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父親了!”老箍桶匠吼道。“這樣不聽話的女兒是我跟你生的嗎,太太?好教育,還是信教的呢!怎麼,你不在自己房裏?趕快,去坐牢,坐牢,小姐。”
“你硬要把我娘兒倆拆開嗎,老爺?”葛朗台太太發著燒,臉色通紅。
“你要留她,你就把她帶走,你們倆替我一齊離開這兒……天打的!金子呢?金子怎麼啦?”
歐也妮站起身子,高傲地把父親望了一眼,走進自己的臥房。她一進去,老頭兒把門鎖上了。
“拿儂,把堂屋裏的火熄掉。”他嚷道。
然後他坐在太太屋裏壁爐旁邊的一張安樂椅上:
“她一定給了那個迷人的臭小子查理,他隻想我的錢。”
葛朗台太太為了女兒所冒的危險,為了她對女兒的感情,居然鼓足勇氣,裝聾作啞的冷靜得很。
“這些我都不知道。”她一邊回答,一邊朝床裏翻身,躲開丈夫閃閃發光的眼風。“你生這麼大的氣,我真難受;我預感我隻能伸直著腿出去的了。現在你可以饒我一下吧,我從來沒有給你受過氣,至少我自己這樣想。女兒是愛你的,我相信她跟初生的孩子一樣沒有罪過。別難為她。收回成命吧。天冷得厲害,說不定你會教她鬧場大病的。”
“我不願意看見她,也不再跟她說話。她得關在屋裏,隻有冷水麵包,直到她使父親滿意為止。見鬼!做家長的不該知道家裏的黃金到了哪兒去嗎?她的盧比恐怕全法國都找不出來,還有熱那亞金洋,荷蘭杜加……”
“老爺!我們隻生歐也妮一個,即使她把金子扔在水裏……”
“扔在水裏!扔在水裏!”好家夥嚷道。“你瘋了,太太。我說得到,做得到,你還不知道嗎?你要求家裏太平,就該叫女兒招供,逼她老實說出來;女人對女人,比我們男人容易說得通。不管她做了什麼事,我決不會把她吃掉。她是不是怕我?即使她把堂兄弟從頭到腳裝了金,唉,他早已飄洋出海,我們也追不上了……”
“那末,老爺……”
由於當時的神經過敏,或者是女兒的苦難使她格外慈愛,也格外聰明起來,葛朗台太太犀利的目光發覺丈夫的肉瘤有些可怕的動作,她便馬上改變主意,順著原來的口吻,說:
“那末,老爺,你對女兒沒有辦法,我倒有辦法了嗎?她一句話也沒有對我說,她象你。”
“嗯哼!今天你多會說話!咄,咄,咄,咄!你欺侮我。說不定你跟她通氣的。”
他定睛瞪著妻子。
“真的,你要我命,就這樣說下去吧。我已經告訴你,先生,即使把我的命送掉,我還是要告訴你:你這樣對女兒是不應該的,她比你講理。這筆錢是她的,她不會糟掉,我們做的好事,隻有上帝知道。老爺,我求你,饒了歐也妮吧?你饒了她,我受的打擊也可以減輕一些,也許你救了我的命,我的女兒呀,先生!還我女兒啊!”
“我走啦。”他說,“家裏耽不下去了,娘兒倆的念頭,說話,都好象……勃羅……啵!你好狠心,送了我這筆年禮,歐也妮!”他提高了嗓子。“好,好,哭罷!這種行為,你將來要後悔的,聽見沒有?一個月吃兩次好天爺的聖餐有什麼用?既然會把你父親的錢偷偷送給一個遊手好閑的光棍!他把你什麼都吃完之後,還會吃掉你的心呢!你瞧著吧,你的查理是什麼東西,穿著摩洛哥皮靴目空一切!他沒有心肝,沒有靈魂,敢把一個姑娘的寶貝,不經她父母允許,帶著就跑。”
街門關上了,歐也妮便走出臥房,挨在母親身邊,對她說:
“你為了你女兒真有勇氣。”
“孩子,瞧見沒有,一個人做了違禁的事落到什麼田地?你逼我撒了一次謊。”
“噢!我求上帝隻罰我一個人就是了。”
“真的嗎。”拿儂慌張的跑來問,“小姐從此隻有冷水麵包好吃?”
“那有什麼大不了,拿儂?”歐也妮冷靜的回答。
“啊!東家的女兒隻吃幹麵包,我還咽得下什麼糖醬……噢,不,不!”
“這些話都不用提,拿儂。”歐也妮說。
“我就不開口好啦,可是你等著瞧罷!”
二十四年以來第一次,葛朗台獨自用晚餐。
“哎喲,你變了單身漢了,先生。”拿儂說,家裏有了兩個婦女還做單身漢,真不是味兒哪。”
“我不跟你說話。閉上你的嘴,要不我就趕你走。你蒸鍋裏煮的什麼,在灶上撲撲撲的?”
“熬油哪……”
“晚上有客,你得生火。”
八點鍾,幾位克羅旭,台·格拉桑太太和她兒子一齊來了,他們很奇怪沒有見到葛朗台太太與歐也妮。
“內人有點兒不舒服;歐也妮陪著她。”老頭兒若無其事的回答。
閑扯了一小時,上樓去問候葛朗台太太的台·格拉桑太太下來了,大家爭著問:
“葛朗台太太怎麼樣?”
“不行,簡直不行。”她說,“她的情形真教人擔心。在她的年紀,要特別小心才好呢,葛老頭。”
“慢慢瞧罷。”老頭兒心不在焉的回答。
大家告辭了。幾位克羅旭走到了街上,台·格拉桑太太便告訴他們:
“葛朗台家出了什麼事啦。母親病得很厲害,她自己還不知道。女兒紅著眼睛,仿佛哭過很久,難道他們硬要把她攀親嗎?”
老頭兒睡下了,拿儂穿著軟鞋無聲無息的走進歐也妮臥房,給她一個用蒸鍋做的大肉餅。
“喂,小姐。”好心的用人說,“高諾阿萊給了我一隻野兔。你胃口小,這個餅好吃八天;凍緊了,不會壞的。至少你不用吃淡麵包了。那多傷身體。”
“可憐的拿儂!”歐也妮握著她的手。
“我做得很好,煮得很嫩,他一點兒不知道。肥肉,香料,都在我的六法郎裏麵買。這幾個錢總是由我作主的了。”
然後她以為聽到了葛朗台的聲音,馬上溜了。
幾個月功夫,老頭兒揀著白天不同的時間,經常來看太太,絕口不提女兒,也不去看她,也沒有間接關涉到她的話。葛朗台太太老睡在房裏,病情一天一天的嚴重,可是什麼都不能使老箍桶匠的心軟一軟。他頑強,嚴酷,冰冷,象一座石頭。他按照平時的習慣上街,回家,可是不再口吃,說話也少了,在買賣上比從前更苛刻,弄錯數目的事也常有。
“葛朗台家裏出了事啦。”克羅旭黨與台·格拉桑黨都這麼說。
“葛朗台家究竟鬧些什麼啊?”索漠人在隨便那家的晚會上遇到,總這樣的彼此問一聲。
歐也妮上教堂,總由拿儂陪著。從教堂出來,倘使台·格拉桑太太跟她說話,她的回答總是躲躲閃閃的,教人不得要領。雖然如此,兩個月之後,歐也妮被幽禁的秘密終於瞞不過三位克羅旭與台·格拉桑太太。她的老不見客,到了某個時候,也沒有理由好推托了。後來,不知是誰透露了出去,全城都知道從元旦起,葛朗台小姐被父親軟禁在房裏,隻有清水麵包,沒有取暖的火,倒是拿儂替小姐弄些好菜半夜裏送進去;大家也知道女兒隻能候父親上街的時間去探望母親,服侍母親。
於是葛朗台的行為動了公憤。全城仿佛當他是化外之人,又記起了他的出賣地主和許多刻薄的行為,大有一致唾棄之慨。他走在街上,個個人在背後交頭接耳。
當女兒由拿儂陪了去望彌撒或做晚禱,在彎彎曲曲的街上走著的時候,所有的人全撲上窗口,好奇的打量那有錢的獨養女兒的臉色與態度,發覺她除了滿麵愁容之外,另有一副天使般溫柔的表情。她的幽禁與失寵,對她全不相幹。她不是老看著世界地圖,花園,圍牆,小凳嗎?愛情的親吻留在嘴唇上的甜味,她不是老在回味嗎?城裏關於她的議論,她好久都不知道,跟她的父親一樣。虔誠的信念,無愧於上帝的純潔,她的良心與愛情,使她耐心忍受父親的憤怒與譴責。
但是一宗深刻的痛苦壓倒了一切其餘的痛苦。——她的母親一天不如一天了。多麼慈祥溫柔的人,靈魂發出垂死的光輝,反而顯出了她的美。歐也妮常常責備自己無形中促成了母親的病,慢慢在折磨她的殘酷的病。這種悔恨,雖經過了母親的譬解,使她跟自己的愛情越發分不開。每天早上,父親一出門,她便來到母親床前,拿儂把早點端給她。但是可憐的歐也妮,為了母親的痛苦而痛苦,暗中示意拿儂看看母親的臉色,然後她哭了,不敢提到堂兄弟。倒是母親先開口:
“他在哪兒呀?怎麼沒有信來?”
母女倆都不知道路程的遠近。
“我們心裏想他就是了。”歐也妮回答,“別提他。你在受難,你比一切都要緊。”
所謂一切,便是指他。
“哎,告訴你們。”葛朗台太太常常說,“我對生命沒有一點兒留戀。上帝保佑我,使我看到苦難完了的日子隻覺得高興。”
這女人的說話老是虔誠聖潔,顯出基督徒的本色。在那年最初幾個月之內,當丈夫到她房裏踱來踱去用午餐的時候,她翻來覆去的對他說著一篇同樣的話,雖然說得極其溫柔,卻也極其堅決,因為知道自己不久人世,所以反而有了平時沒有的勇氣。他極平淡的問了她一句身體怎樣,她總是回答說:
“謝謝你關心我的病;我是不久的了,要是你肯把我的苦惱減輕一些,把我的悲痛去掉一些,請你饒了女兒吧;希望你以身作則,表示你是基督徒,是賢夫,是慈父。”
一聽到這些話,葛朗台便坐在床邊,仿佛一個人看見陣雨將臨而安安靜靜躲在門洞裏避雨的神氣。他靜靜的聽著,一言不答。要是太太用最動人最溫柔最虔誠的話懇求他,他便說:
“你今天臉色不大好啊,可憐的太太。”
他腦門硬繃繃的,咬緊了嘴唇,表示他已經把女兒忘得幹幹淨淨。甚至他那一成不變的,支吾其辭的答話使妻子慘白的臉上流滿了淚,他也不動心。
“但願上帝原諒你,老爺。”她說,象我原諒你一樣。有朝一日,你也得求上帝開恩的。”
自從妻子病後,他不敢再叫出那駭人的咄、咄、咄、咄的聲音。這個溫柔的天使,麵貌的醜惡一天天的消失,臉上映照著精神的美,可是葛朗台專製的淫威並沒因之軟化。
她隻剩下一顆赤裸裸的靈魂了。由於禱告的力量,臉上最粗俗的線條都似乎淨化,變得細膩,有了光彩。有些聖潔的臉龐,靈魂的活動會改變生得最醜的相貌,思想的崇高純潔,會印上特別生動的氣息:這種脫胎換骨的現象大概誰都見識過。在這位女子身上,痛苦把肉體煎熬完了以後換了一副相貌的景象,對心如鐵石的老箍桶匠也有了作用,雖是極微弱的作用。他說話不再盛氣淩人,卻老是不出一聲,用靜默來保全他做家長的麵子。
他的忠心的拿儂一到菜市上,立刻就有對她主人開玩笑或者譴責的話傳到她耳裏。雖然公眾的輿論一致討伐葛朗台,女仆為了替家裏爭麵子,還在替他辯護。
“嗨,”她回答那些說葛朗台壞話的人。“咱們老起來,不是心腸都要硬一點嗎?為什麼他就不可以?你們別胡說八道。小姐日子過得挺舒服,象王後一樣呢。她不見客,那是她自己喜歡。再說,我東家自有道理。”
葛朗台太太給苦惱磨折得比疾病還難受,盡管禱告也沒法把父女倆勸和,終於在暮春時節的某天晚上,她把心中的隱痛告訴了兩位克羅旭。
“罰一個二十三歲的女兒吃冷水麵包?……”特·篷風所長嚷道,“而且毫無理由;這是妨害自由,侵害身體,虐待家屬,她可以控告,第一點……”
“哎,哎,老侄。”公證人插嘴道,“說那些法庭上的調調兒幹麼?——太太,你放心,我明天就來想法,把軟禁的事結束。”
聽見人家講起她的事,歐也妮走出臥房,很高傲的說:
“諸位先生,請你們不要管這件事。我父親是一家之主。隻要我住在他家裏,我就得服從他。他的行為用不到大家讚成或反對,他隻向上帝負責。我要求你們的友誼是絕口不提這件事。責備我的父親,等於侮辱我們。諸位,你們對我的關切,我很感激;可是我更感激,要是你們肯阻止城裏那些難聽的閑話,那是我偶然知道的。”
“她說得有理。”葛朗台太太補上一句。
歐也妮因幽居、悲傷與相思而增添的美,把老公證人看呆了,不覺肅然起敬的答道:
“小姐,阻止流言最好的辦法,便是恢複你的自由。”
“好吧,孩子,這件事交給克羅旭先生去辦罷,既然他有把握。他識得你父親的脾氣,知道怎麼對付他。我沒有幾天好活了,要是你願意我最後的日子過得快活一些,無論如何你得跟父親講和。”
下一天,照葛朗台把歐也妮軟禁以後的習慣,他到小園裏來繞幾個圈子。他散步的時間總是歐也妮梳頭的時間。老頭兒一走到大胡桃樹旁邊,便躲在樹幹背後,把女兒的長頭發打量一會,這時他的心大概就在固執的性子與想去親吻女兒的欲望中間搖搖不定。他往往坐在查理與歐也妮海誓山盟的那條破凳上,而歐也妮也在偷偷的,或者在鏡子裏看父親。要是他起身繼續散步,她便湊趣的坐在窗前瞧著圍牆,牆上掛著最美麗的花,裂縫中間透出仙女蘿,晝顏花,和一株肥肥的、又黃又白的景天草,在索漠和都爾各地的葡萄藤中最常見的植物。克羅旭公證人很早就來了,發見老頭兒在晴好的六月天坐在小凳上,背靠了牆望著女兒。
“有什麼事好替你效勞呢,公證人?”他招呼客人。
“我來跟你談正經。”
“啊!啊!有什麼金洋換給我嗎?”
“不,不,不關錢的事,是令愛歐也妮的問題。為了你和她,大家都在議論紛紛。”
“他們管得著?區區煤炭匠,也是個家長。”
“對啊,煤炭匠在家裏什麼都能做,他可以自殺,或者更進一步,把錢望窗外扔。”
“你這是什麼意思?”
“噯!你太太的病不輕呀,朋友。你該請裴日冷先生來瞧一瞧,她有性命之憂哪。不好好的把她醫治,她死後我相信你不會安心的。”
“咄,咄,咄,咄!你知道我女人鬧什麼病呀。那些醫生一朝踏進了你大門,一天會來五六次。”
“得啦,葛朗台,隨你。咱們是老朋友;你的事,索漠城裏沒有一個人比我更關切,所以我應當告訴你。好罷,反正沒多大關係,你又不是一個孩子,自然知道怎樣做人,不用提啦。而且我也不是為這件事來的。還有些別的事情恐怕對你嚴重多哩。到底你也不想把太太害死吧,她對你太有用了。要是葛朗台太太不在了,你在女兒麵前處的什麼地位,你想想吧。你應當向歐也妮報賬,因為你們夫婦的財產沒有分過。你的女兒有權利要求分家,叫你把法勞豐賣掉。總而言之,她承繼她的母親,你不能承繼你的太太。”
這些話對好家夥宛如晴天霹靂,他在法律上就不象生意上那麼內行。他從沒想到共有財產的拍賣。
“所以我勸你對女兒寬和一點。”克羅旭末了又說。
“可是你知道她做的什麼事嗎,克羅旭?”
“什麼事?”公證人很高興聽聽葛朗台的心腹話,好知道這次吵架的原因。
“她把她的金子送了人。”
“那不是她的東西嗎?”公證人問。
“哎,他們說的都是一樣的話!”老頭兒做了一個悲壯的姿勢,把手臂掉了下去。
“難道為了芝麻大的事。”公證人接著說,“你就不想在太太死後,要求女兒放棄權利嗎?”
“嘿!你把六千法郎的金洋叫做芝麻大的事?”
“噯!老朋友,把太太的遺產編造清冊,分起家來,要是歐也妮這樣主張的話,你得破費多少,你知道沒有?”
“怎麼呢?”
“二十萬,三十萬,四十萬法郎都說不定!為了要知道實際的財產價值,不是要把共有財產拍賣,變現款嗎?倘使你能取得她同意……”
“爺爺的鍬子!”老箍桶匠臉孔發白的坐了下來。”慢慢再說罷,克羅旭。”
沉默了一會,或者是痛苦的掙紮了一會,老頭兒瞪著公證人說:
“人生殘酷,太痛苦了。”他又換了莊嚴的口吻:“克羅旭,你不會騙我吧,你得發誓剛才你說的那一套都是根據法律的。把民法給我看,我要看民法!”
“朋友,我自己的本行還不清楚嗎?”
“那末是真的了?我就得給女兒搶光,欺騙,殺死,吞掉的了。”
“她承繼她的母親哪。”
“那末養兒女有什麼用?啊!我的太太,我是愛她的。幸虧她硬朗得很:她是拉·裴德裏埃家裏的種。”
“她活不了一個月了。”
老箍桶匠敲著自己的腦袋,走過去,走回來,射出一道可怕的目光釘著克羅旭,問道:
“怎麼辦?”
“歐也妮可以把母親的遺產無條件的拋棄。你總不願意剝奪她的承繼權吧,你?既然要她作這種讓步,就不能虧待她。朋友,我告訴你這些,都是對我自己不利的。我靠的是什麼,嗯?不是清算,登記,拍賣,分家等等嗎?”
“慢慢瞧吧,慢慢瞧吧。不談這些了,克羅旭。你把我的腸子都攪亂了。你收到什麼金子沒有?”
“沒有;可是有十來塊古錢,可以讓給你。好朋友,跟歐也妮講和了吧。你瞧,全索漠都對你丟石子呢。”
“那些混蛋!”
“得啦,公債漲到九十九法郎哪。人生一世總該滿意一次吧。”
“九十九,克羅旭?”
“是啊。”
“嗨!嗨!九十九!”老頭兒說著把老公證人一直送到街門。
然後,剛才聽到的一篇話使他心中七上八下的,在家裏耽不住了,上樓對妻子說:
“喂,媽媽,你可以跟你女兒混一天了,我上法勞豐去。你們倆都乖乖的啊。今天是咱們的結婚紀念日,好太太:這兒是十塊錢給你在聖體節做路祭用。你不是想了好久嗎?得啦,你玩兒吧!你們就樂一下,痛快一下吧,你得保重身體。噢,我多開心?!”
他把十塊六法郎的銀幣丟在女人床上,捧著她的頭吻她的前額。
“好太太,你好一些了,是不是?”
“你心中連女兒都容不下,怎麼能在家裏接待大慈大悲的上帝呢?”她激動的說。
“咄,咄,咄,咄!”他的聲音變得柔和婉轉了,慢慢瞧罷。”
“謝天謝地!歐也妮,快來擁抱你父親。”她快活得臉孔通紅的叫著,他饒了你啦!”
可是老頭兒已經不見了。他連奔帶跑的趕到莊園上,急於要把他攪亂了的思想整理一下。那時葛朗台剛剛跨到七十六個年頭。兩年以來,他更加吝嗇了,正如一個人一切年深月久的癡情與癖好一樣。根據觀察的結果,凡是吝嗇鬼,野心家,所有執著一念的人,他們的感情總特別灌注在象征他們癡情的某一件東西上麵。看到金子,占有金子,便是葛朗台的執著狂。他專製的程度也隨著吝嗇而俱增;妻子死後要把財產放手一部分,那怕是極小極小的一部分,隻要他管不著,他就覺得逆情背理。怎麼!要對女兒報告財產的數目,把動產不動產一古腦兒登記起來拍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