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救援人員陸續通過拱門,或是從堆滿碎石的牆上爬下來進入內庭。基地醫院的陸軍軍醫仍穿著他們的粉紅色製服,大兵、德國佬和勞工開始把屍體挖出來。莫斯卡從拱門爬回去。
大街上空氣清新,救護車排了長長一列,在它們對麵,德國消防車整裝待發。勞工已經清開了庭院入口,碎石被裝上等候的卡車。建築對麵的人行道上,有人擺了張桌子權作指揮點,他看到自己的上校正耐心地站在那兒等著,一些低級軍官圍著他。莫斯卡好笑地注意到他們都帶著鋼盔。其中一個軍官朝他招手。
“上樓去守著我們的情報辦公室。”他說,把自己的手槍皮帶遞給莫斯卡,“有爆炸就趕緊跑出來。”
莫斯卡從正門進入那棟樓,樓梯上殘渣碎石堆成了山,他小心謹慎地慢慢爬過去,走過走廊時一直盯著天花板,以避開它鬆脫的那些地方。
情報辦公室在走廊中部,打開門後,他看到現在它隻剩半間房了,另外半間已經變成了內庭裏的碎石堆。除了一個鎖住的資料櫃,沒什麼可守衛的,但能讓他視野良好地看著樓下正在上演的這出戲。
他舒服地坐在椅子上,從口袋裏拿出根雪茄點燃,腳在地上碰到什麼,低頭一看,他驚訝地發現兩瓶啤酒正躺在那兒。他拿起一瓶,瓶身蓋滿灰漿和碎磚,莫斯卡用門鎖撬開了瓶蓋,再次安坐回椅子上。
在他下麵,庭院裏的景象像是停滯了,在滿是塵埃的空氣中顯得仿若夢境。在他發現的屍體旁邊,德國勞工正如慢動作一樣小心地搬開磚頭。一名美國軍官耐心地站在他們上方,他的粉紅褲子和綠襯衫被灰塵染白。他旁邊站了個中士,手中攥著個裝血漿的圓柱體,整個內庭全是類似的場景,好像是大型印刷機的傑作。在他們上方,混凝土塵埃在陽光下懸在空氣中,緩緩地下落,把他們的頭發和衣服都染成白色。
莫斯卡喝著啤酒抽著雪茄。聽到有人跌跌撞撞地沿著走廊走,他走出房間。
長長的走廊在盡頭消失,那裏的地麵與天花板幾乎相連,從幽深的建築內部走出來一小隊德國男女,他們和他擦肩而過,因震驚和恐懼而虛弱盲目,完全沒有注意到他。在隊伍最後是個穿著卡其布滑雪褲和毛線衫的纖弱姑娘,她絆倒了,其他人都沒有轉身幫她,莫斯卡走出房間扶起她。她打算繼續往前,但莫斯卡伸臂用啤酒瓶攔住了她。
她抬起頭,莫斯卡看到她的臉和脖子都慘白,瞳孔因為震驚而放大,她含著淚用德語說:“讓我出去,求你了。”莫斯卡放下手臂,她越過他繼續沿著走廊行進,但隻走了幾步就靠著牆倒下了。
莫斯卡彎下腰,看到她的雙眼還睜著,不知如何是好,於是把啤酒遞到她嘴邊,但她把它推開了。
“不,”她用德語說,“我隻是太害怕了才走不動。”他隻明白了一點,但聽出了她語氣中的羞恥。他點燃一支煙塞到她雙唇間,然後抱起她虛弱的身體,把她放到房間的一把椅子上。
莫斯卡開了另一瓶啤酒,這次她喝了一點。在他們下麵,眼前的景象進展得快了些,醫生們彎下腰,雙手忙碌著,拿著血漿的人們跪在碎石上,垃圾工緩慢地清理著廢墟,那些被壓扁覆滿灰塵的屍體經由各個拱門被送出去。
那姑娘離開椅子:“我現在可以走了。”她準備離開,但莫斯卡堵住了門。
他用勉強的德語說:“在外麵等我。”她搖頭。
“你需要喝點酒,”他說,“酒精,真正的酒精,暖的。”她又搖頭。
“不搞鬼。”他用英語說,“真的,我發誓。”他搞笑地把那瓶啤酒舉到胸前,她微笑著擦身越過他。他看著她單薄的身軀緩慢卻穩穩地穿過走廊到堆滿碎石的樓梯。
他們就是這樣開始的。死者,無論是占領者還是敵人,都在他們身後被運走,磚塵落到他們眼瞼上,他,莫斯卡,被她脆弱的身體和瘦削的臉打動,對她生出憐憫和一種奇怪的溫柔。晚上在他的房間裏,他們聆聽著小收音機,喝幹了一瓶薄荷酒,當她想離開時,他用各種各樣的借口留下她,過了宵禁時間她隻能留下來。但她一整晚都沒讓他親吻她。
她躲在被套下脫掉衣服,他抽完最後一根煙,喝掉最後一口酒之後,終於加入了她。她轉身麵對他,帶著充滿激情的熱烈,這讓他驚訝又高興。幾個月後她告訴他,那時她已經幾乎一年沒有做愛了,他大笑,而她有些後悔地笑笑:“如果是個男人這麼說,人人都會同情他;但換做女人,他們就隻會嘲笑了。”
但他第一晚就猜到了,那隻讓他更確定。她害怕他,他是敵人。但收音機裏的柔和音樂、溫暖的酒精、讓人精神放鬆的香煙、他從食堂買來的厚厚三明治,這些她太久沒有碰過的奢侈品,再加上她身體的欲望,這一切讓她屈服了。他們一直玩著拖延時間的遊戲,直到太晚她不能走。這些並不涉及私人感情,明白這一點並沒有破壞它,也許正因為他們在身體上如此契合,那一晚變成了一場黑暗中的漫長快感。在黎明前的淺灰色光亮中,她睡著了。莫斯卡在抽煙,他想,我得維係這個。他懷著憐憫、溫柔和一些羞愧回想著他是如何懲罰她脆弱的身體,卻碰上了一種意外的堅韌力量。
早晨,當赫拉醒來時,她嚇壞了,一時間記不起自己身在何處,接著便羞愧於自己這麼輕易就屈服於敵人。但她與莫斯卡在窄窄的床上糾纏著的雙腿令她整個身體都充滿溫暖。她用一邊手肘半撐起身體,凝視著莫斯卡的臉,再次羞愧地意識到她的腦海中並沒有他的清晰影像,她並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
“敵人”的嘴唇很薄,幾乎顯得隱忍,臉窄而堅毅,在睡夢中也沒有放鬆,睡得很僵硬,身體在窄床上挺得筆直。他睡得如此安靜,幾乎連呼吸聲都沒有,讓她懷疑他是不是在裝睡,看著她偷看自己。
赫拉盡可能安靜地離開床,穿上衣服。她餓了,看到莫斯卡的香煙在桌子上,她拿了一支點燃,它味道好極了。她向窗外張望,卻聽不到樓下街道的任何聲響,這才意識到天色還早。她想離開,但希望他房裏有罐頭食品,希望他醒來後可以給她。她悔恨地半是愧疚半是快活地想這是她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