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
“古井?古井什麼?名字呢?”
“古井武右衛門。”
“古井武右衛門?的確是個很長的名字呀!這不是當今這個時代的名字,是個古時候的名字呢。你是四年級學生吧?”
“不是。”
“三年級?”
“不是,是二年級的。”
“在甲班嗎?”
“是乙班。”
“乙班,那就是我帶的班上的呀!這樣啊。”主人很有感觸地道。
實際上,這個大腦袋在入學的當天就引起了主人的注意,所以他是絕不會忘記的。不僅如此,做夢都經常夢到那大腦袋,簡直銘刻於心。可粗心的主人卻沒把大腦袋和這個古舊的名字聯係在一起,也沒有把這些和二年級乙班聯係在一起。所以,當聽說這就是那個自己在夢中都讚歎的大腦袋,並且竟然還是自己班裏的學生時,主人不由得在心中暗暗拍手叫好。不過,這個取了個古舊名字,且又是本班學生的大腦袋,現在究竟是為了何事登門呢?主人完全猜不透對方的來意。主人原是個不受歡迎的人,所以不管是過年還是過節,學生們幾乎從不上門。上門來的隻有古井武右衛門這麼個打頭的稀客,卻又搞不清楚對方的來意,這叫主人應對起來也很為難。這小子不可能隻是到自己這等無趣的人家來玩玩,可若是來勸自己辭職的,那他的態度就該更昂然不懼才是,而且武右衛門應該也不是來商量個人的私事的。主人左思右想,還是沒弄明白對方的來意。看武右衛門的樣子,或許他本人也沒搞清楚自己究竟是來幹嗎的。無奈之下,主人隻好直接問:
“你是來玩的嗎?”
“不是。”
“那,是有事?”
“嗯。”
“是學校的事嗎?”
“是,我想跟您談談……”
“哦,是什麼事?你說吧!”
聽主人這麼一說,武右衛門卻低頭盯著下麵一言不發。武右衛門在中學二年級的學生中原本是屬於極能言善辯的,他的腦力雖與他發達的大腦袋不成比例,可口才卻是乙班的佼佼者。前幾天問“哥倫布”用日文怎麼翻譯,讓主人大感為難的,就是這位武右衛門君。這位聲名響亮的先生,從一開始就扭扭捏捏像個口吃的深閨小姐,其中必有什麼緣故,決不能將其僅僅理解成客氣。主人也微微感到有點兒奇怪。
“有話就快說吧!”
“這事兒我有點兒說不出口……”
“說不出口?”主人說著,打量了一下武右衛門的臉色,見他依舊如剛才一般低著頭,什麼也看不出來。無奈,主人隻得換了一下語氣,溫和地添上幾句:“沒關係啦,不管你有什麼事兒,盡管說吧!沒有旁人會聽到,我也不會對別人講。”
“我真的可以說嗎?”武右衛門還是有些猶豫。
“但說無妨。”主人武斷地下了結論。
“那,我就說啦。”光頭小子猛然抬起頭來,一雙三角眼滿懷希望地看著主人。主人鼓起腮幫子,微微偏過頭去,噴出一口“朝日”牌香煙的煙霧。
“老實說……出大事兒了。”
“什麼事兒?”
“什麼事兒?非常麻煩的事兒,所以我才來的。”
“所以呢?到底是什麼麻煩事兒呀?”
“我從來沒想過幹那種事兒,都是濱田,他老說:‘借給我吧,借給我吧……’”
“濱田?是濱田平助嗎?”
“是他。”
“你借給濱田房租啦?”
“沒有,不是借房租。”
“那你是借給他什麼了?”
“我把名字借給他了。”
“濱田借你的名字幹了什麼?”
“寄情書。”
“寄什麼?”
“所以,我對他說:‘別用我的名字,我替你送信吧!’”
“學舌都學不清,到底是什麼人幹了什麼事兒?”
“就是送情書呀。”
“送情書?給誰?”
“所以我不好開口呢。”
“那麼,好吧,你是給哪裏的女子送了情書?”
“不,不是我。”
“是濱田送的嗎?”
“也不是濱田。”
“那,到底是誰寄送的?”
“不知道是誰。”
“完全聽不懂你在說什麼!那就誰都沒送啦?”
“隻是用了我的名字。”
“隻是用了你的名字?你到底在說什麼?還是說得不清不楚。你說得再有條理一些。情書本來是送給誰的?”
“姓金田的,住對麵胡同裏的一個女人。”
“是那個姓金田的實業家嗎?”
“是。”
“那,你說的‘借用了我的名字’,是怎麼回事?”
“那家姑娘愛趕時髦又傲慢自大,所以我們就給她送了情書。濱田說沒有署名不好,我說那就寫他的名字吧。他說他的名字太普通,還是古井武右衛門這個名字好。於是,最終借用了我的名字。”
“那,你認識那姑娘嗎?有過交往嗎?”
“根本就沒有什麼交往,連麵兒都沒見過。”
“真是胡鬧!給連麵兒都沒見過的女子寫情書,你說你們都是怎麼想的呀?居然幹出這種事情來。”
“隻是大家都說她傲慢自大,自以為是,所以才想捉弄她玩的。”
“鬧得越來越無法無天了!那麼,是公然寫了你的名字送出去的嗎?”
“是,情書的內容是濱田寫的,借用了我的名字,遠藤夜裏到她家投送的。”
“那,是你們仨合夥兒幹的咯?”
“是啊,可事後一想,如果事情敗露被學校開除的話,那可就糟了。我很害怕,兩三天了,一直睡不著,精神恍恍惚惚的。”
“還真是一樁糟糕至極的蠢事兒!那麼,你寫的是‘文明中學二年級古井武右衛門’嗎?”
“不,沒寫學校的名字。”
“還好沒寫學校的名字。要是暴露了學校的名字才是糟糕透頂,那可關係到學校的聲譽呢!”
“會怎麼處理呀?開除嗎?”
“是呀。”
“老師,我家老頭子是個暴脾氣,老媽還是後娘,我要是被開除的話,那可就慘啦!我真的會被開除嗎?”
“所以,你就更不該胡鬧了!”
“我沒想那麼幹,可不知怎麼就跟著幹了。老師能不能幫忙不開除我?”武右衛門帶著哭腔一再哀求。女主人和雪江從一開始就躲在隔扇門後竊笑不已。主人則是擺足了架子敷衍,“是嗎!是嗎!”真是非常有趣。
我說有趣,說不定有人要問:“什麼那麼有趣?”
這個問題問得好!不管是人還是動物,有自知之明都是一輩子的大事兒。隻要有自知之明,人就可以作為人比貓更受尊敬。到那時,我一定會立刻停筆,不好意思再拿你們寫段子了。可就像自己不知道自己的鼻子有多高似的,人同樣難以認清自己是個什麼貨色,所以才會向素日看不起的貓提出這種問題。人類看似神氣活現,實則愚鈍不堪。自詡是什麼“萬物之靈”,打著萬物之靈的旗號四處招搖,卻連這樣一點兒小事兒都理解不了。更有甚者,還大言不慚地逗人發笑。他們扛著萬物之靈的大旗,嘴裏卻叫嚷著:“我的鼻子在哪裏?我的鼻子在哪裏?請告訴我!請告訴我!”你或許認為,既然如此,他們就會放棄“萬物之靈”這個稱號了吧?可結果,人家就是死不放手。能夠若無其事地身處在這種公然矛盾的境況下,倒的確是天真。而天真的代價,就是不得不甘當蠢貨。
爺之所以在此時會對武右衛門、主人、女主人和雪江產生興趣,並不僅僅是由於外部事件的衝突,以及其衝突的波動傳導向奇異的方向。而是由於這種衝突的反響會在人們的心中挑起各種不同的心態。
首先說說主人吧,他對這件事的態度可以說是極為冷淡的。對於武右衛門抱怨他家老頭子怎樣嚴厲,他後娘怎樣對他區別對待,主人都無動於衷,也根本觸動不了他。武右衛門被退學,和他自己被免職,這兩件事的意義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學校裏近千名學生都退學了,教師們也許要衣食堪憂,可如果退學的隻有武右衛門一個人的話,不管他命運如何變化,與主人的朝夕生活都幾乎毫無關係。關係淺時,同情自然也淡薄。為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皺眉、擤鼻涕、抹眼淚或歎息,決非自然之傾向。我很難相信人類是那樣仁慈、富有同情心的動物。不過身為人類,作為生來應負的義務,有時為了交際才會掉幾滴眼淚,或是裝出一副同情的樣子給別人看。這些表情可以說都是騙人的表情而已,老實說,這也是個非常累人的藝術。這種擅長裝腔作勢的人,被稱為“有強烈藝術良心的人”,在社會上備受重視。所以,再沒有比受世人重視的人更不靠譜的了。您一試之下,便立刻就明白了。
在這一點上,主人就屬於最笨的那一類。因為笨,自然便不被重視。因不受重視,他便出人預料地毫不掩飾地將內心的冷漠表露出來。從他不斷敷衍地對武右衛門說“是嗎”這一點上,就可以了解他內心的想法了。
主人雖說冷漠,諸位卻萬不可因此而厭棄了他這樣的善人。冷漠是人類的天性,不願掩飾這種天性的才是老實人。如果諸位在這種情況下期望主人有高出冷漠的表現,那肯定是高估了人類的品性。在老實人都匱乏的當今社會,若再抱有超出人類品性以上的期許,那除非是瀧澤馬琴(21)小說裏的誌乃和小文吾走入了現實,從《八犬傳》裏搬家出來做你家的對門街坊和左右近鄰,要不然,這種期許就永遠無法實現。
主人的事兒,就先講到這裏,下麵再說說兩個在餐室裏偷笑的女人吧。她們是在主人冷漠的基礎上又向前邁了一步,跨入了滑稽的領域,對此事隻感到好笑。對這兩個女人來說,使武右衛門頭疼的情書事件,恰如菩薩降下福音般令她們高興。沒有理由,就是單純地高興。若硬是要解析這種心理的話,那就是:武右衛門的苦惱,就是她們的歡樂。諸位不妨試試,去問問女人們:“你是拿別人的苦惱當樂子取笑的嗎?”被提問者一定會反說提問者是瞎胡扯,就算不說你是瞎胡扯,也會說是故意拿這樣的問題來侮辱淑女的品性吧。她們也許真的認為這個提問是一種侮辱,但她們拿別人的苦惱當樂子取笑也是事實。如果是這樣的話,那豈不等同於事先說好:“現在,我要做有辱自己品行的事給你們看,但你們可不許說三道四喲!”便如同強調說:“我要做小偷,但你們決不能說我不道德。如果說我不道德,那就是往我臉上抹灰,是侮辱我。”
女人是非常聰明的,她們的想法怎麼樣都有理。既然生而為人,那就不僅要在挨打受罵、被踩被踹,甚至遭人冷遇的情況下都必須有滿不在乎的心理準備。還必須要在被人吐唾沫、潑糞,並被拿來取笑時,有欣然接受的胸懷。否則,就不能和那些號稱“聰明的女人”的人打交道。
武右衛門先生雖然一時糊塗鑄成大錯,因而做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樣子,可他心裏也許在想:我如此惶恐不安,她們竟在背地裏取笑,實在太失禮了!看他終歸還是年紀小,以為在別人失禮時發火兒,會被人說自己小氣。不想被人這樣說,那還是老實點兒比較好。
最後,我要對武右衛門的心理活動稍做幾句介紹。他身處極度的憂慮不安之中,那顆巨大的腦袋裏盛滿了憂患,恰如拿破侖的腦袋裏充斥著野心。他的蒜頭鼻子不時地抽動,那是由於不安的情緒傳導至麵部神經,如反射作用一般做出的無意識的活動。他像吞下了一顆大鉛丸,肚子裏淤積著一團難解的結,這兩天正不知該怎樣處理。極度鬱悶之下,又沒有什麼別的出路,所以便想到如果去班主任老師家,也許能有點兒幫助。於是,他硬是低下了自己碩大的腦袋,扛著它來到這個討厭的人家懇求。他將在學校是怎樣戲弄班主任、教唆同學給班主任老師出難題的事,全都忘得幹幹淨淨。甚至還堅信,不管怎樣捉弄為難過老師,既然掛著班主任的名頭,老師就一定會花心思替他善後。還真是個單純的孩子。班主任並不是主人自己喜歡的職務,而是由於校長的任命,主人才不得已接受的。可以說,那就像是迷亭的伯父頭上頂著的常禮帽,僅僅是掛個名頭罷了。既然不過是個名頭,那便沒什麼作用。名頭若在關鍵時刻管用,那雪江小姐相親時隻掛個姓名即可,親事怕是早成了。
武右衛門君不僅任性,而且還認為別人必須親切地幫助他。他是從過高估計人類的假設出發,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遭人嘲笑。他到班主任家來,肯定會發現一條關於人類的真理。因為懂得了這條真理,他將來也會逐漸成長為一個真正的人。他也會對他人的苦惱冷漠以對,也會在他人陷入困境時高聲大笑吧?長此以往,未來的天下將到處遍布武右衛門吧?將到處都是金田老板和金田夫人吧?為了武右衛門君的將來,我懇切地希望他能立刻頓悟,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否則的話,不管他如何憂慮不安,如何後悔,向善之心又如何迫切,他也不可能像金田老板那樣獲得成功。不,甚至過不了多久,社會就會把他放逐到人類的居住地以外去,又豈止是被文明中學開除!
我正這樣那樣想得有趣,忽聽隔扇門嘩啦一聲被拉開了,門後探出半張臉來。
“先生!”
主人正“是嗎!是嗎”地敷衍武右衛門,忽聽房門處有人喊“先生”。他心裏想著:是誰呢?往那邊一看,隔扇門後斜探出來半張臉,原來是寒月君。
主人坐著不動,隻招呼了一聲:“哦,請進!”
“有客人呀?”寒月照舊露著半張臉問。
“哪裏,沒關係,請進吧!”
“其實,我是來邀您散步的。”
“去哪兒?又是赤阪嗎?要是去那地方,就算了。上次你硬拉著我去,我兩條腿都遛成棍了。”
“今天不會啦。您不是很久沒出門了嗎?”
“去哪兒?我說,你先進來吧!”
“我想去上野聽聽虎嘯的聲音。”
“你不覺得無聊嗎?還是先進來吧!”
寒月君大約也覺得離得遠不好商量,就脫了鞋磨磨蹭蹭地進了屋。他依舊穿著那條屁股上打了補丁的灰色褲子。據他本人解釋,那條褲子並不是因為歲月無情或是自己的屁股太沉被磨破的,而是因為近來學騎自行車,褲子的局部過度摩擦所致。他做夢也沒想到,給自己看上的未婚妻寫情書的情敵也在這裏,他對武右衛門微微點頭“嗨”了一聲打招呼,便在靠近廊子的地方坐下了。
“聽虎嘯多沒意思呀!”
“嗯,並不是現在去,要先四處轉轉散散步,到夜裏十一點才去上野呢。”
“咦?”
“那個時間,公園裏古木森森,挺嚇人的吧?”
“是呀,要比白天冷清些吧。”
“然後,我們就專找林木繁茂、大白天都人跡罕至的地方,咱們上那兒去遛遛,於不知不覺中拋卻了萬丈紅塵中的都市情結,定然有一番仿若迷失在山中的別樣心情。”
“有了那樣的心情又怎樣?”
“待有了那樣的心情,我們就靜靜佇立片刻,聽動物園裏偶爾傳來的虎嘯聲。”
“老虎會那麼聽話地叫給你聽嗎?”
“沒問題,一定會叫的。那叫聲,就算大白天也能傳到理學院去。到了夜深人靜之際,四顧無人、鬼氣森森、魑魅撲麵之時……”
“魑魅撲麵是怎麼回事?”
“不是有這麼一種說法嗎?就是在恐懼的時候。”
“是嗎?好像沒聽說過。接下來呢?”
“接下來,虎嘯聲震得上野的老杉樹幾乎掉光了葉子,非常之可怕呀!”
“那是挺可怕的。”
“怎麼樣?去冒個險吧?一定很暢快。我覺得,不管怎樣,老虎的叫聲,要是沒在深夜裏聽過,那就不能說是聽過虎嘯。”
“是嗎?”就像麵對武右衛門的哀求一般,主人對寒月先生的探險邀請也表現出同樣的冷漠。
直到此刻,武右衛門一直默默地、羨慕地聽二人講老虎的話題,聽到主人一句“是嗎”他這才又想起了自己的事,便又問道:“老師,我很害怕,怎麼辦呀?”
寒月疑惑地望向那顆大腦袋。
爺有點兒小心思,便暫且失陪,轉到飯廳去了。
飯廳裏,女主人一邊忍不住地竊笑,一邊往京都燒製的廉價茶碗裏斟滿了粗茶,然後放在銻製的茶托上道:“雪江!麻煩你,把這個端出去。”
“我?不去!”
“怎麼啦?”女主人愣住了,笑容僵在了臉上。
“沒怎麼。”雪江立刻端正了臉色,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她垂眸,將目光落在了身旁的《讀賣新聞》上。
女主人又再次同她商量:“哎喲,真是個怪人!是拿去給寒月先生的呀,又沒什麼關係的啦。”
“可是,我就是不想去嘛。”她的目光還是固執地落在《讀賣新聞》上。這時候,她其實連一個字也沒看進去,但如果揭穿她並沒有看報的話,那大概又要把她惹哭了。
“這事兒有什麼可害羞的?”女主人這回笑盈盈的,故意把茶碗壓在了《讀賣新聞》上。
“哎呀!你真壞!”雪江道。她想把報紙從茶碗下抽出來,卻不巧碰翻了茶托,茶水便毫不留情地從報紙上流進了榻榻米的縫隙裏。
“你瞧瞧!”女主人話音剛落,雪江喊了聲:“哎呀!糟了!”便跑進廚房去了,估摸著是去拿抹布了吧。
爺覺得這出狂言(22)還算比較有趣。
寒月君對這邊廂發生的一切一無所知,他正在客廳裏東拉西扯呢。
“先生,家裏的門窗紙都重新糊了呀?是誰糊的?”
“女人們糊的。糊得不錯吧?”
“是挺好。是那位常來府上的小姐糊的嗎?”
“嗯,她也幫了忙。她還自豪地說:‘能把門窗戶紙糊得這麼好,就有出嫁的資格了!’”
“哦,說得沒錯。”寒月盯著紙拉門細看,道,“這邊糊得更平整一些,右邊的紙淤出褶子來了。”
“那邊兒是她一開始糊的,正是最沒經驗的時候幹出來的活兒。”
“確實,手藝還有點兒不太嫻熟。畢竟,那個‘超越曲線’用普通函數是無論如何難以表現出來的呀!”
寒月不愧是物理學者,主人聽他以一個深奧的術語這麼一說,便隨意地敷衍道:“是啊!”
武右衛門總算明白了,照眼前這種情形下去,不管他再怎麼哀求,都是沒有希望的,便突然將那偉大的頭蓋骨抵在了榻榻米上,在無言中暗表了訣別之意。
“你要回去了嗎?”主人問。
武右衛門頹然地趿拉著薩摩產的木屐走出門去,樣子很是可憐。如果就這樣放任不管的話,說不定他甚至能寫出《岩頭之感》(23),然後跳進華嚴瀑布投水自殺呢。
追根溯源起來,這都是金田小姐的時髦和傲慢惹的禍。如果武右衛門君真的死了,那就化身幽靈去取了金田小姐的性命好了。那種紅顏禍害從這世界上消失一兩個,男人也絲毫不會為娶妻煩惱。寒月君也可以娶個更好的小姐。
“先生,他是學生嗎?”
“嗯。”
“好大一顆腦袋呀!功課好嗎?”
“腦袋夠大,功課可不怎麼樣。就是常常會提些古怪的問題。前些日子還讓我幫他把哥倫布譯成日文,令我非常尷尬。”
“就是因為腦袋太大,才會提出這種無聊的問題吧。先生,您是怎麼翻譯的?”
“啊?什麼呀,我就隨便給他譯了一下。”
“不管怎麼說,您也是翻譯了呀。了不起!”
“小孩子嘛,什麼都不給他翻譯出來,他就再也不信服你了。”
“先生也不簡單,都成政治家了。不過,他剛才的樣子沒精打采的,看不出他還會給先生出難題呀。”
“他今天遇上了麻煩事兒。真是蠢貨!”
“他怎麼啦?看著挺可憐呢。到底怎麼回事?”
“幹了不著調的蠢事兒!他給金田小姐送了一封情書。”
“啊?就那個大腦袋?最近的學生可真了不得呀!太令人吃驚了。”
“你也有點兒不安吧……”
“什麼呀,我一點兒不安也沒有,倒是覺得挺有趣。不管她收到多少情書,我都無所謂。”
“是嗎,你既不在意,那就不要緊了……”
“不要緊,我向來不在意。不過,聽說那大腦袋竟能寫情書,我還真是有點兒吃驚。”
“這事兒呀,是開了個玩笑。因為金田小姐又時髦,又傲慢,他們就想捉弄她一下。是三個人合夥……”
“三個人合夥給金田小姐寫情書?越說越離奇了。這不就像一人份的西餐,三個人分吃嗎?”
“不過,他們是分工合作的。一個寫信,一個送信,一個貢獻名字。剛才來的那個,就是貢獻名字的家夥。最蠢的就是他。而且,他說他們根本就沒見過金田小姐。沒見過,怎麼還會幹出那種荒唐事兒來呢?”
“這可是近來最有意思的大事件呀!簡直是傑作呀!那個大腦袋,竟然會給女人寫情書,真是太有意思啦!”
“會鬧出大事情的呀。”
“怎麼鬧都沒關係,對方是金田小姐嘛。”
“可是,也許那是你要娶的人呀!”
“正因為是‘也許’,所以才沒關係嘛。”
“你是沒關係,不過……”
“什麼呀?金田小姐也沒關係!肯定沒事兒的。”
“但願如此。那學生本人幹完壞事兒後還遭到了良心的譴責,他害怕了,就惶恐不安地跑到我家來討主意。”
“咦?這麼點事兒他就頹了呀。可見是個膽小的。先生,您給他想了什麼辦法?”
“他來問我會不會被學校開除,這是他最擔心的事兒。”
“為什麼會被開除?”
“因為幹了不道德的壞事兒嘛。”
“什麼?這還上升不到不道德的層麵吧。不是什麼大事兒呀,金田小姐沒準兒還會當成是榮耀到處宣揚呢。”
“不會吧!”
“總之,那孩子太可憐了。雖說做的這事兒是不太好,可讓他那麼擔心,是會害了那孩子一輩子的。他腦袋雖然太大了些,可長得還是人模人樣的。抽抽著鼻子也挺可愛。”
“你也跟迷亭似的,說得輕巧。”
“不,這就是時代的思潮。先生過於因循守舊啦,所以把什麼事兒都看得那麼嚴重。”
“可是,他幹的這事兒不是蠢事兒嗎?給一個不認識的人送惡搞的情書,捉弄人家。這簡直就是沒常識。”
“惡作劇基本上都是缺乏常識的。您就幫幫他吧!就當積功德了。看他那樣子,可是會到華嚴瀑布去自殺的呀。”
“會嗎?”
“您就幫他一把吧,那些年紀更大更懂事的大孩子,可就不隻是這種程度的惡作劇了。他們隻會幹了壞事兒還裝沒那回事兒。要是把這孩子開除了,那麼不把那些大孩子全部趕出校門,可是不公平的哦。”
“你說得也是啊!”
“那麼,怎麼樣?去上野聽虎嘯吧?”
“老虎?”
“是啊,去聽聽吧!其實,這兩三天內我有事兒必須要回一趟老家,所以暫時有段時間不能陪您出去了。今天是想著一定要和您一起出去走走才來的。”
“是嗎?你要回老家?有什麼事兒嗎?”
“是啊,是有點兒事兒。先不說它了,一塊兒出去吧。”
“好,那就出發吧!”
“好嘞,走吧!今天我請您吃晚飯。然後稍微活動活動,去到上野就恰是時候。”
在寒月的頻頻相邀、不斷催促之下,主人也終於動了心,二人相攜一同出門去了。之後,女主人和雪江再無顧忌,二人肆無忌憚地哈哈大笑起來。
(1)告朔之餼羊:古代的一項重要製度。告朔之禮,朔月初。告朔,周朝每年天子在歲末,要頒布來年的曆法確定初一在哪天,各國諸侯從周天子接受曆法,藏在祖廟裏。餼(xì)羊,諸侯從周天子變曆,藏在祖廟每月初一要殺牲獻祭,這個牲就是一頭羊。餼,是對牲的一種處理方式,養著叫“牢”,直接殺了叫“餼”。
(2)元祿:即元祿袖和服。不過,這裏說的元祿花紋,指的是大而豔麗的衣服花紋。甲午戰爭後,日本隨著風俗的改變,開始流行豔麗的服色。明治三十八年(1905),三越地區因元祿舞而在宣傳和戰勝的氣氛中大受歡迎。
(3)“元祿”和“雙六”:日文發音相近。雙六,也稱雙陸,古代博戲用具。是一種棋盤遊戲,棋子的移動以擲骰子的點數決定,首位把所有棋子移離棋盤的玩者可獲得勝利。
(4)蘑菇(火星):孩子錯把著火的火星(hibina),說成了蘑菇(kinoko)。
(5)禦茶醬湯(禦茶水):孩子讀錯音,應該是禦茶水女子學校。
(6)惠比壽:是日本文化中保佑生意興隆的財神爺。
(7)十文半:日本一文錢的標準直徑為24mm,10枚硬幣排列開來,就是24cm的腳長,所以用十文代表鞋碼的24cm。十文半,即25cm。
(8)伊藤博文:(1841—1909)日本首相,長州藩土出身。參加尊王攘夷運動和明治自主新運動。
(9)大藏卿:相當於財政大臣。
(10)南蠻:室町至江戶時代指泰國、菲律賓、爪哇等。從室町時代末期到江戶時代指東南亞諸國,以及通過東南亞來到日本的西班牙人與葡萄牙人。
(11)朱盆:日本女妖名(しゅのぼん),妖如其名,滿臉像塗了紅漆般血紅,額頭上有一小角,頭發如一根根尖針似的直聳著,血盆大口一直裂開到耳根部。據說朱盆經常出沒於福島縣附近,夜幕降臨時就張著大口窺伺行人,一旦有人接近她,她就先噴出一口赤砂,眯住人的雙眼,然後張開大嘴,“吧唧”一口把人吞進肚裏。在《諸國百物語》有寫。
(12)“海老茶式部”“鼠式部”:“海老茶式部”,即紫式部,日本古典小說《源氏物語》的作者。“海老茶”意為絳紫色。大正時期,穿和服裙和皮鞋是時髦女學生的形象,而那個和服裙的代表色就是“海老茶”色,也就是紫色。所以紫式部,也被稱為“海老茶式部”,意指才女。這裏的“鼠式部”是作者信口編造的,“鼠”在日語裏代表灰色,也就是“灰式部”,是作者的戲言調侃。
(13)《卡唧卡唧山》:一則日本本土的童話故事。說的是一個村莊裏住著一對恩愛的老夫婦。有一天老爺爺抓住了惡作劇的狸貓,而老婆婆放了狸貓,卻反過來被狸貓殘忍地殺害了,而兔子幫助老爺爺報仇的故事。《卡唧卡唧山》的名字來源於兔子為了報仇,騙狸貓說的話。一天兔子在砍柴,狸貓也跟著砍柴,想賣給大戶人家賺錢。於是,在狸貓背柴的時候,兔子在柴上點了火,發出“哢嚓哢嚓”的聲音,狸貓問兔子那是什麼聲音,兔子說是卡唧卡唧山上的卡唧卡唧鳥在叫,狸貓相信了兔子的話,結果狸貓的背被燒傷了。
(14)岩崎男爵:明治時期日本的實業家,三菱財閥的創業者一族的掌舵人。三菱的創始者是岩崎彌太郎和他的弟弟岩崎彌之助。
(15)吹箭:木管或竹筒內放進帶有紙羽的竹質箭頭,用口吹出射小鳥。
(16)招魂社:是日本明治維新前後建立的,用於祭奠明治以來為國殉難的英靈的神社。東京招魂社,在1897年依照明治天皇的命令,改成“靖國神社”。地方上的招魂社,則於1939年改稱“護國神社”。
(17)水道橋:東京都千代田區北端橫跨神田川的一座橋。
(18)吉原的大鐵門:明治十四年(1881)一月,永瀨正吉以鐵鑄門。右邊柱子有“春夢正濃滿街櫻雲”,左邊柱子有“秋信先通兩行燈影”,對聯讚歎吉原如夢中仙境一般。
(19)《女大學》:江戶時期開始,女性教育用書。這裏的“大學”指的不是教育機構,而是“四書五經”之一的“大學”。《女大學》即《女誡》《女訓》《女論語》一類的書籍。
(20)小笠原派:室町時代武士門第的小笠原氏創立了射藝、騎術、諸般禮法等一整套武士禮法。
(21)瀧澤馬琴:(1767—1848)又名曲亭馬琴,江戶人,通俗小說家。曾隨山東京傳學習,初寫諷刺小說,後轉向曆史傳奇小說,作品情節曲折,結構宏大,並多有懲惡揚善的思想。晚年失明。代表作有《月水奇緣》《南總裏見八犬傳》《椿說弓張月》。
(22)狂言:是一種興起於民間,穿插於能劇劇目之間表演的即興簡短的笑劇,是猿樂能與田樂能的派生物。狂言和能樂、歌舞伎是日本典型民間藝術。
(23)《岩頭之感》:藤村操(1886—1903)為北海道出生的舊製一高的學生。於華嚴瀑布投水自殺。自殺現場所遺留下來的遺書《岩頭之感》給當時的媒體及知識分子極大的衝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