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我是貓》(10)(1 / 3)

《源氏物語》reference_book_ids\":[7202540470596013116,7262612789171063860,7050043210055289863]}]},\"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十

“欸,已經七點啦!”女主人隔著隔扇喚道。主人不知是醒了,還是正在酣睡,他背著臉也不答話。不回話是這人的習性,隻有不得不開口的時候,他才會“嗯”上一聲。就連這一聲“嗯”,也是輕易不出口的。人如果懶得連答話也嫌煩,就總覺得別有一番情趣,隻是這種人並不招女人喜歡。現在,就連一起生活多年的妻子對他都不大敬重,至於其他人,說是“可想而知”也不為過吧。見棄於親兄弟者,又怎可能得到傾城美人的憐愛?主人是連自家妻子都不待見的,自然更入不了世上一般淑女們的青眼。我原本沒必要借此時機故意爆料主人不受異性青睞的事兒。然其本人的想法卻意外地走偏了,硬是編派理由,說自己之所以不招妻子待見,全是上了年紀的緣故,由於他這糊塗的根源,我出於幫他清醒的熱心,所以才在此略提上一提。

女主人在指定的時間提醒主人時間已經到了,可主人不僅無視了妻子的提醒,還背著臉連“嗯”一聲也沒有。女主人斷定即便有錯也在丈夫而非自己,便露出一副“遲到了也與我無關”的神情,扛著掃帚和撣子往書房去了。

不多時,書房中便響起了啪嗒啪嗒胡亂拍打的聲音,表示慣常的打掃工作開始了。打掃的目的究竟是為了運動,還是為了遊戲呢?這與不負責打掃的我無關,我隻需假作不知就行了。不過,像女主人這種打掃方法,卻不得不說是毫無意義的。為什麼說它是毫無意義的呢?因為她隻是單純地為了打掃而打掃。撣子在隔扇上大略地一拂而過,掃帚在榻榻米上大體上一劃拉,這就算打掃完畢。至於掃除的原因及結果,她是不擔絲毫責任的。因此之故,幹淨的地方每天都很幹淨,堆著垃圾和積滿灰塵的地方照舊垃圾成山、塵埃遍布。古時有個典故叫“告朔之餼羊”(1),說的就是敷衍總比什麼都不做要好些。不過,即便是打掃,也並非是為了主人才打掃的,偏偏還每日不辭勞苦地堅持打掃一番,這正是女主人了不起的地方。妻子與掃除,作為多年的習慣,已經形成了固定的聯想模式,二者牢牢地結合在一起。至於打掃的實際效果,便如同女主人尚未出生之前一樣,又像笤帚和撣子還沒發明的往昔一樣,絲毫不見成效。想來這兩者的關係,就如形式邏輯學命題中的名詞一樣,不管內容如何,便被結合在一起了。

我和主人不一樣,生來就愛起早。此時,早已是腹內空空受不住了。怎奈家中的人尚未用膳,就憑一隻貓的身份,無論如何我也是不可能得到早飯的,這正是貓的可悲之處。一想到熱氣騰騰的湯汁說不定正從我的餐具鮑魚殼裏散發出濃香呢,就坐立難安。明知是虛幻無望之事,卻還要心存僥幸,此時隻將那丁點兒僥幸在心中想想便罷,沉著不妄動方為上策,但我卻做不到這一點,非要親身實踐試試,看心中的願望是否與實際情形相符。即便這嚐試注定要失望,最終的失望也應該來自自我實踐後的認知。我餓得實在受不了了,便爬進了廚房。先向灶台後麵陰影裏的鮑魚殼裏瞄了一眼,果然不出所料,依舊是昨日傍晚吃幹舔淨的樣子,在從天窗漏進來的初秋陽光下靜靜地閃著奇異的光彩。

女傭已將剛煮好的飯倒進了飯桶中,現正在炭爐上的鍋裏攪拌。飯鍋周圍溢出的米湯流成幾條被粘住烤幹了,像粘上了吉野紙。既是飯和湯都做好了,我覺得也該可以給我東西吃了。這種時候就沒必要瞎客氣了,就算不能如願以償,反正也沒什麼虧吃,便決定催她快給我備上早飯。我再怎麼是個吃閑飯的,也一樣會餓。想到這裏,我便嬌聲嬌氣地喵喵叫起來,叫得如嗔似怨、如泣如訴。女傭卻一副完全無視的樣子。她生來就是強脾氣,我早就知道她不通人情了,但還是婉轉嬌啼,想喚起她的同情,這可是爺的拿手本事。這回,我又試著喵嗚——喵嗚——地叫,帶上了幾分悲壯之音,自信這叫聲連天涯遊子聽了也要被勾得肝腸寸斷。女傭卻恬然處之,全不理睬。這女人莫不是個聾人吧?可聾人也幹不了女傭活兒啊,也許她隻是單單聽不見貓叫聲吧。世上有一種人是色盲,其本人自覺視力良好,但叫醫生一說便成了殘廢。而這位女傭,大約就是聲盲吧?聲盲當然也屬殘廢之列。明明是個殘廢,還那麼傲慢不可一世。夜裏不管我多麼尿急求她開門,她都是絕不給開的。偶爾也放我出去過,卻又再不放我進來。即便是夏日,那夜露也傷人,更遑論秋霜了。在那屋簷下蹲一宿,等待日出,是何等淒苦啊!簡直不敢想象。前些日子,我吃了個閉門羹,甚至遭到了野狗的襲擊,危急時刻,幸而爬上了一家倉房的屋頂,在那裏哆嗦了一整夜。這一切都是女傭的不通人情造成的不幸。麵對這麼個女人,就算哭給她聽,她應該也會無動於衷沒反應吧?不過,餓則抱佛腳,窮則盜,愛則寫情信,世間之事莫不如此,逼迫到極致,什麼事情都可能做出來。

“喵——嗷——嗚——喵——嗷——嗚——!”叫到第三遍時,為了喚起女傭的注意,我特意試著用了複雜的叫法。我確信自己的叫聲美妙可媲美貝多芬的交響樂,但似乎對女傭沒有產生絲毫影響。她突然跪下,掀起一塊活動地板,從裏麵拿出一根剛好四寸長的生炭來,然後在炭爐角上哢嚓哢嚓將那長家夥敲成了三截,周圍被碎炭屑弄得黑乎乎一片,似乎還有些許碎屑飛進了湯裏。女傭不是個拘泥於這等小事兒的女人,直接將三段炭從鍋屁股後麵扔進了炭爐中,反正就是對我的交響樂充耳不聞。沒奈何,我打算悄悄回餐室去。路過浴室的時候,三個女孩正在裏麵洗臉,非常熱鬧。

說是洗臉,上麵兩個大的是幼兒園的學生,排行第三的小囡囡還是個隻會跟在姐姐屁股後麵打轉的小不點兒,所以她們根本不會正確地洗臉和靈巧地化妝。最小的竟從水桶裏拖出濕抹布在臉上來回亂抹。用抹布洗臉肯定是不會舒服的,可對一個每當地震搖晃時就大叫:“好好玩呀”的孩子來說,用抹布洗臉這種小事兒也就不足為奇了。也許她比八木獨仙看得還要更通透呢。長女不愧是長女,她擔負起了姐姐的責任,嘩啦啦洗漱完畢,倒掉了漱口杯裏的水:“小寶!這是抹布呀!”她劈手奪下了抹布。

小寶也是個極其自負的孩子,不會輕易就聽姐姐的話。“不要——啊!巴不!”一邊說,一邊搶回了那條抹布。這“巴不”到底是什麼意思,是什麼語種,誰都不知道。隻知道是這個小家夥發脾氣時經常說的話。

抹布此時在姐姐和小家夥之間左右來回拉扯,水從正中間含水的部位滴滴答答流下來,毫不留情地滴落在小家夥的腳丫上。若隻是濕了腳還好,連膝蓋也濕漉漉的了。小家夥身上穿的是件元祿(2)衫子。您要問她什麼是元祿,聽來聽去才慢慢弄明白,原來但凡帶有中型圖形花樣的衣服,都被她叫作元祿,也不知道是誰教給她的。

“小寶!元祿都濕了,別鬧啦!嗯?”姐姐還會說俏皮話。可這位博學的姐姐最近卻常把“元祿”和“雙六”(3)說混了。

由“元祿”我聯想起一件事來,順便囉唆幾句。這孩子經常說錯詞兒,有時說錯的話叫人哭笑不得。例如,“著火啦,蘑菇(火星)(4)飛來啦!”“到禦茶醬湯(禦茶水)(5)女子學校去上學!”把惠比壽(6)和廚房弄混。還有一次說:“我可不是桔梗店的孩子。”細細盤問後才明白,原來是把“桔梗店”和“陋巷裏的出租屋”搞混了。主人每回聽到孩子說錯話都會發笑,可他自己到學校去教英語時,可能會把比這更荒唐的錯誤認真地教給學生們呢!

小寶並不叫自己做小寶,她總自稱為寶寶。發現元祿衫濕了,便哭叫起來:“元綠娘(元祿涼)!”

元祿又濕又冷,那可不得了!女傭急忙從廚房裏跑出來,拿起抹布給她擦拭衣服。

在這場混亂中比較安靜的是二姑娘澄子。澄子小姐轉過身去,打開從架上滾下來的香粉瓶,不停地塗塗抹抹化妝。她先用伸進瓶裏的手指在鼻子上一抹,便出現了一條白色的豎道,使鼻子的部位格外明顯。接著蘸有白粉的手指抹上了臉頰,將白色帶到那裏,臉蛋上也出現了一團白。剛化好這麼點兒地方,碰巧女傭進來給小寶擦衣服,順手連澄子的臉也給擦了。澄子看起來便有些不滿了。

我從旁觀看了這番情景,便從餐室溜到主人的臥室,打算悄悄看看主人起床沒有,卻到處尋不見他的腦袋,隻看見被子下伸出的一隻腳背厚約十文半(7)的大腳丫子。他大概是怕頭露在外麵被叫起床的打擾,所以才把頭縮進被子裏,真像個縮頭烏龜。正在此時,已打掃完書房的妻子又扛著笤帚和撣子過來了,和之前一樣,在隔扇門處喊:“還沒起來嗎?”

她站了一會兒,盯著那個腦袋縮得看不見的被窩,這次依舊沒有回應。妻子兩步跨進門來,把掃帚咚地往地上一戳,“你還不起來?喂!”喊完,又再次等主人的回應。

主人這時其實早已醒了。正因為是醒著的,為了防備妻子的襲擊,他才事先把頭縮進了被窩裏固守陣地。他覺得隻要不探出頭來,就能躲過去,仰仗著這種可笑的想法還打算繼續睡,妻子卻絕不肯放過他。第一次妻子喊他起床的聲音還在門檻處,他覺得起碼隔著六尺遠,感覺還比較安心。當妻子咚的一聲把掃帚往地上一戳時,距離就已經逼近在三尺左右了,把他嚇了一跳。不僅如此,特別是第二次問他“你還不起來嗎”,這次的聲音傳進被窩裏來,不論是距離還是音量,氣勢都較前一次翻了倍。他才知道自己的躲避已經到頭了,小聲地“嗯”了一聲。

“你不是說九點以前要出門嗎?再不快起來,可就趕不及了。”

“你不說,我現在也要起來啦。”

回答的聲音從蓋在身上的棉睡衣的袖口裏傳出來,真乃奇觀。妻子常被他這一手蒙騙,原本放心地以為他會起床,哪知一轉眼他便又酣然入睡了。所以,妻子覺得不能疏忽大意,便又催促他:“喂!快起來吧!”

明明已經說過馬上就起來了,還要被“快起來!快起來”地嗬斥,心情自然是非常不爽的。尤其是像主人這樣任性的人,就更覺得不爽了。下一刻就見主人一把掀掉了蒙在頭上的被子,兩隻眼睛瞪得老大吼道:“嚷什麼嚷呀?我都說了要起床,自然會起來的!”

“你嘴上說起床,可不還是沒起嗎?”

“誰說的,我什麼時候說過這樣的謊?”

“你哪一次不是在說謊?”

“胡說!”

“還不知道是誰在胡說呢!”咚的一聲,妻子把掃帚一戳,站在主人枕邊的姿態還真是威風凜凜。

正在此時,後鄰車夫家的孩子小八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隻要主人一發火兒,小八就必定大哭,這是車夫家的老板娘對小八下的令。每回主人發火兒,小八就大哭,也許因此她能從金田老板處得到點兒賞錢,隻是小八就不大好受了。有這麼個當媽的,這孩子肯定是要從早哭到晚了。如果主人能察覺到後鄰家的情形,稍微克製一下怒氣,小八的命也許還能活得再長久些。可不管金田先生的委托是怎樣的,車夫老婆竟幹出這種蠢事來,由此可以斷定,她比天道公平還要瘋狂得多。

小八如果隻是在主人發火兒的時候哭一哭,那也還能歇口氣兒,可金田先生還雇了附近的地痞流氓,每當他們假扮今戶燒的鬼臉時,小八就必定會哭。這是在沒判斷出主人是否生氣的情況下,他們猜測這麼做主人一定會發火兒,於是就提前把小八弄哭了。這麼一來,也就分不清到底是主人弄哭了小八,還是小八氣得主人發火兒了。要想指桑罵槐嘲諷主人也並不費事,隻對著小八臭罵一頓,便等於輕而易舉地打了主人的臉。相傳,古時候西方的罪犯在臨刑時逃亡到了國外,不能抓捕歸案時,便製造一個假人作為犯人的替身,代替其受火刑。這麼看來,金田一夥人中也有通曉西洋故事的軍師,給他們傳授過巧計。不管是“落雲館”,還是小八的娘,對一點兒手段不會使的主人來說,都是些難對付的敵手吧。除此之外,還有不少其他形形色色難纏的敵手,也許街上的每個人都是他的勁敵吧。不過,眼下還與本文暫時沒什麼關係,那就在以後的文章中逐漸穿插介紹給大家吧!

聽見小八的哭聲,主人看來一大清早就要動肝火了,他猛地從被褥上坐起身來。這時候,什麼精神修養、八木獨仙,全都被拋諸腦後了。他坐起身來的同時,兩手在頭上哢哢哢哢地一通撓,幾乎撓下一層皮來。他兩隻手在腦袋上轉著圈地撓,攢了一個月的頭皮屑便毫不客氣地飛落在脖頸和睡衣領上,那可真是非常壯觀呀!胡子咋樣了呢?我一看,又嚇了一跳,鬢發竟都豎起來了。胡子也許是覺得宿主都生氣了,隻有自己冷靜淡定沒點兒反應,未免有些說不過去,於是便也一根根暴怒起來,以迅猛之勢肆意向四麵八方挺進,那情景實在是有趣得很。昨日因為麵對著鏡子,所以那胡子都老實服帖很齊整,像是排列在德皇愷撒陛下的臉上一般。但睡了一宿覺,所有的訓練和梳理便都不複存在了,胡子又恢複了它的本來麵目,一根根都各行其是。這就如同主人一夜速成的精神修養,第二天起來就被抹得不留絲毫痕跡,立刻將他那生就的牛心左性都暴露無遺。留著這樣粗野胡須的粗野男人,居然至今還沒有被免職,依然擔任著教師的工作。想到這裏,我才明白日本之大。正因為大,金田老板和金田老板的走狗們,才能都作為人在社會上行得通吧。既然他們都能算作人在社會上行得通,主人便也確信自己沒有被免職的理由了。若有萬一,便給巢鴨瘋人院寫封信,向天道公平先生請教請教,立刻就能明白了。

此時的主人拚命睜大了咱昨天介紹過的那雙混沌的太古眼,橫眉豎目地瞪著對麵的那個壁櫥。這壁櫥高六尺,分上下兩層,每層各鑲有兩扇滑動門。下麵那層櫥櫃距離被子的下端很近,幾乎擦著邊。坐起身來的主人隻要睜開眼,就會自然而然地將視線投向那裏。主人一瞧,上麵糊的花紋紙已斑駁殘破,直接露出了裏麵奇奇怪怪的內容。那裏麵的內容各式各樣,有些是鉛印版,有些是手寫體,有的是裏子朝外翻,有的是上下顛倒。主人看見了這些內容,立刻想看看上麵都寫了些什麼。他本來一直惱怒不已,恨不得捉了車夫的老婆來,把她的鼻尖按到鬆樹上去蹭樹皮,可現在他突然又想讀讀這些廢紙上的字跡了。這個變化似乎有點兒不可思議,但對一個性情爽朗脾氣暴躁的人來說,卻也不足為奇。就像小孩子哭的時候,隻要分給他一個紅豆糯米糕,他就會破涕為笑一樣。

主人過去寄宿在寺院時,曾隔著一重紙隔扇與五六個尼姑比鄰而居。所謂的尼姑這個物種,她們本就是壞心眼兒女人中心眼兒最壞的一群。據說這群尼姑大約是看透了主人的脾氣,她們便敲打著自己的飯鍋合著拍子唱:“剛哭的烏鴉又笑了,剛哭的烏鴉又笑了。”主人特別討厭尼姑,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不過,尼姑雖然討厭,歌兒卻沒唱錯。主人忽哭忽笑,忽喜忽悲,情緒激烈倍於常人,但都不持久。要說好的話,那就是不執著,心眼兒活泛。若將此話翻譯成大白話,那他就是個沒深度、膚淺、自負、倔強、任性,被嬌縱壞的孩子罷了。既是個被嬌縱壞的孩子,那他以要幹架的勢頭猛然坐起,又突然改了念頭,看起了滑動門裏露出來的內容,這也就沒什麼不能理解的了。

第一眼看到的是上下顛倒的伊藤博文(8),上麵還印著“明治十一年九月二十八日”的日期。看來這位韓國統監是從這個時期開始就緊緊追隨天皇政令了。不知大將這段時期任的是何職呢?主人在快看不見的地方,勉強讀到了“大藏卿”(9)的字樣。果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啊!不管怎麼上下顛倒兩腳朝天,那也是大藏卿呀!稍微向左一看,這回大藏卿正橫臥著午睡呢。本來就是嘛,總倒立著是堅持不了多久的。下方隻能看到有個木版印刷的“汝等”二字,他很想繼續往下看,可是碰巧沒露出來。下一行隻露出了“迅速”二字。這一句他也想看,可隻露出了這麼一點兒,自然就看不成了。如果主人是警視廳的偵探,就算是別人的東西,說不定也會被他毫無顧忌地扯掉。偵探這類人,都是沒受過什麼高等教育的,他們為了獲取真憑實據,什麼事兒都幹得出來,是很難對付的家夥。希望他們能稍微客氣點兒,要是不客氣,那不準他們來取證就好了吧。聽說他們甚至羅織捏造罪狀誣陷良民。良民花錢雇的人,竟反過來誣陷治雇主的罪,真是喪心病狂的瘋子。

接著,他目光一轉,看向正中心的位置,那裏的“大分縣”三個字正在翻筋鬥。連伊藤博文都玩倒立了,大分縣翻個筋鬥也是理所當然。主人讀到這裏,雙手緊緊握拳,高高地伸向天花板。這是他打哈欠的前奏。

主人的這一聲哈欠猶如鯨魚遠嚎,音調變化十分奇特,打哈欠告一段落之後,他便慢吞吞地換上衣服,往浴室洗漱去了。早已等得不耐煩的妻子立刻卷起了被褥,疊好被子,又開始了例行公事的打掃。主人洗臉的方式也和妻子的打掃一樣,都是十年如一日的例行公事。主人的洗漱和前些日子介紹的一樣,依然是“嘎——嘎——嘔——嘔——”地一通鬧騰。片刻後,梳好了分頭,將毛巾搭在肩上,起駕來到餐室,超然地落座在長方形火盆旁。說到長方形的火盆,諸位也許會想到櫸木的魚鱗木紋,或全銅鑲的裏子,當家大姐頭披著剛洗過的長發,支起一條玉腿來,長煙袋杆敲打在柿木的火盆邊上……但說到我家主人苦沙彌先生的長方形火盆,可沒那等氣勢排場。究竟是用什麼材料製成的,外行人是難以判斷的,總之是件古雅之物。長方形的火盆本該擦拭得精光鋥亮才能凸顯其優勢,可主人的這物件兒卻原本就搞不清究竟是櫸木、櫻木還是桐木的,再加上幾乎從未擦拭過,所以烏突突的,極不顯眼。要說這東西是從哪兒買來的,可又記得這絕對不是買的。要說是別人送的,可又好像沒人送過。如果那樣,難道是偷的不成?被這麼一追問,不知怎麼的,主人便含含糊糊起來。以前他的親戚中有位老人家,這位老人去世時曾委托主人幫忙看顧家裏的房子。後來主人自己成了家,在從老人家裏搬出去時,有一隻用慣了的像自家東西似的火盆被毫不客氣地帶走了。這品行似乎有點兒不大好。但仔細一想,他雖然品行有虧,可這種事在人類社會中還是很常見的。據說銀行家每天存別人的錢,不知不覺地就把別人的錢看成了自己的錢。官吏本來是人民的仆人,為了辦事方便,人民才委托他們作為代為行使權力的代理人。但他們利用人民賦予的權力每天處理事務,天長日久便漸漸地認為那權力是自身固有的了,囂張狂妄得不容人民有絲毫置喙。人類社會裏到處充斥著這種人,也就不能因為一個長方形火盆的事就斷定主人有賊性了。如果說主人有賊性的話,那天下的人就都有賊性了。

主人占據了長方形火盆的一麵,飯桌擺在他的麵前,另外三麵分別是剛才用抹布洗過臉的小寶,在“禦茶醬湯”學校上學的敦子,和把手指插進香粉瓶子裏的澄子,全都到齊了,正在吃早餐。主人依次將三個女兒公平地打量了一遍。敦子的臉有著南蠻(10)鐵刀護手般的輪廓;澄子作為敦子的妹妹,臉上多少帶了幾分姐姐的影子,倒是蠻有刷了琉球漆的朱盆(11)的資格。唯有小寶最獨具異彩,生了一張橢圓長臉。隻是,這長臉如果是縱向長,這世間倒是不乏其例,可這孩子的長臉卻是橫向長。不管流行怎樣易變,也總不可能會流行起橫向長的臉形吧!雖說是自己的孩子,主人看得也是心酸不已。即便如此,成長也是必然的。豈止是成長,那成長速度之快,簡直趕得上寺廟裏嫩筍眨眼變新竹的勢頭。每當意識到女兒們“又長大了”,主人就覺得仿佛身後有追兵在逼近,令他惶恐不安。不管主人再怎麼迷糊,三個姑娘都是女孩這一點他還是知道的。既是女子,那遲早必定要出嫁,這一點他也還是清楚的。可清楚歸清楚,他卻沒有安排她們出嫁的本事,這一點他也有自知之明。雖說是自己的孩子,可他還是感到不好辦。既然不好辦,那就不生好了。可這就是人呀!若要說給人下個定義該是什麼,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人就是麻煩的製造者,是自尋麻煩的家夥”。這麼說就足夠了。

孩子的確是非常麻煩。她們做夢也想不到父親正愁將來如何處置她們,都在快樂地吃著早餐。可最難辦的是小寶。小寶今年才三歲,女主人特別花心思給她準備了一套適合三歲孩子用的小筷子和小碗。可是,小寶堅決不答應,她一定要搶姐姐的碗筷來用,硬要用她拿著都吃力的家夥什兒吃飯。縱觀整個社會,越是無能無才的庸才,便越是專橫跋扈,越想要爬上與自己的資質不相稱的官職。而這種心性,早在他們的孩童時期就已經完全開始萌芽了。這既是天性,就絕非靠教育和熏陶可以矯正,還是趁早放棄的好。

小寶把從旁邊搶來的大碗和長筷子都占為己有,不斷肆意發威。因為是勉強使用自己不能掌控自如的東西,所以用起來勢必威勢龐大。小寶先把兩根筷子一起緊握在手裏,噗的一下狠狠地直戳到碗底。碗裏盛了八分滿的飯,上麵還浮著滿滿的醬湯。筷子的力量傳到飯碗上,剛才還勉強保持著平衡的飯碗突遭襲擊,立刻便出現了三十度的傾斜。同時醬湯毫不留情地溢出來,滴滴答答淌了她滿胸。不過,這點兒小事兒是不會讓小寶退縮的。小寶是個霸王,她緊接著把插進碗底的筷子用盡力氣向上一挑,同時把小嘴湊近碗邊,將挑上來的飯粒塞了滿嘴。塞不下的漏網米粒混合著黃色醬湯呼號著奔湧而上,撲上她的鼻尖、臉蛋兒和下巴頦。飛撲失誤灑落於榻榻米上者不計其數。這吃法真是不管不顧。我要忠告有名的金田先生及天下權貴們:諸公辦事,如若同小寶用碗筷一般,那麼,進入諸公口中的飯粒必會極少。且,並非以必然之勢飛入口中,而隻不過是誤入罷了。如何?煩請三思。這般行事與“諳於世故之能者”之名頗不相符呀。

姐姐敦子的碗筷被小寶搶走了,她隻好一直用和自己不相稱的小餐具湊合吃,可那碗本來就很小,即使盛得滿滿的,三口兩口也就吃完了。所以她頻頻伸手去飯桶那邊盛飯,已經吃了四碗,現在是第五碗了。敦子打開飯桶的蓋子,拿起大飯勺,盯著飯桶看了一會兒,似乎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來一碗,還是就此算了。最後她下了決心,挑著在沒有鍋巴的地方舀了一勺飯,這動作倒是不難,但當她翻過勺子要將米飯扣進碗裏時,那沒能裝進碗裏的米飯就一塊塊撒落在了榻榻米上。敦子絲毫不見驚慌,她小心地將撒落的米飯撿起來。我正猜測她撿米飯是要幹什麼呢,就見她把撿起的米飯毫不猶豫地全扔進了飯桶裏。這感覺似乎有點兒髒吧。

小寶大顯身手挑起筷子的時候,恰好是敦子盛好飯的時候。姐姐不愧是姐姐,見不得小寶一臉亂七八糟的樣子:“哎喲!小寶,了不得了,臉上全是飯粒啦!”她邊說邊急忙去收拾小寶的臉。首先是要清除寄居在小鼻頭上的飯粒,我本以為她會將取下的飯粒扔掉,卻不想她竟立刻將飯粒塞進了自己嘴裏,頓時叫我吃了一驚。緊接著,她又開始收拾小寶的臉蛋。這裏的飯粒成群結夥,看數量,兩邊加起來約有二十粒吧。姐姐專心地取下一粒吃一粒,終於把妹妹臉上的飯粒全吃光了。

這時,剛才一直老實吃著鹹菜的澄子,突然從舀起的一勺醬湯中發現了一塊煮爛了的紅薯,便一口送進了嘴裏。諸位想必也都知道,再沒有比煮在湯裏的紅薯更燙嘴的了。就算是大人不小心也會被燙傷的,更何況是澄子這麼個孩子,缺乏吃紅薯的經驗,自然就更加狼狽了。澄子“哇”地大叫一聲,把嘴裏的紅薯吐在了飯桌上,其中有兩三塊也不知是中了什麼邪,一下子就滑到了小寶麵前,停在了距離恰到好處的位置。小寶本來就很愛吃紅薯,見最愛吃的紅薯飛到了眼前,馬上就扔了筷子,用手抓起紅薯,吧唧吧唧地給吃了。

從剛才開始主人就一直看著,縱觀了整個狼狽場麵,卻一言不發,隻專心吃自己的飯,喝自己的湯,現在正在用牙簽剔牙。

看來,主人對於女兒們是打算采取絕對放任的教育方針了。即便現在三位姑娘立刻變成“海老茶式部”“鼠式部”(12),不約而同地找了情夫私奔,主人大約也就是冷眼看著,照常吃他的飯,喝他的湯吧。這是“無所作為”的表現。不過,看看現在社會上那些號稱“有為之士”的人,除了撒謊騙人的,就是暗地裏使絆子坑人的,還有虛張聲勢嚇唬人的,以及用話套話誣陷人的,除了這些手段之外,他們似乎就什麼都不懂了。連中學裏的青少年也有樣學樣,誤以為不這樣做就在社會上吃不開,隻有揚揚得意地幹那種本該感到羞愧的勾當才算得上是未來的紳士。這不叫“有所作為”,這叫“流氓無賴”才對。爺我也是隻日本貓,多少也有點兒愛國心。每當看見這種所謂的“有為之士”,我就想胖揍他們一頓。這種人多一個,國家相應地就會減弱一分。有這種學生存在的學校,是學校的恥辱;有這種人民存在的國家,是國家的恥辱。可不管是怎樣的恥辱,這種流氓無賴還是源源不斷地湧向社會,真叫人難以理解。看來,日本的人還不如貓有氣魄。真是可悲可歎呀!和這種流氓無賴的人一比,主人這樣的人就可算得上是極上等的好人了。他的窩囊、無能、不抖機靈玩小聰明,這些地方都可謂是上等。

主人以毫無作為的方式順利地用完早餐,迅速換上西裝,便要乘車去“日本堤”警察分局等候傳喚了。他拉開格子門時,順口問車夫是否知道“日本堤”在哪裏,車夫嘿嘿地笑了。“就是有妓院的那個吉原附近的日本堤吧?”車夫的這種確認,還真是有點兒滑稽。

主人少見地乘車出門了,之後妻子如常地用過早餐,催促孩子們:“好啦,快去學校吧!要遲到啦!”

孩子們卻若無其事,沒有一點兒要準備出門的樣子:“啊,今天放假呀!”

“放什麼假?快走吧!”母親嗬斥道。

“可,昨天老師說,今天放假呀!”姐姐一動不動地說。

到這時候女主人才覺得有些奇怪,便從壁櫥裏拿出日曆來反複察看,上麵果然明確地用鮮紅的字體印著“節日”二字。主人大概也不知道今天是過節,還向學校遞交了請假條吧。女主人也不知道今天是節日,所以可能是把請假條扔進郵箱了吧。不過,說到迷亭,他是真不知道今天過節,還是知道卻裝不知道呢?這可就難說了。竟然真是放假,被這一發現驚得“哎呀”了一聲的女主人道:“好啦,那就都好好玩吧!”說著,她又如平常一樣,拿出針線籃子開始做起針線來。

接下來的半個小時,家裏都很平靜,沒有發生可以給爺做創作素材的事件。但突然卻來了位奇怪的客人,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學生。穿著一雙鞋跟歪了的皮鞋,一條紫色和服裙拖拉到地上,頭發卷得像一堆算盤珠子,連招呼也不打就從廚房的後門擅自闖了進來。

這就是主人的侄女,據說還是在校生,有時候星期天會過來,常和她叔叔吵上一架便告辭回去。這位大小姐有個美麗的名字叫“雪江”,不過模樣兒確實不如名字漂亮,是那種上街走個幾百米,就肯定能碰上一張相似麵孔的大眾臉。

“嬸子,你好!”一邊打著招呼,就直接進了客廳,一屁股坐在了針線籃子邊兒上。

“哎喲!來得這麼早呀……”

“今天過節,我就想趁著早上的工夫來看看,八點半就出門趕忙著過來的。”

“是嗎,有什麼事嗎?”

“沒事。隻是好久沒見了,就過來瞧瞧。”

“既是好不容易來一趟,就多玩一會兒吧!你叔叔一會兒就回來啦。”

“叔叔出門啦?去哪兒啦?真是少見呀!”

“哦,今天呀,去的可是個特別的地方。……他去警察局了。覺得奇怪吧?”

“啊?為了什麼事?”

“聽說今年春天闖進家來的那個小偷被逮住了。”

“所以,是被叫去做證?真麻煩呀!”

“哪裏!是歸還失物呀。昨天警察特意來通知失竊的東西找回來了,叫去認領呢。”

“哦,是這樣呀。要不是有這麼個事兒,叔叔可從來沒這麼早出過門呢。這要是平時,他現在還在睡覺呢!”

“就沒見過像你叔叔那麼能睡懶覺的。你要叫他起床,他還生氣。他讓我今天早上七點以前一定要叫他起床,所以我才去叫醒他的。哪知,他竟鑽進被窩裏一聲不吭。我擔心他晚了,又第二次去叫他,他卻把頭捂在睡衣袖子裏,也不知說了些什麼。真是叫人驚詫到無語!”

“他怎麼那麼能睡呀?一定是神經衰弱吧?”

“你說什麼?”

“他真是愛亂發脾氣。就他那樣,還能在學校工作呢。”

“什麼呀,我聽說他在學校可謙恭有禮了。”

“那就更糟了。簡直就是個窩裏橫嘛!”

“怎麼說?”

“甭管怎麼說,反正就是個窩裏橫!不像嗎?”

“他可不光是發脾氣呀!你叫他往右,他就偏向左,叫他往左,他又偏向右,凡事都不肯聽別人的。真是太頑固了。”

“他就是脾氣別扭。叔叔就愛跟人擰著來,所以您以後想讓他幹什麼,就說反話,他一準兒就照您的意思辦了。前幾天我想讓他給我買把晴雨兩用傘,我就故意說不要、不要。結果叔叔說:‘哪兒能不要呢?’立刻就給我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