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我是貓》(10)(2 / 3)

“哈哈哈哈……這辦法好。以後我也這樣對付他。”

“您就這樣做吧!不然要吃虧的。”

“前些天有保險公司的人來,一定要讓他買保險,給他講了一大堆道理,這麼好,那麼好的,差不多說了得有一個鍾頭,可他說什麼也不肯買。家裏沒有存款,又有三個孩子,要是買個保險,也能安安我的心。可在這種事兒上,他一點兒也不關心。”

“是啊!這要萬一有點兒什麼事,可叫人多擔心啊!”這話說得世俗氣十足,全不像個十七八歲的姑娘。

“我在後邊偷聽他們的交涉,真是太有意思啦。你叔叔說:‘當然,我也承認買保險是有必要的。正是因為有必要,所以保險公司才能存在嘛。’可他又倔強地說,‘但我既不死,那不就沒有買保險的必要了嗎?’”

“叔叔這麼說?”

“是啊。於是保險公司的人就說了:‘人要是能不死,就不需要保險公司了。可人的生命是既堅強又脆弱的,趁著你還沒意識到,不知什麼時候危險就找上門了。’然後你叔叔說:‘沒關係,我已經下定了決心,堅決不死!’哎喲,這簡直是蠻不講理!”

“就算下定了決心,死也是避免不了的呀。我還下定決心一定要考試合格呢,可結果還不是不及格嘛。”

“保險公司的人也是這麼說的呀!人家說:‘壽命可不是由人自己決定的。要是那樣的話,大家都隻要下定決心長壽,那就沒人會死了。’”

“保險公司的人說得太有道理了。”

“說得有道理對吧?可你叔叔聽不懂哇。他就跟人家胡攪蠻纏說:‘不,我決不死!我發誓不死!’”

“他真是個怪人!”

“就是怪嘛!太怪了。他說:‘交保險費,遠不如在銀行存款呢。’”

“有存款嗎?”

“有什麼呀!他自己一死了之,身後事壓根兒沒想過!”

“太叫人操心了!他怎麼會那樣呢?就說家裏常來的那些人吧,也沒有一個像叔叔那樣的呀。”

“哪兒有像他那樣的!他就是獨一份兒呀!”

“您不如跟鈴木先生說說,拜托他常給叔叔提點兒意見。和那樣穩重踏實的人在一起,凡事就輕鬆多了。”

“可是,你叔叔對鈴木先生的評價可不大好呀!”

“他總是跟人擰著來!那,另一位總可以吧……哎,就是那個安詳穩重的……”

“八木先生?”

“對呀。”

“他對八木先生原本還算服氣,可昨天迷亭先生來了,說了些八木先生的壞話,所以,八木先生也許不那麼管用了。”

“那八木先生還不行嗎?那樣文雅大方,端莊持重……上回還在我們學校演講呢。”

“八木先生嗎?”

“對啊。”

“八木先生是你們學校的老師?”

“不,他不是老師。是‘淑德婦女會’常邀請他來演講。”

“講得有意思嗎?”

“那個嘛,怎麼說呢,倒也不是多有意思。可,那位先生長了一張長臉吧,還留著一副天父一樣的胡須,所以大家都心懷敬意地聽他講。”

“你隻說他演講,那他都講什麼啦?”女主人問道。簷廊那邊的孩子們已聽到了雪江的說話聲,三個孩子便鬧哄哄地闖進客廳來。剛才大約是在竹籬外的空地上玩耍吧。

“啊,雪江姐姐來啦!”兩個姐姐高興地大叫。女主人嗬斥道:“都別吵!安安靜靜地坐下來!雪江姐姐正在講有趣的故事呢。”她說著,把針線筐收拾起來,放到了角落裏。

“雪江姐姐,你在講什麼故事?我最愛聽故事了。”敦子道。

“還是講《卡唧卡唧山》(13)的故事嗎?”澄子問。

“小寶也港(講)!”小三伸腿從兩個姐姐中間跨到前麵去。不過,她說的不是要聽故事,而是說她也要講故事。

“哎呀,小寶也要講故事呀?”姐姐笑著問。

“小寶等一下再講,先讓雪江姐姐講吧。”女主人試著哄她說。

小寶卻怎麼也不肯聽,“不——嘛,巴不!”她大聲嚷道。

“哎,好啦,好啦,就讓小寶先講。你要講什麼呀?”雪江謙讓道。

“那個,我說,喂,小寶畢(貝),小寶畢(貝),裏(你)到喇(哪)去呀?”

“真有意思呀,然後呢?”

“俄(我)們向(上)田泥(裏)割稻幾(子)去!”

“喲,你知道得還真多!”

“裏(你)要係(是)過挨(來),會礙係(事)的!”

“哎呀,不是‘挨’,是‘來’。”敦子糾正她說。小寶又是一聲大喝:“巴不!”頓時嚇住了姐姐。可敦子的半路插話,也讓小寶忘了下文,講不下去了。

“小寶,你的故事講完了嗎?”雪江問。

“那個,以後別再放屁!噗,噗噗!”

“哈哈哈哈,討厭!是誰教你這種話的?”

“女布(仆)!”

“壞女傭!竟然教你這種話!”女主人苦笑道,“好啦!這回輪到雪江姐姐講啦!小寶也要乖乖地聽哦!”女主人這麼一說,就連小暴君也同意了,之後她保持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八木先生的講演是這樣!”雪江終於開口了,“據說,從前某個十字路口的正中央,有一座地藏菩薩的石像。可偏偏那個地方是個車水馬龍熱鬧繁華的場所,石像在那裏很礙事。於是,附近的人都湊到一起商量怎樣把地藏菩薩的石像遷到角落裏去。”

“這是真事兒嗎?”

“是不是真的,這一點上先生什麼也沒說。且說,大家經過各種商議之後,那條街上最強壯的男人站出來說:‘這有什麼大不了的,等我收拾了它給你們看看!’他獨自一人去了十字路口,光著膀子,汗流浹背,用力又拖又拽,可那石像卻紋絲不動。”

“還真是個有分量的地藏菩薩石像呀。”

“是呀。然後那個男人累了,就回家去睡大覺了。於是,街上的人們就又商量起來。這回是街道上最聰明的男人說:‘這事交給我辦,你們就瞧好吧!’他在食盒裏裝滿了小豆年糕,來到石像麵前說:‘到這兒來!’說著還拿小豆年糕引逗。他以為地藏菩薩也是個吃貨,所以想用小豆年糕引逗其到角落裏去。可石像還是一動不動。聰明人發現這樣做不行,他便又把酒倒進葫蘆裏,一隻手拎著酒葫蘆,另一隻手端著酒盅,來到地藏菩薩像前說:‘嗨,你想不想喝一杯呀?想喝,那就請到這兒來吧!’他哄騙了整整三個小時,那菩薩像卻依舊巋然不動。”

“雪江姐姐,地藏菩薩不餓嗎?”敦子問。

“好想吃小豆年糕呀!”澄子說。

“聰明人兩次哄騙都沒成功,第三次他又造了許多的偽鈔,掏出假票子誘哄:‘想要嗎?想要的話就來拿呀!’可還是一點兒用也沒有。地藏菩薩真是頑固呀!”

“是呀,跟你叔叔有點兒像呢。”

“就是的,簡直和我叔叔一模一樣。最後,聰明人也沒轍了,隻得放棄。然後呢,接著呀,來了個大話精。他說:‘我一定能收拾了它,大家都放心吧!’他痛快地接下了這活兒,那說話的口氣,像是在說一件極容易的小事兒。”

“那個大話精幹了什麼?”

“那可太有趣了。他呀,一開始是穿了身警察的製服,粘上假胡子,來到地藏菩薩麵前說:‘嗨!嗨!你要再不動,可沒你的好!我們警察會把你給扔了的!’他嘚瑟威風了一會兒。可現如今的社會,哪兒還有人會聽警察的那套腔調。”

“就是的啊。那地藏菩薩動了嗎?”

“怎麼可能動?還是和叔叔一樣!”

“可你叔叔很怕警察呀!”

“喲!真的呀!叔叔原來是那樣的人啊?這麼說,那就沒有比警察更可怕的了吧。可地藏菩薩還是紋絲兒沒動,自在得很。因此大話精勃然大怒,他脫下警服,把假胡子甩進廢紙簍裏。這回他換上了一身大老板的服裝走出來。照當今社會的話來說,就是擺出了一副岩崎男爵(14)的樣子來。很搞笑吧!”

“像岩崎的樣子,那是什麼樣子?”

“就是神氣十足地擺臭架子唄。然後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就叼著大煙卷在地藏菩薩周圍晃過來晃過去。”

“這是為什麼呢?”

“為了用煙霧把地藏菩薩卷走呀。”

“太逗樂了,簡直跟說單口相聲似的。那,菩薩像被煙霧卷走了嗎?”

“沒用啦!他麵對的是塊石頭嘛!本來就是糊弄人的花招,差不多就行啦。可是據說他後來又裝起了皇子殿下。真蠢!”

“咦?那時候就有皇子殿下啦?”

“大概有吧。反正八木先生是這麼說的。他確實化裝扮成了皇子。雖然心虛害怕,可他還是喬裝打扮成了皇子。他一個大話精竟敢喬裝成皇子,首先這就是大不敬呀!”

“皇子?是哪位皇子呀?”

“哪位皇子?不管他喬裝的是哪位皇子,都是不敬呀!”

“那倒是。”

“他喬裝成皇子,但還是沒能成功。據說後來大話精實在沒辦法了,隻得認輸說:‘我就這點兒本事,降伏不了那個地藏菩薩!’”

“活該!”

“是啊,要是能懲辦他一下就好了……街上的人們都心神不定,接著又商量了一番,可是再也沒人願意承擔這樣的風險,大家都沒了辦法。”

“故事就這麼完了?”

“還有呢。最後他們雇了一大批車夫和無賴在地藏菩薩周圍大叫大嚷、奔走呼喝。說是隻要欺負得地藏菩薩在這兒待不下去就好了。於是,他們就分成兩撥,晝夜交替輪番不停地吵鬧。”

“真是夠辛苦的啊。”

“可就這麼鬧騰,菩薩還是不理不睬,也是夠頑固的。”

“然後呢?後來怎麼樣了?”敦子熱情地問道。

“然後呀,每天不管怎麼吵鬧,也一點兒不見效,大家都已經感到厭倦了。可是車夫和無賴們不管需要他們吵多少天,他們都是開心的,因為反正每天有日薪拿嘛。”

“雪江姐姐,日薪是什麼呀?”澄子問道。

“日薪嘛,就是錢呀!”

“領了錢,做什麼呀?”

“領了錢呀……哈哈哈哈,澄子可真討厭。嬸子,那些人每天從早吵到晚。當時街上有個叫‘傻阿竹’的,他什麼也不懂,也沒人搭理他。這個傻子見了這番鬧騰,就問:‘你們鬧什麼呀?不管你們折騰多少年,地藏菩薩不也是不動的嗎?真是可憐……’”

“明明是個傻子,還挺了不起的!”

“是個了不起的傻子呀!大家聽了傻阿竹的話,都說:‘反正也是不成了,不如就死馬當活馬醫,讓阿竹試試吧。’然後就拜托了傻子,傻子二話不說就答應了。他對車夫和無賴說:‘別再瞎吵吵礙事兒了,都給我安靜!’然後就飄然來到地藏菩薩像麵前。”

“雪江姐姐,‘飄然’是傻阿竹的朋友嗎?”敦子在關鍵時刻突發奇問,惹得女主人和雪江都笑了起來。

“不是啦,不是朋友。”

“那是什麼?”

“‘飄然’呀……哎呀!沒法解釋。”

“‘飄然’,就是‘沒法解釋’?”

“不是啦。‘飄然’呢……”

“嗯?”

“你知道那個多多良三平先生吧?”

“知道,就是那個給我們送山藥的。”

“‘飄然’,說的就是那個多多良三平先生似的人啊。”

“多多良三平先生是‘飄然’?”

“嗯,可以這樣說吧。……於是,傻阿竹就來到了地藏菩薩麵前,抄著手說:‘地藏菩薩,街上的人都想請您挪個窩兒,就請您挪一挪吧!’他話音剛落,地藏菩薩立刻就回答了:‘是嗎?那早些說不就好了。’說完,石像便慢吞吞地移動了。”

“真是個奇怪的地藏菩薩呀!”

“接下來就是演講啦。”

“還有呀?”

“是啊。接下來,就要說八木先生了。他說:‘今天開的是婦女會,我卻特意說了這樣一個故事,是因為自己有某些看法。我這樣說,也許有些冒昧,失禮了。女人這種生物有個毛病,做事總不從正麵走捷徑,反喜歡采用迂回兜圈子的手段。不過,這毛病也並不僅限於婦人,明治時代的男子也受到了文明弊端的不良影響,多少有些女性化了,做起事來常多費些不必要的周折和勞力,並誤以此為正途,為紳士做事必為之方針,且這等人尚不在少數,此類人等皆為被文明開化所束縛之畸形兒。這一點,不必再多做闡述。隻是,在座的各位婦女同胞,請謹記我方才講過的故事,萬一有事,一定請像傻阿竹一般以最直接的態度去處理。若諸位都是傻阿竹的話,那麼夫妻之間、婆媳之間,必定會減少三分之一的猜忌齟齬。越是有心機的人,那心機便會作祟構成不幸的源泉。大多數婦女都較之男子更為不幸,全賴心機太多之故。諸位,請都變成傻阿竹吧!’這就是八木先生的演說。”

“唔,那麼雪江,你想成為傻阿竹嗎?”

“我才不要!傻阿竹是什麼鬼!我才不想成個傻子呢。金田家的富子小姐她們都很生氣,說他:‘太無禮了!’”

“金田家的富子小姐?是對麵那條胡同裏的嗎?”

“對,就是那個時髦小姐啦!”

“她也在你們學校上學?”

“不是啦,她隻是因為開的是婦女會,來旁聽罷了。那打扮真是時髦呀!非常令人吃驚呢!”

“不過,是不是長得很漂亮呀?”

“一般般啦!長相上沒什麼好自得的。要像她那樣化妝,差不多的人都好看了。”

“那,要是雪江也那麼化上妝,肯定比金田小姐還好看得多呢。”

“哎呀討厭!瞧您說的!我不知道啦。不過,那位小姐打扮得也太過了,反正就是有錢唄……”

“就算打扮得過頭些,也沒什麼啊,隻要有錢不就行了。”

“那倒也是,不過……她要是能變得有點兒像傻阿竹就好了,省得她自以為是。聽說前些時候有個什麼詩人獻給她一本新體詩的詩集,她最近都在大家麵前吹噓炫耀呢。”

“是東風先生吧?”

“哎喲,是他獻上的呀?他的喜好還真是與眾不同呢。”

“不過,東風先生可是非常認真的,他自己覺得那樣做是再正常不過的了。”

“就因為有他這樣的人,那才糟糕呢……哦,還有好玩的事呢!聽說最近有人給她送了一封情書。”

“哎喲,好惡心!是誰呀?竟做出那種事來?”

“聽說不知道是誰。”

“沒寫姓名嗎?”

“姓名倒是寫得清清楚楚,可聽說是個沒人知道的陌生人。而且,那封信寫得特別長,差不多足有六尺長呢!上麵寫了好多古怪的話。什麼‘我愛你,就如同宗教家對神的崇拜’‘為了你,我願變成祭壇上的羔羊,被屠宰是我無上的光榮’,還有什麼‘心髒是三角形的,三角形的中心插著丘比特的箭,若是吹箭(15),必定命中……’”

“這些話都是認真的嗎?”

“據說是認真的,現在我的朋友中就有三個人看過這封信了。”

“真是不正經!這樣的東西也能拿出去到處炫耀。她還打算嫁給寒月先生呢,這種事要是在社會上傳開了,那可就難辦了。”

“難辦嗎?她可不覺得,她得意著呢。下次寒月先生來了,你告訴他吧,寒月先生大約還一點兒不知道呢。”

“怎麼辦呢?那位先生光在學校裏磨玻璃球,應該是不知道吧?”

“寒月先生當真想娶她?真可憐呀!”

“為什麼?她有錢,萬一有個什麼事兒,她可是能幫上忙的,不是挺好的嗎?”

“嬸子滿嘴都是錢錢錢的,多沒品呀!愛情不是比金錢更重要嗎?沒有愛的話,就不能結為夫婦呀。”

“是嗎?那雪江想嫁給誰?”

“這種事,我哪裏知道,八字還沒一撇呢。”

雪江小姐與嬸子正就婚姻大事進行激烈的辯論,從剛才開始就一直聽不懂還努力聽著的敦子突然開口道:“我也想出嫁呀!”

對於這種衝動的期望,就連充滿了青春朝氣、理應深有同感的雪江都愕然了。還是女主人比較冷靜,笑問:“你想嫁去哪裏呀?”

“我呀,說真的,我本想嫁去‘招魂社’(16)的,可我討厭過水道橋(17),現在正發愁怎麼辦呢!”

女主人和雪江聽到這樣令人拍案叫絕的回答,已經沒有再細問下去的勇氣了,一起笑得前仰後合。正在此時,二姑娘澄子問姐姐道:“姐姐也喜歡招魂社?我也好喜歡呀!咱倆一起嫁去那裏吧!好嗎?不行?不願意就算了!我自己坐車一下子就到啦。”

“小寶也去!”小寶終於決定也要嫁去招魂社了。假如三人真的一起嫁到招魂社去的話,主人也就輕鬆了吧!

正在此時,忽然有車轍聲從門前傳來,立刻就響起了女傭中氣十足的問候聲:“您回來啦!”看來,是主人從日本堤警察分局回來了。車夫遞過好大一個包袱,主人讓女傭接過去,便悠然進了客廳。

他一邊招呼雪江“啊,來啦”,一邊順手將手裏拿著的一個酒壺似的東西啪的一聲扔在了上述那個有名的長方形火盆旁。說它像酒壺,當然並不是真正的酒壺,可也不像花瓶,隻能說是個怪模怪樣的陶器。不得已,暫時隻能這麼叫它了。

“好奇怪的酒壺啊!這東西是從警察那兒得來的?”雪江邊扶起那個倒在榻榻米上的東西,邊問叔叔。

“怎麼樣?漂亮吧?”叔叔看著雪江,很是得意地道。

“漂亮?就這玩意兒?沒覺得哪裏漂亮。不就是個油壺還是什麼東西嘛,您把它拿回來幹什麼呀?”

“這能是油壺嗎?言之無趣,真叫人難過!”

“那,您說是什麼?”

“花瓶嘛!”

“就花瓶來說,這口也太小了,肚子卻大得出奇。”

“就是要這樣才有趣呢!你也是個不懂風雅的人,和你嬸子差不多,沒有一點兒出挑的地方,實乃憾事!”他拿起油壺,獨自對著隔扇門的方向欣賞起來。

“我確實是不懂風雅,所以才不會從警察那兒拿個油壺回來。對吧?嬸子!”

嬸子顧不上這些,她打開包袱,正瞪大了眼睛查點被盜的東西。“哎喲!小偷也進步了。所有的東西都給拆洗過了。哎,我說,你來看看呀!”

“誰會從警察那兒拿個油壺回來呀。我是因為等得太無聊了,就在那一帶閑逛了一會兒,這是閑逛的時候淘換來的。你們當然是不明白了,這可是件珍品呀!”

“珍品得過頭了吧,叔叔到底是去哪兒閑逛啦?”

“哪兒?當然是日本堤那一片了。我還進吉原裏麵去看了看,那兒可真熱鬧呀!你見過那個鐵製的大門(18)嗎?沒見過吧?”

“我怎麼可能見過?吉原那種操持賤業的女人待的地方,我可沒機會進去。叔叔身為教師,竟去了那種地方,真叫人吃驚呀!是吧?嬸子,嬸子!”

“嗯,是啊。怎麼感覺東西好像不夠呢?這就是全部返還的東西嗎?”

“沒拿回來的隻有山藥。說的是讓九點鍾去,可竟讓人等到十一點,真是不像話!所以說日本的警察差勁呢!”

“要說日本警察差勁,那去吉原閑逛就更差勁了。這要是讓學校知道了,可是會被解雇的!對吧?嬸子。”

“嗯,會吧。哎,我的腰帶缺了一麵。我就覺得少了點兒什麼嘛!”

“腰帶少一麵就少一麵吧,算啦。我可是等了三小時,白白浪費了半天的大好時光啊!”主人邊說邊換了和服,滿不在乎地靠在火盆邊上觀賞起那隻油壺來。女主人也覺得尋回無望,沒辦法隻得算了,將返還的物品規整進壁櫥裏,又重新歸座。

“嬸子,叔叔竟說這油壺是珍品呢!您看多髒啊!”

“是在吉原買的?哎呀——”

“‘哎呀’什麼呀?一點兒都不了解就……”

“就這麼個玩意兒,一個破壺,你用不著去吉原買呀,不是到處都有賣的嗎?”

“可就是哪兒都沒賣的啊!這可是個稀罕物喲!”

“叔叔真是個石頭地藏菩薩。”

“明明還是個小孩子,說起話來卻張狂得很。近來的女學生都牙尖嘴利得,要不得。讀點兒《女大學》(19)就好了。”

“叔叔很討厭保險吧?女學生和保險,您更討厭哪一樣?”

“我並不討厭保險,那是有需要的東西。凡是為將來考慮的人,都會參加。女學生就是沒用的廢物。”

“就算女學生是沒用的廢物吧,可您也沒有參加保險呀。”

“我計劃著下個月就參加。”

“肯定?”

“當然肯定啦。”

“還是算了吧,您就別入什麼保險啦,還不如拿那錢買點兒別的呢。對吧?嬸子!”嬸子笑眯眯地不作聲,主人卻認真起來。

“你們是都覺著自己能活一兩百年吧,所以才這麼不著急不著慌的。可你們要是能稍微把眼光放遠點兒,就會自然地感到參加保險的必要性了。無論如何,下個月我是一定要入保險的。”

“是嗎,那就沒辦法了。不過,你前些日子給我買晴雨兩用傘的錢,也許買保險更合適呢。人家都說不要、不要了,您還偏要給買。”

“你是真不想要嗎?”

“是啊,我沒想要什麼晴雨兩用傘。”

“那就還回來好啦。正好敦子想要,你就拿來給她吧!今天帶來了嗎?”

“哎呀,您可太過分了!是不是太刻薄了?好不容易給我的,又往回要。”

“你說不要,我才叫你還的呀!一點兒也不刻薄。”

“我不要是不要,可您也太刻薄了。”

“淨胡說八道!是你說不要我才叫你還的,哪裏刻薄了?”

“可是……”

“可是什麼?”

“可你就是刻薄。”

“蠢材,翻來覆去你就這一句話。”

“叔叔不也是翻來覆去就這一句話嗎?”

“那是因為你總重複,我沒辦法才跟著你說的。你剛剛不還說不要嗎?”

“我是說啦。我不要是不要,可也不想還給你。”

“想不到你不懂事又頑固,真拿你沒辦法!你們學校不教邏輯學嗎?”

“好啦!反正是我沒受過什麼教育,您愛說什麼就說什麼吧!送出去的東西還叫人家還回來,就算是外人也說不出這麼沒人情味兒的話。您要是學一學傻阿竹就好了。”

“叫我學什麼?”

“叫您正直和坦率些!”

“你呀,不但是個蠢材,還特別頑固。就是因為這樣,你才留級的。”

“留級也不需要您替我交學費!”

雪江小姐說到這裏,似是心情激憤難抑,不由得潸然淚下,一掬清淚滴落在紫色的和服裙上。主人怔怔地看著雪江的和服裙和她低垂的臉,似乎是在研究那眼淚究竟是在什麼樣的心理作用下產生的。正在此時,女傭從廚房裏伸了一雙紅通通的手到門檻處道:“有客人來了。”

“是誰來了?”主人問。

“是學校的學生。”女傭斜眼打量著雪江垂淚的臉道。

主人往客廳走去。我為了取材並研究人類,便悄悄尾隨主人轉到了簷廊下。研究人類,必須選擇某些波瀾迭起的時刻,否則根本就研究不出結果來。平時大部分人都是平常人,我所聽所見皆是與世無爭的平淡無奇。然而,一到關鍵時刻,這種平淡無奇就會突然在某種奇妙神秘的作用下,層出不窮地湧現出一些稀奇的、怪異的、玄虛的、荒謬的情景來。簡而言之,就是如大風刮過般呈現出一些足以供吾等貓輩作為日後參考的事件來。像雪江小姐的紅顏淚,正是此類現象之一。雪江就有著這樣一顆不可思議、不可捉摸的心,在她和女主人閑談的時候,並沒有讓人產生那種感覺,但自主人一回來拋出油壺開始,她頓時便如死龍被蒸汽泵注入了氧氣一般,勃然將那深不可測的、巧妙的、美妙的、奇妙的、玄妙的嫵媚揮灑得淋漓盡致。隻是,這樣的麗質乃是天下女子共有的麗質,隻可惜的是,它輕易展現不出來。不,這展現倒是一天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展現,隻是不曾展現得如此彪炳顯著,不曾展現得這般毫無顧忌。所幸的是,爺身處的家庭裏有個動不動就喜歡逆捋貓毛的別扭主人,才能讓我欣賞到這連台的好戲。隻要跟在主人身邊,不管到什麼地方,舞台上的演員都必定會不由自主地開始表演。能得一個有趣的人做主人,我才能在短暫的貓生中獲得極豐富的經驗,實乃貓生一大幸事,可喜可賀!這回來的客人又是什麼人呢?

我一看,是個十七八歲、和雪江年紀相仿的學生。這娃大腦袋上的頭發剃得特別短,幾乎露著頭皮,一隻圓鼻頭盤踞在麵部中央,肅然坐在屋中的角落裏。他沒有什麼特別的特征,隻頭蓋骨特別大,剃了個禿瓢,腦袋看起來還是那麼大,若是留起像主人那樣長的頭發來,想必就更惹人注目了吧。按照主人一貫以來的看法,但凡是這種長相的,必定沒有什麼學問。事實上也許這是真的,但乍看起來,他倒像拿破侖似的頗有氣勢。衣著和普通學生一樣,飛白花紋布看不出是薩摩產的,還是久留米產的,或是伊予產的,總之是一種飛白花紋布做的短袖夾襖,穿著很合身,裏邊好像襯衣和汗衫都沒穿。雖說穿空心夾襖和光腳倒也氣勢不凡,可這位學生給人的感覺卻是特別肮髒邋遢。榻榻米上留下的大腳趾清清楚楚的三個腳印子,和上回進來的小偷留下的一個樣,這全是他光腳的罪過。他很拘謹地端坐在第四枚腳印上,一副畏縮的樣子。若他原本就是個拘謹規矩的孩子,這樣老老實實地坐著,倒也並不特別別扭。可他一個頂著帶毛楂的和尚頭穿著短打扮的粗魯人,也做出副誠惶誠恐的樣子,就顯得很不協調了。這家夥就算在路上遇見老師都會以不行禮為榮,可現在卻像正常人似的坐著,即便隻坐半個小時,對他來說也必定是十分痛苦的。他坐在那裏裝模作樣,仿佛生來就是謙謙君子或德高望重的長者,不管他本人如何痛苦,那樣子從旁看來是相當古怪滑稽的。一個不管是在教室裏還是在操場上都能鬧翻天的家夥,怎麼會有這麼強大的自我約束力呢?讓人覺著又可憐又好笑。

像這樣一對一麵對麵而坐的情形,不管主人平時多麼呆癡,對學生來說似乎還是有些威壓的。主人定然也很是自得吧!常言道“積土成山”,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學生,若是聚眾而起,也會成為不可小覷的團體,說不定就會做出抗議或罷課的舉動來。正如膽小鬼灌上幾杯酒就變得膽大包天一樣。不妨把仗著人多勢眾鬧事,看作是喝醉的人失了清醒的結果。若非如此,那緊靠著隔扇身穿薩摩飛白花紋夾襖的學生,與其說他是心悅誠服,還不如說是沮喪莫名。不管我怎樣說主人老朽無用,但既有老師的名頭,就不能被學生輕視,更不容捉弄。

主人推過去一個坐墊,道:“來,墊上吧!”光頭小子緊繃著身子應了聲“是”,卻並沒有動。斑駁褪色的印花布坐墊就擺在他麵前,坐墊自然不會主動請他坐到自己身上來,可喘著氣的光頭大腦袋在它後麵卻呆呆地不動,那場麵真是有趣得緊。女主人從商場買坐墊回來是為了給人坐的,可不是為了讓人盯著看的。作為一個坐墊,要是沒人拿來坐,那便極大地損害了它的名譽,也削了給客人讓座的主人的幾分顏麵。光頭小子並不討厭坐墊,卻以誓要削主人麵子的架勢盯著坐墊。說實話,除了在他爺爺的法事上,他有生以來罕有在坐墊上端坐的時候,所以從剛才開始他早已坐得兩腿發麻了,腳尖叫苦不迭。可就算這樣,他也還是不肯鋪上坐墊。坐墊雖然抑製住了他手中空空缺點兒什麼的別扭感,可他就是不肯墊上。主人勸他“墊上吧”,他也無動於衷,真是個難纏的孩子。他要是真這麼客氣的話,那在自己人多勢眾的時候,或是在校園裏、在宿舍裏的時候,再多加客氣一些多好。在不該客氣的時候他瞎客氣,在該客氣的時候卻又分毫不讓。不,他這就是耍橫!這光頭小子肯定是個品行惡劣的家夥。

就在這個時候,他身後的紙隔扇門嘩啦一聲被拉開了,雪江小姐恭敬地給這小子奉上了一盞茶。要是在平時,光頭小子定要嘲上一句:“這種粗茶也好端出來!”然而此時此刻,隻麵對主人一個人他就已經不勝惶恐了,更不要說是這樣一位妙齡少女用在學校裏剛學的小笠原派(20)茶道的別致手法為他奉茶了,這小子更顯得局促不安了。雪江在將隔扇門拉上的那一刻,便躲在門後輕笑起來。由此可見,在同齡人中,也還是女子更厲害得多。跟光頭小子一比,雪江遠比他有胸襟氣魄得多。特別是剛剛才懊惱地落下了一滴紅顏淚,這一陣輕笑便使她顯得更加驚豔了。

雪江退出去之後,主人和光頭小子雙方一時相顧無言,忍耐了片刻後,主人忽然意識到自己是老師是主人的身份,方開口問:“你叫什麼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