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人生(2 / 3)

她對查理說:“一個人有了十萬法郎收入,有了姓氏,有了門第,出入宮廷,——我會給你弄一個內廷行走的差使——那不是要當什麼就當什麼了嗎?這樣,你可以當參事院請願委員,當州長,當大使館秘書,當大使,由你挑就是。查理十世很喜歡特·奧勃裏翁,他們從小就相熟。”

這女人挑逗查理的野心,弄得他飄飄然;她手段巧妙的,當做體己話似的,告訴他將來有如何如何的希望,使查理在船上一路想出了神。他以為父親的事情有伯父料清了,覺得自己可以平步青雲,一腳闖入個個人都想擠進去的聖·日耳曼區,在瑪蒂爾特小姐的藍鼻子提攜之下,他可以搖身一變而為特·奧勃裏翁伯爵,好似特孿一家當初一變而為勃萊才一樣。他出國的時候,王政複辟還是搖搖欲墜的局麵,現在卻是繁榮昌盛,把他看得眼花了,貴族思想的光輝把他怔住了,所以他在船上開始的醉意,一直維持到巴黎。到了巴黎,他決心不顧一切,要把自私的丈母娘暗示給他的高官厚爵弄到手。在這個光明的遠景中,堂姊自然不過是一個小點子了。

他重新見到了阿納德。以交際花的算盤,阿納德極力慫恿她的舊情人攀這門親,並且答應全力支援他一切野心的活動。阿納德很高興查理娶一位又醜又可厭的小姐,因為他在印度逗留過後,出落得更討人喜歡了:皮膚變成暗黃,舉動變成堅決,放肆,好似那些慣於決斷、控製、成功的人一樣。查理眼看自己可以成個角色,在巴黎更覺得如魚得水了。

台·格拉桑知道他已經回國,不久就要結婚,並且有了錢,便來看他,告訴他再付三十萬法郎便可把他父親的債務償清。

他見到查理的時候,正碰上一個珠寶商在那裏拿了圖樣,向查理請示特·奧勃裏翁小姐首飾的款式。查理從印度帶回的鑽石確是富麗堂皇,可是鑽石的鑲工,新夫婦所用的銀器,金銀首飾與小玩藝兒,還得化二十萬法郎以上。查理見了台·格拉桑已經認不得了,態度的傲慢,活現出他是一個時髦青年,曾經在印度跟人家決鬥、打死過四個對手的人物。台·格拉桑已經來過三次。查理冷冷的聽著,然後,並沒把事情完全弄清楚,就回答說:

“我父親的事不是我的事。謝謝你這樣費心,先生,可惜我不能領情。我流了汗掙來不到兩百萬的錢,不是預備送給我父親的債主的。”

“要是幾天之內人家把令尊宣告了破產呢?”

“先生,幾天之內我叫做特·奧勃裏翁伯爵了。還跟我有什麼相幹?而且你比我更清楚,一個有十萬法郎收入的人,他的父親決不會有過破產的事。”他說著,客客氣氣把台·格拉桑推到門口。

這一年的八月初,歐也妮坐在堂兄弟對她海誓山盟的那條小木凳上,天晴的日子她就在這兒用早點的。這時候,在一個最涼爽最愉快的早晨,可憐的姑娘正在記憶中把她愛情史上的大事小事,以及接著發生的禍事,一件件的想過來。陽光照在那堵美麗的牆上,——到處開裂的牆快要坍毀了,高諾阿萊老是跟他女人說早晚要壓壞人的,可是古怪的歐也妮始終不許人去碰它一碰。這時郵差來敲門,授了一封信給高諾阿萊太太,她一邊嚷一邊走進園子:“小姐,有信哪!”

她授給了主人,問:“是不是你天天等著的信呀?”

這句話傳到歐也妮心中的聲響,其強烈不下於在園子和院子的牆壁中間實際的回聲。

“巴黎!……是他的!他回來了。”

歐也妮臉色發白,拿著信愣了一會。她抖得太厲害了,簡直不能拆信。

長腳拿儂站在那兒,兩手叉著腰,快樂在她暗黃臉的溝槽中象一道煙似的溜走了。

“念呀,小姐……”

“啊!拿儂,他從索漠動身的,為什麼回巴黎呢?”

“念呀,你念了就知道啦。”

歐也妮哆嗦著拆開信來。裏麵掉出一張彙票,是向台·格拉桑太太與高萊合夥的索漠銀號兌款的,拿儂給撿了起來。

“親愛的堂姊……”

——不叫我歐也妮了,她想著,心揪緊了。

您……

——用這種客套的稱呼了!

她交叉了手臂,不敢再往下念,大顆的眼淚冒了上來。

“難道他死了嗎?”拿儂問。

“那他不會寫信了!”歐也妮回答。

於是她把信念下去:

“親愛的堂姊,您知道了我的事業成功,我相信您一定很高興。您給了我吉利,我居然掙了錢回來。我也聽從了伯父的勸告。他和伯母去世的消息,剛由台·格拉桑先生告訴我。父母的死亡是必然之事,我們應當接替他們。希望您現在已經節哀順變。我覺得什麼都抵抗不住時間。是的,親愛的堂姊,我的幻象,不幸都已過去。有什麼辦法!走了許多地方,我把人生想過了。動身時是一個孩子,回來變了大人。現在我想到許多以前不曾想過的事。堂姊,您是自由了,我也還是自由的。表麵上似乎毫無阻礙,我們盡可實現當初小小的計劃;可是我太坦白了,不能把我的處境瞞您。我沒有忘記我不能自由行動;在長途的航程中我老是想起那條小凳……”

歐也妮仿佛身底下碰到了火炭,猛的站了起來,走去坐在院子裏一級石磴上。

“……那條小凳,我們坐著發誓永遠相愛的小凳;也想起過道,灰色的堂屋,擱樓上我的臥房,也想起那天夜裏,您的好意給了我很大的幫助。是的,這些回憶支持了我的勇氣,我常常想,您一定在我們約定的時間想念我,正如我想念您一樣。您有沒有在九點鍾看雲呢?看的,是不是?所以我不願欺騙我認為神聖的友誼,不,我絕對不應該欺騙您。此刻有一門親事,完全符合我對於結婚的觀念。在婚姻中談愛情是做夢。現在,經驗告訴我,結婚這件事應當服從一切社會的規律,適應風俗習慣的要求。而你我之間第一先有了年齡的差別,將來對於您也許比對我更有影響。更不用提您的生活方式,您的教育,您的習慣,都與巴黎生活格格不入,決計不能配合我以後的方針。我的計劃是維持一個場麵闊綽的家,招待許多客人,而我記得您是喜歡安靜恬淡的生活的。不,我要更坦白些,請您把我的處境仲裁一下罷;您也應當知道我的情形,您有裁判的權利。如今我有八萬法郎的收入。這筆財產使我能夠跟特·奧勃裏翁家攀親,他們的獨養女兒十九歲,可以給我帶來一個姓氏,一個頭銜,一個內廷行走的差使,以及聲勢顯赫的地位。老實告訴您,親愛的堂姊,我對特·奧勃裏翁小姐沒有一點兒愛情;但是和她聯姻之後,我替孩子預留了一個地位,將來的便宜簡直無法估計:因為尊重王室的思想慢慢的又在抬頭了。幾年之後,我的兒子承襲了特·奧勃裏翁侯爵,有了四萬法郎的采邑,他便愛做什麼官都可以了。我們應當對兒女負責。你瞧,堂姊,我多麼善意的把我的心,把我的希望,把我的財產,告訴給您聽。可能在您那方麵,經過了七年的離別,您已經忘記了我們幼稚的行為,可是我,我既沒有忘記您的寬容,也沒忘記我的諾言;我什麼話都記得,即使在最不經意的時候說的話,換了一個不象我這樣認真的,不象我這樣保持童心而誠實的青年,是早已想不起的了。我告訴您,我隻想為了地位財產而結婚,告訴您我還記得我們童年的愛悄,這不就是把我交給了您,由您作主嗎?這也就是告訴您,如果要我放棄塵世的野心,我也甘心情願享受樸素純潔的幸福,那種動人的情景,您也早已給我領略過了……

您的忠實的堂弟 查理。”

在簽名的時候,查理哼著一闋歌劇的調子:“鐺搭搭——鐺搭低——叮搭搭——咚!——咚搭低——叮搭搭……”

“天哪!這就叫做略施小技。”他對自己說。

然後他找出彙票,添注了一筆:

“附上彙票一紙,請向台·格拉桑銀號照兌,票麵八千法郎,可用黃金支付。這是包括您慷慨惠借的六千法郎的本利。另有幾件東西預備送給您,表示我永遠的感激;可是那口箱子還在波爾多,沒有運到,且待以後送上。我的梳妝匣,請交驛車帶回,地址是伊勒冷——裴爾敦街,特·奧勃裏翁府邸。”

“交驛車帶回!”歐也妮自言自語的說。“我為了它拚命的東西,交驛車帶回!”

傷心慘酷的劫數!船沉掉了,希望的大海上,連一根繩索一塊薄板都沒有留下。

受到遺棄之後,有些女子會去把愛人從情敵手中搶回,把情敵殺死,逃到天涯海角,或是上斷頭台,或是進墳墓。這當然很美;犯罪的動機是一片悲壯的熱情,令人覺得法無可恕,情實可憫。另外一些女子卻低下頭去,不聲不響的受苦,她們奄奄一息的隱忍,啜泣,寬恕,祈禱,相思,直到咽氣為止。這是愛,是真愛,是天使的愛,以痛苦生以痛苦死的高傲的愛。這便是歐也妮讀了這封殘酷的信以後的心情。她舉眼望著天,想起了母親的遺言。象有些臨終的人一樣,母親是一眼之間把前途看清看透了的。然後歐也妮記起了這先知般的一生和去世的情形,一轉瞬間悟到了自己的命運。她隻有振翼高飛,努力望天上撲去,在祈禱中等待她的解脫。

“母親說得不錯。”她哭著對自己說,“隻有受苦與死亡。”

她腳步極慢的從花園走向堂屋。跟平時的習慣相反,她不走甬道;但灰灰的堂屋裏依舊有她堂兄弟的紀念物:壁爐架上老擺著那隻小碟子,她每天吃早點都拿來用的,還有那賽佛舊瓷的糖壺。這一天對她真是莊嚴重大的日子,發生了多少大事。拿儂來通報本區的教士到了。他和克羅旭家是親戚,也是關心特·篷風所長利益的人。幾天以前老克羅旭神甫把他說服了,叫他在純粹宗教的立場上,跟葛朗台小姐談一談她必須結婚的義務。歐也妮一看見他,以為他來收一千法郎津貼窮人的月費,便叫拿儂去拿錢;可是教士笑道:

“小姐,今天我來跟你談一個可憐的姑娘的事,全個索漠都在關心她,因為她自己不知愛惜,她的生活方式不夠稱為一個基督徒。”

“我的上帝!這時我簡直不能想到旁人,我自顧還不暇呢。我痛苦極了,除了教會,沒有地方好逃,隻有它寬大的心胸才容得了我們所有的苦惱,隻有它豐富的感情,我們才能取之不盡。”

“噯,小姐,我們照顧了這位姑娘,同時就照顧了你。聽我說!如果你要永生,你隻有兩條路好走:或者是出家,或者是服從在家的規律;或者聽從你俗世的命運,或者聽從你天國的命運。”

“啊!好極了,正在我需要指引的時候,你來指引我。對了,一定是上帝派你來的,神甫。我要向世界告別,不聲不響的隱在一邊為上帝生活。”

“取這種極端的行動,孩子,是需要長時期的考慮的。結婚是生,修道是死。”

“好呀,神甫,死,馬上就死!”她興奮的口氣叫人害怕。

“死?可是,你對社會負有重大的義務呢,小姐。你不是窮人的母親,冬天給他們衣服柴火,夏天給他們工作嗎?你巨大的家私是一種債務,要償還的,這是你已經用聖潔的心地接受了的。望修道院一躲是太自私了;終身做老姑娘又不應該。先是你怎麼能獨自管理偌大的家業?也許你會把它丟了。一樁又一樁的官司會弄得你焦頭爛額,無法解決。聽你牧師的話吧:你需要一個丈夫,你應當把上帝賜給你的加以保存。這些話,是我把你當做親愛的信徒而說的。你那麼真誠的愛上帝,決不能不在俗世上求永生;你是世界上最美的裝飾之一,給了人家多少聖潔的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