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卡坐在一棟刷著白漆的房子投射下來的陰影裏,那房子就是被征用的鄉村俱樂部。一片射箭場在他麵前展開,上麵豎著有藍紅相間靶環的靶子,他身邊,赫拉坐在一張舒適的矮椅上,寬闊的草坪上坐滿大兵們、他們的妻子和嬰兒推車。
周日午後的安寧懸在空中,傍晚比平時來得早了一些。秋日將至,今年來得特別早。青綠色的草地上散落著一塊塊褐色的斑點。挺拔的榆樹擋住了高爾夫球場,樹葉上染著一層紅色。
他看到艾迪?卡辛繞開弓箭手們朝他們走過來。艾迪坐在草地上,拍了拍赫拉的腳,說:“你好啊,寶寶。”赫拉衝著他笑了笑,繼續看著星條旗報,無聲地念著上麵的句子。
“我收到了我老婆的一封信,”艾迪?卡辛說,“她不來了。”他沉默了一會兒,“最壞的結果,”他說,沉重地笑了笑,優雅的嘴巴扭曲著,“她準備跟她老板結婚,我告訴過你,她在跟他上床,沃爾特。我那時根本還什麼都不知道,就是純粹的直覺。這樣的直覺怎麼樣,沃爾特?”
莫斯卡看得出艾迪馬上就要大醉一場了。“該死,這怎麼回事,艾迪,你又不是個居家男人。”
“我可以是,”艾迪?卡辛說,“我可以試試。”他指著在草地鋪就的綠毯上漂亮極了的奶油色推車,藍色毛毯露出一個角,“你不是個居家男人,但你正在嚐試。”
莫斯卡大笑。“我正在學習。”他說。
他們沉默地坐了一會兒。
“今晚來不來市政廳餐廳?”艾迪問。
“不了,”莫斯卡說,“家裏還有事,要不你過來?”
“我必須四處逛逛,”艾迪站起身,“不能一整晚坐在你家裏。”他閑逛著,在弓箭手和他們的靶子之間走動。
莫斯卡向後靠著赫拉的腿,抬起臉朝向落日的餘輝。他忘了問艾迪結婚許可的事,現在本來應該到了的。
他想著回家,想著帶著妻子和孩子走進他母親的房子裏。格洛莉亞結婚了(他忍不住笑),所以不用擔心。雖然現在回去再不走了要比之前容易些,但還是會很詭異。
看著弓箭手們奇怪地彎著弓弦和離弦之箭的飛行軌跡,他回憶起前線一座農莊裏的一位老兵來。那時,他們在農場裏為預備部隊放電影。堆得很高的薪木被當成座椅,那個老兵,肯定年近四十了,莫斯卡想,三個法國小孩圍繞著他,有一個坐在他膝間——一個六歲的小男孩——小心翼翼地梳著不聽話的卷發,整齊地側分,把前麵的頭發弄蓬鬆形成個波浪。然後他又為另外兩個孩子梳頭,一個女孩和另一個男孩,輪流把他們抱到膝上,小心翼翼,溫柔又熟練地梳著,轉過他們的頭好把頭發分整齊。當那老兵梳完後,他給了每個孩子一塊巧克力,然後靠著牆邊的薪木凳歇息。
現在坐在嬰兒車所在的綠草地上,他覺得那記憶無比重要,便逼著自己的思緒回到當時,回憶起那個深色皮膚的大兵,海灘上的部隊艱難地朝著重機槍的聲音前進,他開著卡車衝過他們,扔下大罐菠蘿汁,提醒大家做好準備。敵人靠近的聲音越來越大,槍聲更密集,輕武器的爆破聲就像小和弦。莫斯卡停住思緒,回到甜蜜清涼的菠蘿汁上。在路上休整時,罐子從一張嘴邊傳到另一張嘴邊,在月光下,從這條路傳到另一條路上。他們當時停留在一個小石房子組成的法國村莊,村莊沒入黑暗,正對著村莊,停著清晰可見的卡車、吉普和怪獸般的運槍車。在街道盡頭,一輛坦克上鋪滿剛洗的衣服,鋪開來在月光下晾幹。
一陣刺骨的晚風吹過,弓弦的響聲和弓箭的鈍擊似乎驚到了赫拉。她從書裏抬起頭,莫斯卡扶著地站起來。
“走之前你還想要什麼嗎?”莫斯卡問。
“不用,”赫拉說,“我太飽了,而且我的牙齒又開始疼了。”莫斯卡看到她腮上有一小塊腫塊。
“我會跟艾迪說,要帶你去空軍基地看牙醫。”他們把椅子上和草坪上的東西收起來,堆到推車裏,寶寶還在沉睡。他們走下草坪,來到街車站。車來了,莫斯卡伸展長臂把小推車舉到車後的台子上。
寶寶開始哭,赫拉抱起他摟在懷裏,售票員等著他們交錢,莫斯卡用德語說:“我們是美國人。”售票員上下打量莫斯卡,但並未反駁。
幾站之後,兩個陸軍婦女團的人上了車,其中一個注意到赫拉臂彎中的寶寶,對另一個人說:“這真是個可愛的德國寶寶啊。”
另一個陸軍婦女團的人傾身過去看看,大聲說了幾遍:“噢,真是個可愛的寶寶,”然後抬頭看著赫拉,看她聽懂了沒有,“漂亮,漂亮。”
赫拉微笑著看向莫斯卡,但他什麼都沒做。其中一個女人從包裏拿出一塊巧克力,她們到站時,她迅速把它放到寶寶的身上。赫拉還沒來得及抗議,她們倆就下車走遠了。
莫斯卡一開始覺得好笑,後來不知為何開始生氣,於是拿起巧克力扔到了街上。
他們下了車往家裏走時,赫拉說:“別因為她們把我們當成德國人就不高興。”
但不僅僅是因為那個,莫斯卡當時被嚇倒了,好像他們真的是德國人,不得不作為被征服者接受這種慈善的羞辱。
“我們馬上就會離開這兒,”他說,“我明天就跟艾迪談談許可的事。”他第一次感到緊急。
艾迪?卡辛離開鄉村俱樂部時,完全不知要去哪裏。莫斯卡坐在草地上,頭靠在赫拉的膝蓋上,一隻手搭在奶油色手推車的輪子上,這樣的一幕深深刺痛了他。他趕上一輛街車,然後決定去找大猩猩。這令他心情好到能去盯著那些往市中心走的姑娘們看。他一直走到河邊,越過威悉河上的橋,上了另一輛街車繼續穿過新城區。他在街車開到空軍基地前的最後一站下了車。
這裏的房屋完好無損,他走進其中一棟,爬了三層樓梯,敲門。他聽到愛爾弗萊達的聲音說:“等一下。”然後門開了。
艾迪?卡辛每次看到她都會震驚。那柔軟的體型,豐滿,實際上比看上去更豐腴,瘦削的腳踝和腰,然後是那個巨大的腦袋,那雙像兔子一樣發紅的眼睛。
艾迪?卡辛走進屋,坐到靠牆的沙發上。“給我倒杯酒,寶貝。”他說,他在這裏存了些酒,他覺得這麼做挺安全。愛爾弗萊達隻在他來時才會碰那些酒。她調酒時,他沉迷地看著她頭的動作。
她的頭相對於那個身體來說,太大了。頭發就像一堆銅線。皮膚很蒼老,泛著油膩膩的黃光,再加上粗大的毛孔,看上去就像雞皮。鼻子像是被狠揍過似的歪著。她的嘴唇,如果沒有化妝——艾迪來時她總是會化妝——就是腫脹的牛肉色的兩片。她還有一個很鬆弛的大下巴和下顎。但當她在屋子裏走動,跟他講話時,她的聲音柔和得像音樂,裏麵帶著一絲早就逝去的青春。她的英語講得非常好,在語言方麵很出色,所以才靠翻譯為生。有時她還會給艾迪上德語課。
艾迪在這裏感到舒服又安全,她總會用蠟燭點亮房間,艾迪會笑著想,也許它們還有其他用途。對麵的牆邊是一張床,它旁邊靠牆對著窗戶的是個衣櫃,上麵擺著一張她丈夫的照片,一個帥氣的小夥子,好脾氣地笑著,露出不整齊的牙齒。
“我沒想到你今晚來。”愛爾弗萊達說,她把酒遞給他,在沙發上跟他隔著坐下來。她已經知道如果自己做出喜愛或充滿欲望的動作,他就會離開,但如果等他喝到足夠醉,他就會吹熄蠟燭暴力地把她拖到床上。她知道,那時候她應該假裝不願就範。
艾迪靠在沙發上喝著酒盯著那照片。那位死去的丈夫是在斯大林格勒死的。愛爾弗萊達常常告訴他,她是如何跟其他德國女人一樣,在法律規定的哀悼斯大林格勒死難士兵的日子裏穿上黑色寡婦喪服。太多德國人死在那裏,現在斯大林格勒這個名字在她們心中甚至會激起種可怕的聲音。
“我還是覺得他是個同性戀,”艾迪?卡辛說,“他怎麼會跟你結婚呢?”他看著她的煩亂和悲痛,他心情不好的夜晚總這麼刺激她。
“告訴我,他跟你做過愛沒?”艾迪?卡辛問。
“做過。”愛爾弗萊達低聲說。
“多少次?”
她沒回答。
“一周一次?”
“更多。”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