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3 / 3)

約爾艮勉強地微笑:“啊,卡辛先生,當我在梅策街工作時,我跟現在很不同。”

艾迪誠摯而緩慢地說:“你了解我,我不會騙你的,我是為你著想才來的。我的朋友莫斯卡想要回他的錢和香煙,他買那些有問題的藥的錢。”

約爾艮專注地盯著他,然後說:“當然,我會那麼做的,但告訴他不會立刻還他,我做不到。”

艾迪說:“他希望你今晚去見他。”

“噢,不,噢,不,”約爾艮說,“我不會去見他。”

艾迪看著躺在沙發上的約爾艮的女兒,她的雙眼空洞地圓睜著,那讓他很不舒服。

“約爾艮,”他說,“莫斯卡和我明天就離開去馬爾堡,我們回來後他就會離開這裏回美國。如果你今晚不去見他,他就會來這裏,如果他開始生氣,跟你吵架時一定會嚇壞這小姑娘。”

正如他所料,最後這個理由起了作用,約爾艮聳聳肩,去拿他的外套,然後走到女兒身邊。

艾迪注視著他們。約爾艮穿著大毛領大衣,梳得整齊的褐發,他臉上有種安靜的尊嚴和嚴肅,雙腿卻謙卑而悲傷地跪著,對著女兒的耳朵耳語。艾迪知道他正告訴她暗號,好在他回來後在門上敲出暗號,讓小姑娘拉開鐵門閂。他能看到那小姑娘空洞的雙眼越過自己父親的肩頭注視著他。他想,要是她忘了暗號怎麼辦,如果她永遠都不回應自己父親的敲門聲怎麼辦。

約爾艮起身,拿起自己的手提箱,他們一起走出去。約爾艮停下來,一直等到聽到門的那邊鐵閂滑過木頭的聲音,直到他知道女兒被鎖在這個世界之外。

他們上了艾迪的吉普,在駛過漆黑的街道時,約爾艮問了一次:“你會在我們碰麵時陪著我嗎?”艾迪說:“當然,別擔心。”

但現在,艾迪?卡辛內心升起一種模糊的不安,他們駛入梅策街和兵舍的燈光中。艾迪停好吉普,他們下了車。艾迪仰頭往上看,莫斯卡的房間裏沒有燈光。

“也許他在派對裏。”艾迪說。

他們走進兵舍,在二樓,艾迪對約爾艮說:“在這裏等著。”他走進派對中,卻沒看到莫斯卡。當他走回走廊時約爾艮正等著他。他看得到約爾艮臉色蒼白,突然,艾迪?卡辛有種可怕的危機感。他的腦海中閃過莫斯卡所說的一切,他忽地覺得那都是謊言,便對約爾艮說:“走吧,我送你回家,他不在這裏。走吧。”

約爾艮說:“不,讓我們了結這一切,我不害怕,再不怕了。”

但艾迪?卡辛開始把約爾艮往樓梯下推,他非常肯定,幾乎被懷疑的恐懼壓倒。突然,他聽到莫斯卡的聲音從上方傳來,冰冷,充滿強抑的怒火,他說:“你這該死的艾迪,放開他。”約爾艮和艾迪抬頭看。

他站在他們上麵一層,在微弱的走廊燈光下,他的臉色病態地蠟黃,兩塊發燒引致的水泡燒灼著他的薄唇,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綠色作戰服令他顯得比實際上更壯碩。

“上樓來,約爾艮。”他說,一隻手藏在身後。

“不,”約爾艮聲音不穩地說,“我跟卡辛先生一起走。”

莫斯卡說:“艾迪,讓開,上樓來。”

約爾艮抓緊艾迪的胳膊。“別離開我,”他說,“留在這兒。”

艾迪抬手朝著莫斯卡說:“沃爾特,看在上帝的份上,沃爾特,別這麼做。”

莫斯卡下了兩步樓梯,艾迪想掙脫約爾艮,但約爾艮攥緊他胳膊哭喊著:“別讓我一個人站著,別,別。”莫斯卡又往下走了一步。他的雙眸漆黑,暗不透光,嘴上燒紅的水泡在走廊燈光下燃燒著。突然,手槍到了他手上,艾迪從約爾艮身邊跳開,約爾艮孤零零地絕望大喊,試著轉身,試著往樓梯下跑。莫斯卡開了槍。約爾艮隻邁了一步便跪了下去,他抬起頭,逐漸暗淡下去的藍色雙眸直視著上方,莫斯卡又開了一槍。艾迪?卡辛跑上樓梯,經過莫斯卡,然後繼續跑上閣樓。

莫斯卡把槍放回自己的口袋。屍體平躺在樓梯間的平台上,頭懸在下樓的台階邊。

樓下的房間裏傳來一片大笑的聲浪,留聲機開始播放一段嘈雜的華爾茲,有一大堆的跺腳聲和大聲的哭喊。莫斯卡迅速跑上樓去他的房間,暗影穿過窗欞投射進來,他等待著,傾聽著,他走到窗邊。

沒有任何警報,隻有城市的廢墟,堆成大山的碎石堆中有一條光暈下巨大的毛毛蟲,是點點的燈籠用一長條綠光照亮即將來臨的冬夜。突然,他開始顫抖,滿臉滿身都是汗,一大波頭暈目眩令他想吐。他推開窗子等待著。

現在,他能聽到下麵街上孩子們的歌聲,他看不到的燈籠在他腦海和心中晃蕩著,當和聲逐漸消失時,他感到種巨大的如釋重負,整個人從恐懼和緊張中被釋放。冰冷的空氣衝刷著他,惡心和黑暗離開了他的身體。

他拎起早就裝好的手提箱跑下樓梯,跨過約爾艮的身體,經過嘈雜的派對。一切都沒改變。在兵舍外,他開始穿越廢墟的黑暗平原,然後最後轉身看了一眼。

四層明晃晃的燈光形成一個燃燒著的盾牌抵禦著城市的黑暗,抵禦著夜晚,每一層都傳出悠長的音樂和笑聲的聲浪。他站在光線之盾的範圍之外,感覺不到一絲悔恨,隻想著自己再也不會看到他的孩子、艾迪?卡辛、他的祖國和他的家庭了。他永遠也不會看到馬爾堡周圍的山巒。最終,他變成了敵人。

廢墟對麵的遠處,他能看到孩子們綠色紅色的燈籠艱難地朝著暗黑的逐漸降臨的冬日夜空跋涉,但他再也聽不到他們的歌聲。他轉身遠離他們,走向將會帶他去火車站的街車。

這一切對他而言都很熟稔,對時代、地點和回憶的告別。他感覺不到任何悲傷、任何淒涼。最終,沒人,沒有任何人能令他加快腳步前行,隻有橫掃過這片他永遠都無法離開的廢墟大陸的風。他看到前方街車圓形的明晃晃車頭燈,聽到它鈴聲冰冷的哐啷脆響。習慣性地,他跑起來想追上它,手提箱磕絆著他的腿,但跑了幾步之後,他停了下來,明白自己無論是趕上這一班還是下一班都再無區別。