全沒看懂,他又覺得不服氣,於是便胡亂添些注釋,做出一副看明白了的樣子。不懂裝懂再加些許敬意,自古以來就是一件皆大歡喜的事兒。主人恭敬地將八分體的名家手筆卷了起來,放在桌上,抄起手來陷入了冥想沉思中。

“有人嗎?有人嗎?”正在此時,大門處傳來請求入見者高聲叫門的聲音。聲音像是迷亭,卻又不符合迷亭不請自入的風格,不停地叫門。主人在書房裏早就聽見了叫門聲,卻依舊抄著手一動不動。大約是認為出門迎客不該是他這個主人的工作吧,所以他從不曾在書房裏應門寒暄過。女傭剛才出門去買肥皂了,女主人正在上廁所。於是,適合出去應門的就隻剩下我了,可我也不願意出去。於是,客人便從脫鞋的地方跳上敷台(17),拉開屋門,大搖大擺地進來了。主人有主人的一定之規,客人也自有客人的應對。我感覺客人是奔客廳方向去了,聽到客廳的隔扇門被又開又關地來回拉了兩三回,然後再奔著書房的方向而來。

“喂,你是開玩笑嗎?幹什麼呢?有客人來啦!”

“喲!是你呀!”

“什麼‘喲,是你呀’!你既在家,好歹也該應一聲呀!簡直像到了沒人的空宅子似的。”

“啊,因為我一直在思考。”

“就算是在思考,說聲‘請進’,總還是可以的吧?”

“倒也不是不能說。”

“你真是一點兒沒變,還是那麼沉得住氣!”

“前些日子開始,我正專心於修養精神呢。”

“我很好奇呀!修養精神就不能答話,這樣的日子裏上門的客人可要遭罪了呢!你那麼沉得住氣,客人可受不了。其實,來的不隻我一個,還給你帶來了貴客呢!你出去見見吧!”

“你帶誰來啦?”

“別管是誰,你出去見一見!人家說一定要見你。”

“誰呀?”

“別管是誰了,快站起來!”

主人依舊抄著手,突然站起身來道:“你又想捉弄人吧?”

他漫不經心地走過簷廊,進了客廳,便見六尺壁龕的正麵主位上肅然端坐著一位老人。主人不由得放下兩隻手,一屁股坐在了隔扇旁。這麼一來,他便和老人一樣麵西而坐,雙方都不便見禮寒暄了。而過去的老派人都是很講究繁文縟節的。

“哦,您那邊兒請坐!”老人指著壁龕催促主人。主人在兩三年前認為在客廳裏隨便坐哪兒都一樣,可後來聽別人講解了有關壁龕的知識,他才明白壁龕原來是由上座演變而來的,是上司貴客的專座。自那以後,他就決不再靠近壁龕一帶了。特別是見到一位素未謀麵的長者威嚴地坐在那裏,他就更不敢往上座上坐了,就連客套寒暄都不會了。隻鞠躬行了個禮,便重複著對方的話,道:

“哦,您那邊兒請坐!”

“哎呀,那就不便說話了。還是您那邊兒請。”

“不,那麼……還是您那邊兒請……”主人含含糊糊地學對方說著客氣話。

“您太客氣了。您這樣客氣,倒要叫我惶恐不安了。還請您別客氣。噢,您請……”

“您如此客氣……實在惶恐……惶恐不安……還是您請。”主人滿臉通紅,嘴裏咕咕噥噥地說。精神修養看來並沒什麼效果。

迷亭君站在隔扇後麵笑著瞧熱鬧,估量著差不多是時候了,才從後麵推了一下主人的屁股,道:“喂,你往前邊兒去!你靠著隔扇這麼緊,我都沒地方坐啦。別客氣,你到前邊兒去吧!”說著,便硬擠過來。主人無奈,隻得往前挪了挪。

“苦沙彌君,這位就是我常對你提起的靜岡的伯父。伯父!這就是苦沙彌君。”

“啊,初次得見!聽聞迷亭常來府上打擾。老朽有心早想登門拜訪,以便當麵聆聽高見。恰好今日路過府上附近,便特來拜會,當麵致謝。今後尚請諸多關照。”一口舊式的開場白說得十分流暢。

主人是個交際不廣、拙嘴笨舌的人,又沒見過這樣作風老派的老人,一開始就有點兒怯場了。他正無措時,又聽老人滔滔不絕地一套寒暄,頓時將什麼朝鮮人參、棒棒糖招牌的信封盡數忘得精光,隻迫不得已做些古怪的回答。

“我也……我也……我本應登門拜訪……請多多關照……”說完,他從榻榻米上微微抬起頭來,卻見老人依舊拜伏在地上,他嚇了一跳,又慌忙誠惶誠恐地拜伏下去。

老人數著呼吸,在恰當的時機抬起頭來,道:“寒舍原本也在此地,久居天子腳下。江戶幕府倒台的時候遷居靜岡的,其後,便幾乎不曾來過。此番故地重遊,簡直要辨不清方向啦。若非有迷亭相伴,定然是辦不成事的。真可謂‘滄海桑田’啊!自德川將軍受封采邑以來,曆三百餘載,就連那樣的將軍府……”話說到這裏,迷亭先生便不耐煩了:“伯父,將軍家也許確實值得感激,但明治時代也不賴嘛。過去就沒有什麼紅十字會之類的吧?”

“那是沒有。根本沒有什麼紅十字會。特別是得以拜謁皇族天顏這件事,若非明治盛世,是絕對不可能的。老朽幸得長壽,才能以這副樣貌也出席了今日的大會,並得聞親王殿下的玉音,吾已死而無憾啦。”

“好啦,就您闊別多年後這趟東京遊,也夠福氣啦。苦沙彌兄!我伯父啊,是因為這次的紅十字會全體大會,才特意從靜岡來東京的。今天我陪他一起去了上野,現在是剛剛回來。所以,他還穿著我前些天在白木裁縫鋪定做的大禮服呢!”迷亭提醒主人注意道。

主人一看,老人果然是穿著大禮服的。隻是這大禮服穿在身上,卻一點兒也不合身。袖子太長,領口大敞,背上開了一道溝,腋下向上吊著。就算是樣式再怎麼不好,費盡心機也難做出這麼邋遢的。而且白襯衫和白襯領還是分家的,一仰頭就從空當裏露出喉結來。關鍵是,那黑領結到底是打在襯領上的,還是打在襯衫上的,就叫人分不清了。

大禮服尚能將就忍一忍,可那個白發紮就的小髻,就可謂一大奇觀了。那把傳說中的鐵扇又怎麼樣呢?我凝神看去,原來正緊貼在老人的膝旁放著。

主人此時終於清醒過來恢複常態了,便將精神修養的心得應用在了老人的服裝上,不由小小吃了一驚。他原本不太信迷亭說的話,以為再不濟老人也總不至於像迷亭說的那麼不像樣,但此番見麵一看,才知實際卻比說的更不像樣。如果自己的麻子能成為曆史研究材料的話,那麼老人的小髻和鐵扇就具有更大的價值了。主人本想問問鐵扇子的來曆,可又不好刨根問底,可談話冷場的話又怕失了禮數,於是就問了個極平常的問題:“去了很多人吧?”

“哎呀,非常多的人呀!而且那些人還都緊盯著我看……現在的人真是越來越好奇了。從前可不是這樣的……”

“是啊,從前可不這樣呀。”主人像個老者似的說道。他倒並非是不懂裝懂,隻看作是昏頭昏腦中隨口冒出的那麼一句也就罷了。

“而且,大家都愛盯住我這把兜割(18)瞧。”

“那把鐵扇很重吧?”

“苦沙彌君,你拿一下試試。可是相當重的哦。伯父!您讓他試試!”

老人拿起看似很重的鐵扇遞給主人:“不好意思,您受累!”

仿佛在京都黑穀神社參拜的人接過蓮生大師(19)當年用過的太刀似的,苦沙彌先生恭恭敬敬地接過鐵扇,在手中拿了一會兒,道:“果然。”便還給了老人。

“大家都‘鐵扇、鐵扇’地叫,其實這叫‘兜割’,和鐵扇完全不是一種的東西……”

“哦?那是做什麼用的?”

“是劈砍盔甲……趁敵人眼目眩暈之際,克敵製勝的武器。據說是從楠木正成(20)時代開始,一直沿用至今……”

“伯父,這就是楠木正成用過的兜割嗎?”

“不是,不知是什麼人的。年代久遠,也許是建武時期(21)的東西吧。”

“雖說也許是建武時期的東西,可寒月君就倒黴啦!苦沙彌兄,我們今天回來時恰好路過大學,機緣巧合,就順道去了理學部參觀物理實驗室。因這把兜割是鐵製的,結果導致實驗室裏的磁力裝置全部亂了套,引發了大混亂。”

“不對,絕不可能發生那種事呀!這是建武時期的鐵,品質絕佳,不可能有此風險!”

“品質多麼好的鐵也不行呀。剛才寒月君就是這麼說的,沒辦法。”

“你說的寒月,就是那個磨玻璃球的人嗎?年紀輕輕的可真慘!他總該幹點什麼正經事兒吧。”

“慘!他那也算‘研究’呀!那個玻璃球要是磨成功了,也能成為了不起的學者呢。”

“要是磨個玻璃球就能成為了不起的學者,那誰都能行了。我也行呀。玻璃店老板就更沒問題啦。做那種活兒的,在中土叫作‘玉石匠’,乃是身份極其卑賤之人。”老者說著看向主人,暗暗期待主人讚同他的說法。

“原來是這樣啊!”主人恭敬地附和。

“如今之世的一切學問皆是形而下的學問,看似不錯,然關鍵時刻,卻全不中用。過去可不是這樣的,武士們幹的都是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營生,為了在緊要關頭能夠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所以平常就要致力於修心。您大約也知道,這可絕不是磨球搓針之類容易辦到的雕蟲小技啊!”

“的確如此!”主人依舊恭謹有加地說。

“伯父,所謂的修心,就是不要磨球,隻抄著手打坐吧?”

“你這想法可真叫人頭疼!修煉絕非易事。孟子有言道:‘求放心’(22)。邵康節(23)則說過:‘心要放。’還有佛家的中峰法師告誡眾生曰:‘具不退轉。’(24)這些都不是輕易就能懂的。”

“反正我是無法理解呀。那到底要怎麼辦才好呢?”

“你讀過澤庵禪師的《不動智神妙錄》嗎?”

“沒有,聽都沒聽說過。”

“心之置所,言心置何處。心置敵身之動,則心為敵身之動所取。心置敵刀劍,則心為敵刀劍所取。心置我刀劍,則心為我刀劍所取。心置思不被砍殺之所,則心為思不被砍殺之所而取。心置對人戒備,則心為對人戒備所取。蓋言之,心無置所。”(25)

“一點兒沒忘,全背下來啦!伯父的記性真好呀!這麼老長,苦沙彌兄,你聽懂了嗎?”

“的確如此。”主人又是一句“的確如此”混過去了。

“喂,你說,是不是這樣呀?心之置所,言心置何處。心置敵身之動,則心為敵身之動所取。心置敵刀劍……”

“伯父,苦沙彌君對這事兒可是很有心得的哦!他最近常在書房裏修養精神呢!已到了有客來都不出迎的境界,把心拋卻了,所以,一身輕鬆呀!”

“啊!這可是可佩可嘉之事呀……你也應一起修煉才好啊!”

“嘿嘿嘿嘿,我可沒那個閑工夫呀。伯父,您自己清閑,所以覺得別人也都在玩樂吧?”

“你實際上不就是在玩嗎?”

“可我是‘閑中有忙’呀!”

“對了,像你這樣粗枝大葉的,就必須修心才行。成語說的是‘忙裏偷閑’,沒聽說過還有‘閑中有忙’的。是吧,苦沙彌先生?”

“是啊,未曾聽說過。”

“哈哈哈哈,你們這樣我可招架不住了。我說伯父,怎麼樣?我們去吃久違了的東京鰻魚吧,再請你喝幾杯竹葉青。從這裏坐電車,一會兒就到。”

“吃鰻魚倒是個好主意,不過我今天還約了杉(san)原見麵,就不奉陪了。”

“啊!是杉(shan)原嗎?那老爺子還結實著呢吧?”

“不是杉(shan)原,是杉(san)原呀。你總是讀錯,真叫人頭疼。叫錯別人的姓名是非常失禮的。以後要多注意啦!”

“可是,明明寫的是杉(shan)原呀?”

“寫的是杉(shan)原,可讀的時候要讀成杉(san)原。”

“真夠怪的。”

“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名目的諧音叫法,古來有之嘛。蚯蚓的日本讀音是‘咪咪茲’,和‘看不見’是同音。就和蛤蟆讀作‘卡誒路’,和‘翻過來’是諧音一樣。”

“欸!還真是沒想到呀!”

“蛤蟆一被打死,就會翻過肚皮來仰麵朝天,於是翻過來的諧音就成了癩蛤蟆的名稱。把籬笆叫成籬耙,把菜莖叫成菜稈,也都是一回事。把杉(san)原叫成杉(shan)原,那是鄉下人的叫法。不注意的話,可是要被人笑話的。”

“那,您現在是要去見杉(san)原嗎?真麻煩。”

“怎麼啦?你要是不願意去也沒關係,我一個人去好了。”

“你一個人能去嗎?”

“走著去比較困難。給我叫個車,從這兒坐車去吧!”

主人遵命,立刻吩咐女傭跑去車夫家。老人囉囉唆唆一番寒暄話別,在小髻上戴上圓頂硬禮帽走了。把迷亭留下了。

“他就是你伯父嗎?”

“是我伯父呀!”

“果然如此。”主人又在棉坐墊上坐下,抄著兩手陷入了沉思。

“哈哈哈,是個豪傑吧?我也以有這樣一位伯父感到榮幸呀。不論帶到哪兒去,他都那麼有風度。嚇你一跳吧?”迷亭覺得能讓主人吃一驚,感到十分高興。

“什麼呀?我並沒有被嚇著。”

“這你都沒被嚇著?夠膽量。”

“不過,那位伯父在某些方麵相當了不起呀。比如主張精神修養什麼的,甚是值得敬佩。”

“值得敬佩嗎?你如果現在也是六十歲的話,大概也和我那位伯父差不多吧,一樣落後於時代。好好注意吧!要是輪到你成了落伍的,那可就太難看了。”

“你總擔心落後於時代。然而根據時間和場合的不同,有時落後於時代反而更顯得了不起呢!首先就來說說學問這東西,總是不斷向前探索,永無止境。總之是不會有滿足的時候。可東方學派的學問看起來雖消極,卻餘韻悠長,值得細品。因其講求精神修養之故。”主人照搬了前陣子從哲學家那裏聽來的話,當成自己的學說陳述了一遍。

“了不得了!你的說法怎麼好像跟八木獨仙的說法一樣呢。”

聽到八木獨仙這個名字,主人不由得嚇了一跳。實際上,前些日子來拜訪臥龍窟說服主人後飄然離去的那位哲學家,可不正是這位八木獨仙嗎?主人適才像煞有介事發表的那一番議論,正是從八木獨仙處現學現賣得來的。迷亭以為主人不知道那位先生,便在間不容發之際道出了這位先生的名頭。如此一來,便暗挫了主人臨時喬裝的假象。

“你聽過獨仙的理論嗎?”主人心慌意亂地探問。

“你還問聽沒聽過?他的理論自十年前在學校開始至今,從來就沒有變過。”

“真理是不會輕易改變的,也許正因為它不變,才更可信呢!”

“哦,就是因為有人給他捧場,獨仙才能屹立不倒啊!首先,是八木這個姓氏就很不錯。那胡子完全就是山羊胡。而且,從住學生宿舍的時候開始,那胡子就長得那麼恰到好處了。獨仙這名字也夠新穎夠特別。從前,他到我那兒投宿的時候,就會照例講一些消極的精神修養的理論。他老是沒完沒了地重複相同的內容,我就說他:‘你是不是該睡覺了呀?’人老兄卻輕鬆地回答:‘不,我不困!’照舊聊他的消極論,真是煩死我了。沒轍了,我隻好央告他說:‘沒辦法!你不困,可我快困死了。怎麼樣,你也睡吧!’總算求著他睡下了,結果那天晚上老鼠跑出來咬了獨仙君的鼻頭,大半夜的又鬧騰了一場。這位老兄嘴上說得漂亮,什麼大徹大悟,可實際上照樣怕死,他非常擔心,責怪我說:‘鼠疫病毒要是傳遍全身可就糟啦!你快幫幫我呀!’搞得我十分為難。後來,實在沒辦法了,我就去廚房在紙片上粘了些飯粒來糊弄他。”

“怎麼糊弄的?”

“我說:‘這是進口的膏藥,是最近德國的一位名醫發明的。被印度人的毒蛇咬了,貼上這膏藥立刻便見效。你貼上這膏藥吧,肯定不會有事的。’”

“你從那時起,便深得糊弄人的個中妙處了吧?”

“……於是乎,獨仙君那個老實人便完全相信了我說的話,安心地呼呼大睡了。第二天我起床一看,膏藥下邊吊著些線頭似的東西,原來是把他那山羊胡子給粘上了,真是太好笑啦!”

“不過,跟那時候相比,他現在可長進多了。”

“你最近見過他嗎?”

“一個星期以前剛來過,跟我聊了很久才走的。”

“怪不得!我還奇怪你怎麼賣弄起獨仙的消極論來了呢!”

“說實話,當時給我的觸動非常大,所以我現在也立誌要發奮修身養性了呢。”

“發奮自然是好事兒。隻別太把別人的話當真,小心吃虧上當啊。反正你就是個別人說什麼你就信什麼的人,這可不行。獨仙不過是嘴上說得漂亮罷了,要真遇到事兒,他和你我是一樣的。你還記得九年前的大地震(26)吧?那時候從宿舍二樓跳下去摔傷的,就隻有獨仙一個人呀。”

“對那事兒,他本人不是很有一套說辭嗎?”

“是呀!要叫他自己說,他跳下去還是件可喜可賀的事呢。說什麼:‘禪機玄妙呀!千鈞一發之際、電光石火之間,我能夠做出迅速驚人的反應。其他人一聽說地震都驚慌失措,隻有我當機立斷從二樓窗戶跳了下去,凸現了修煉的功效。真乃可喜可賀……’他一瘸一拐地說著,還挺高興。真是個嘴硬的家夥!總之,那些嚷嚷什麼禪呀、佛呀的人,才是最古怪的一群家夥。”

“是嗎?”苦沙彌先生有點兒泄氣地道。

“他前些日子來的時候,定是對你講了些類似禪宗和尚們常說的夢話吧?”

“嗯,他就跟我說了‘電光影裏斬春風’這樣一句詩,然後就走人了。”

“那個‘電光’呀,十年前開始就是他唬人的拿手好戲了,真是可笑。你要一問無覺禪師的‘電光’,整個宿舍裏簡直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且,他老兄一著急就常常把‘電光影裏’錯念成了‘春風影裏斬電光’,真是太有趣了!你下次不妨試試,單等他若無其事講述時,你就從各個方麵找理由進行反駁。這樣,他立刻就會顛三倒四胡說八道起來。”

“碰上你這樣愛胡鬧的,誰也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